郑州地铁五号线:生死一号车厢
7月20日下午五点,从中央商务站上车踏上地铁五号线的时候,林贝并不知道她进入的具体车厢号,但在这场事故中,最靠近车头驾驶室的三节车厢因为水位较低,成为了最接近生的希望的地方。她将它们称作一、二、三号车厢,正是这三节车厢集结了大部分被困乘客,成为最后的安全孤岛。而包括林贝在内的部分乘客得以在这里将胸部以上露出水面,获得喘息,最终等到了救援人员的到来。
被困
在驶离海滩寺站后,距离沙口路站200多米的位置,五号线列车如正常进站一般缓缓停下。
大约5点45分左右,广播里传出“现在是临时停车,请不要靠近车门”的播报。接下来便是列车长呼吁大家向车头车厢的转移,一号车厢的门被打开,乘客们陆续下车进入地铁隧道中的人行道上,向沙口路站台处撤离。
林贝在最后一节车厢,跟随着大部队走了很久撤离至前面的车厢,“感觉有半个小时,很累”。当林贝走到前三节车厢时,一号车厢的门已经被关上了。
撤离路被阻断。
回到车厢的乘客告诉她,隧道人行道的水位已经上升到大腿,湍急的水流让人无法站立,有随时被冲走的危险,只能折返回一号车厢。为了阻隔车外的洪水,车厢门也被彻底关闭。
时间到了6点半。林贝和剩下还没来得及出去的乘客一起,被困在了3节车厢中,车厢内几乎成为密闭空间,林贝感觉“仿佛置身于洪流中的孤岛”。
上涨
车厢内的水位,从开始转移时的脚踝位置上涨到接近林贝的小腿肚,但那时,危险的气息还没有那么浓重。一个男孩用袋子提着一只西瓜;一位中年男子胳臂上挂着回家要用的雨伞;一个大哥还在因打电话沟通工作上的事情被身边的同事揶揄;甚至还有一个穿着白色t恤衫的年轻小伙看着车厢连接处如泉水般喷涌的“小瀑布”感到有趣而露出笑容。
水灌入车厢的速度超过所有人的预期,“水位从小腿肚到腰间只用了20多分钟的时间”。6点40分,林贝给闺蜜发了三段水快漫到腰间的视频,焦急的她只附了两个字“完了”。
被困时间已经近一个小时,不断上涨的水位让车厢内出现了一些骚动。有人企图去砸门,打开车厢的应急闸门,但被其他乘客拦住,“车厢内外的水流差也很大,水流急,一开门很有可能所有人都保不住了”。
水很快漫过腰间。不断有人从后面的车厢撤到林贝所在的一号车厢。有从后面来的乘客告诉林贝,水已经快到后面车厢的顶部了。
一些人站在座位上,林贝和更多人一样泡在水里。原本一排坐6个人的座椅上并排站了八、九个人,那是车上仅有的高处。林贝估计车厢已经至少有五六十个人。一位父亲背着10岁左右的儿子从后面车厢转移过来,眼见着这位父亲已经明显有些站不住了,座椅上有人下来了,把这对父子送上了高处。
糟糕的是,列车断电了。林贝依稀记得,在大概7点的时候,车厢内的灯灭了,紧接着排风系统也停止了运转。
黑暗中,林贝借着地铁隧道内应急灯的微弱灯光,清晰地看到窗外奔涌而过的洪水。几乎与人头顶那么高的灰黄色水流快速涌过,上面漂着乱七八糟的杂物。夜色中,水流通过的哗哗声响更加刺耳。
缺氧
7点40多分到8点,是车厢内水位涨得最快的时间段。车厢内的水也涨到了林贝的胸口。
林贝1米75的个头在人群中算比较高的了,对很多人来说,缺氧的状况开始严重,林贝感觉到身体有些不受控制。一些人不由自主地颤抖,大部分人都因缺氧在大喘气,一部分人虚汗满头,脸色煞白,还有人开始呕吐不止。
此时的车窗完全被洪水淹没。逐渐有人开始交代后事。
