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找寻自我, 在经历磨难、 悲苦之后

阿来:找寻自我, 在经历磨难、 悲苦之后
2019年07月21日 13:09 羊城晚报

原标题:阿来:找寻自我, 在经历磨难、 悲苦之后

□傅小平

继2008年写完故乡回忆系列长篇小说《空山》之后,时隔10年,作家阿来推出最新20多万字长篇小说《云中记》。

《云中记》讲述汶川地震后,四川一个三百多人的藏族村落,伤亡一百余人,并且根据地质检测,村子所在的山坡将在几年内发生滑坡,于是在政府的帮助下,整村搬迁至一个安全的地方。然而村里祭师内心越来越不安宁,他总是惦念着那些死去的人,最终决定返回原来的村落,照顾那些在地震中逝去的亡灵……这是一个安静的故事,一个普通人荡气回肠的找寻自我之路。

这是出版人韩敬群眼中“一本喜欢杜甫的作家才能写出的杰作”。中国传统诗词、散文,对阿来写作的影响显而易见,他的作品字里行间都弥漫着一种诗性、空灵的气质。阿来最初从写诗起步,他的第一本诗集叫《梭磨河》,从初版到现在也可能有30年了。作家邱华栋说:“诗歌是语言中的黄金,诗的语言精确、精微、精妙,那种一剑封喉的文字感觉,阿来保持得极好。”这说的不但是《尘埃落定》《随风飘散》《河上柏影》,更是这部《云中记》。

阿来毫无疑问是个极度热爱自然的人。他不只在自己的作品里频频写到动植物,还专门写了堪称“博物志”的《成都物候记》。在程德培看来,“阿来创作的最大特点就是关注人和自然的关系。《云中记》并非简单的生者对死者的悼念,在阿来笔下,生者和死者,或者说此岸和彼岸是平等的、对话的。这是了不起的一曲‘安魂曲’。”

家在成都,亲身近距离感受过那场地震的阿来,认为“每个作家都应该对这个时代的重大事件有所回应”,他也一直在书写崇高、庄严等正向价值上做着可贵的探索。“我愿意写出生命所经历的磨难、罪过、悲苦,但我更愿意写出经历过这一切后,人性的温暖和闪光。”

我写小说从来不想细节,它们自然而然就会出来

傅小平:没细读《云中记》之前,我想当然以为这是一部写汶川地震的小说,等读完,才发现地震只是引子。

阿来:地震发生当年,还有第二年,很多作家想写地震,而且不少作家都写了。当时也有人问我,你要不要写啊。我是想写,但我觉得没法写。要是当时写,写出来最多不过是把新闻报道转化成小说的样子。这是很浅层的。这次地震,死了那么多人,从我们的文化里好像找不到意义,但我相信是有意义的。

是对活着的人有意义。灾难过后,你能感觉到,其中有一点点崇高的洗礼性的东西。至少在那段时间里,好像人都一下子变好了。当时我想,与其虚头巴脑地写,不如以志愿者身份和大家一起去经历。大概有八九个月,我就是往灾区跑,经历了很多事。再后来,地震发生三四年后,我一个摄影师朋友拍了几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祭师孤身一人在一个村子里做法事。

照片里这个场景留在我心里了,但我也没往深处想。直到去年,“五·一二”那天,十周年。那一刻,成都全城拉警报。我突然一想,十年前地震发生的时候,我正在写《格萨尔王》,就坐在那张桌子,那个位置。

突然,我情感上被启动了,眼泪流下来。到晚上,大概写了三四千字,小说结构在我脑子里就哗啦一下全出来了。

傅小平:网上说,你写这部书像是没有做过准备,但又像是什么都准备好了。

阿来:我写小说从来不想细节。它们自然而然就会出来。这些都是写作过程中逐渐呈现的。你想,我对那些村子是多么熟悉,我经常回去啊。我一年大部分时间不是在城里,是待在那些地方,和大家在一起的。

我写作是拼命逃避原型的。这只是个方法问题。你对生活熟悉了,想象就不成问题了。我们对想象力的理解,都偏向于结构、情节方面。我倒是觉得想象力在于细节,想象力最能体现在我们对细节的创造力上。

傅小平:写地震,写灾难事件,作家有意无意就会煽情。你在写的时候,是不是特别提醒自己要节制?

阿来:我一直特别反煽情。中国传统文学、戏曲,就是特别喜欢或者说,特别愿意放大悲情。面对死亡,面对灾难事件,就要像乡下妇女一样在地上打滚。当然,我们这样也是有原因的,我们从苦难当中提升不出来更多的、更有价值的,对我们灵魂有洗礼的东西,也就只好放大那些悲伤的情感。但当我找到别的途径去写这种情感的时候,我就反而觉得悲情应该节制。

我喜欢诗歌里更有现实感的诗人

傅小平:这部小说虽然不是第一人称视角,但能时时感受到你在场。作者隐匿的“在场”带来一个效果,就是小说充满抒情色彩。但很多人认为抒情会让小说流于浮浅。

阿来:乱说。有很多很好的小说都有抒情性。可能到了现代,现代派文学强调小说要有间离感,里面就会多一些比较冷漠的东西,加缪的《局外人》就给人这种感觉。但我们读杜拉斯的《情人》,就会读到很强的抒情性。抒情不是坏事。小说在叙事当中同时蕴含那么一点情感性的东西,应该说是很好的事情。我甚至觉得,要是能把抒情与叙事融为一体是最好的。当然得是叙事在台前,情感在背后涌动。但你要想在我的小说里找哪怕一个抒情的句子,你都是找不到的。

傅小平:你选择写鸢尾花、罂粟花,还有鹿角还没角质化的鹿,都给人一种诗意、空灵的感觉。你是有意识地追求美感吗?

阿来:我觉得是。我个人对唐诗,对中国古代的诗歌、散文很佩服,我觉得伟大的中国文学,在诗歌、散文,甚至小品文里头。古代的诗歌、散文,从语言到内容,方方面面都重塑了我们的生活和情感世界,这个是有价值的。我喜欢诗歌里更有现实感的诗人。

傅小平:杜甫对你的写作有深度影响吗?从面上看,你的作品里少见有杜甫的影子。

阿来:这是一种方法论。杜甫诗歌里现实感很强,了不起!你看,古代的诗人里,现实感太强的,往往以损伤抒情性、损伤诗歌艺术为代价,但杜甫是不会的。而且杜甫绝不以减少现实感来获得艺术效果。他留下来一千多首诗,每一首我都读过。

当然我讲杜甫,是想到中国诗歌发展很成熟,但叙事文学发生晚,也没有发育完全。写小说的人,都要找个源头,就找到《红楼梦》这些小说上去了。但我真的觉得,我们现在说的四大名著也好,还是民国时期说的六大名著,算上《儒林外史》《聊斋志异》也好,实际上都没他们说的了不起。几十年来,我们都在强调现实主义,我们的理解其实是有偏颇的。中国的诗歌、散文给我本人最大的启示,就在于无论怎么现实主义,它们从形式到内容,都是互相生发、相得益彰的。我一直追求能达到这种艺术效果。追求总有回报,至少在《云中记》里头,我应该是比较得心应手了。

傅小平:你说的得心应手,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在写作中让现实感与某