林贝把微信的账号密码发给了闺蜜小希,又把大伯的联系方式也发了过去。大伯是家里面比较权威的人物,林贝想将自己的身后事交给他处理。
交代完一切,林贝最后给妈妈打去了一个电话。进水的手机已经听不见对面的声音,林贝只来得及说了句,“妈,我可能出不去了,我和表姐说过了,以后你就跟她一块生活。”由于缺氧,林贝迅速地挂断了电话。
恍惚间,她听到一些人开始告别。
站在她身后的一个姐姐对她的孩子说:“宝宝,过来,妈妈抱抱你。”她当时很想回头看看这对母子,但缺氧的大脑已经无法控制身体,林贝没能挪动一下。接着,林贝有些失去意识,进入时而清醒时而模糊的状态。小希收到了林贝的告别:“很高兴认识你”“记得多帮我去看看我妈”“你以后一定要幸福”。
破窗
8点,几乎窒息。
密闭的地铁车厢为乘客们阻挡了洪流,但同时也意味着:缺少空气。车厢内不断上涨的水位,更是挤压着空间。
大家都明显地感觉到,这个时候再不开窗就要憋死了。突然有人喊了一句,“用灭火器砸开车窗”!林贝看到,靠近门边一个眼镜小哥迅速摸到了座位底下的灭火器,冲到座位上方较高处的车窗开始猛烈砸下去。小哥个子不高,有些瘦弱,手臂带动着身体剧烈地一下下前后朝着车窗锤下去。一下、两下、三下,砰地一声灭火器爆了,干粉像雪花一样喷溅。车窗没有破。“防爆的,太坚硬了。”林贝说。
小哥退下,其他摸到灭火器的男士们逐一上前接力。至少4个男士轮流敲砸了十几分钟,车窗砰的一声碎裂,露出一个小窟窿。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但林贝感到所有人都深吸了一口气。当氧气由鼻腔进入大脑的时候,她感觉到一阵剧烈的头疼,没有想象中清新的味道,水的味道非常大,那是一股特有的泥水味道,又有些冰凉。
第一节车厢的窗户被砸开后,灭火器又被自发地向后传递,“灭火器砸车窗!灭火器砸车窗!”的呼喊声不间断地向后传递。随后,林贝听到第二节车厢里也传来一阵阵咚咚咚的砸窗声。“如果没有砸破车窗,我们肯定挺不到救援队来”。林贝非常肯定。车窗被砸开后,林贝发现外面的水流也没有一开始湍急了。
不再升高的水位和氧气让大家的心情略微安定了些,为了保存体力,车厢里又恢复了安静。
获救
突然,一声声洪亮的声音划破黑暗,“救援队到了!救援队到了!”车厢里的乘客陆续打开了手机电筒,坚持留存着最后10%的“保命”电量的林贝也赶忙将电筒打开。大家都尽可能地贴近车窗,挥手、摇晃。
没过多久,伴随着列车外一阵阵巨大的敲击声,车厢内几个声音洪亮地喊着“老人、孩子、孕妇往前来”。一部分强壮的大哥、大叔们自发组成了救援,“没有协商,就自己站在应该站的地方”。林贝看见三个孕妇陆续从后面的车厢被传递出来,还有那位背着孩子的大叔。手电的灯光下,林贝看到嘈杂声中,浸泡在漂浮着白色泡沫的污浊洪水中一个个接力传递从后面车厢的人,孕妇和孩子一个个被搀扶着、架着传递到第一节车厢的驾驶室门口位置。一些人已经失去了意识,一些人头歪向一边,眼睛闭着表情痛苦。
一名救援人员半悬在人行道与隧道的中间,凌空于湍急的洪水之上,负责从驾驶室门里往外拉人,更多的救援人员站在人行道上接力。林贝被几位车厢内的乘客托举出去,被救援人员一把拉出。
此时,隧道内人行道的水流已经退至小腿处,但低一些的隧道里的水流依旧湍急。林贝不敢回头,一人宽的路,大家死死抓住扶手向沙口路站台方向走。
在短暂的回头一瞥中,这辆五号线列车像一只巨大的困兽浸泡在洪水中,车身将两侧的水位挤得很高,滚滚而去的洪水被车头分为两大股,只有车顶依稀可见。“我算是比较早被救出的”。踏上站台的那一刻,她看了眼时间:9点40分,离最开始车厢进水被困已经过去了近4个小时。站台层已经没有水了,几个7、8岁的孩子排成一排坐着,身上盖着保暖毯,地铁站工作人员在救护陆续上来的乘客。
让林贝有些惊讶的是,她没有看到医护人员。“我身体素质还算不错,只是有些虚弱”,林贝摆摆手,拒绝了前来为她检查的工作人员。“太多人比我更需要救助了。”她想。
回家
比林贝晚一些出来的张卓,是一名在读的医学硕士研究生。
张卓出来时,看见站台边躺了十几个被救上来的乘客,但只有一个医生。他冲到两个安检工作人员面前问:“你俩能不能给医院打个电话?”“打了,打不通。”其中一个安检姑娘说完就哭了。
张卓的眼泪也哗地流了下来,“可能当时压力太大了,以为外边有一堆人等着我们,结果没人”。
仅有的那位医生身边,躺着十几个人。“哥,我来帮你吧?”张卓和他一起做起了心肺复苏。人实在是太多了,张卓在几个需要救助的人中间来回穿梭。他的姿势也从最开始的半蹲,到单膝跪地,到后来近乎完全俯身在地面使劲。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节省体力,后边还有人。”那名医生说。
但张卓已经感到有些脱力,那会儿站台里已经躺了不少人,他拍了拍他们,几个年轻点的,还有反应,可能就是晕倒。“但还有几个应该都不行了。”张卓判断。“场面有些嘈杂,却并不混乱。”林贝回忆,因为站台层主要是陆续上来的乘客和工作人员。但在地面层出口处,数以百计的家属都涌在这里,他们被禁止下到站台层,一些人在哭泣。
走到出站口,林贝看到地铁口外水近乎齐腰。
10点多,地铁出站口,张卓看到一些救援车和救生圈,但人并不多。“我想那确实没办法了,医生什么的压根都过不来。”张卓有些难受。
一些人滞留在地铁站,一些人则选择冒险涉水离开。
“一定要回家。”林贝一秒钟也不想多待了。她在表哥的帮助下涉水摸黑到了未被水淹的高架桥上,上了表哥的车…..再之后的事情,林贝则有些模糊。“能清晰地记得在列车里的每分每秒,却忘记回家的路。”当她醒来时,打开手机,新闻里12名遇难者的消息传来。
“二号车厢的人有没有继续将砸窗的信号和灭火器传递下去?三号车厢的人有没有破窗获得氧气?”回想被困的场景,林贝懊悔盖过了后怕。她反复问自己:如果大家都在一号车厢,或者能有勇气早一点砸开车窗,自己当时再冷静强悍一些,结果会不会更好。
林贝朋友圈背景图一直是一辆地铁的车厢,车厢内并不明亮,窗外是一排排白色的低矮建筑,一个乘客在玩手机,有些在看报纸。林贝记起那是很早从网上找的图,地铁窗外并没有靓丽的风景,当时只是觉得这个地铁车厢内很平静。
背景图的下方是林贝踏上这趟五号线地铁的前一天转发的一首钢琴曲,那是罗曼耶卓的《错位时空》,她附上了一句“下雨了,又一年夏天要结束了”。
(应受访者要求,林贝为化名)
责任编辑:杨亚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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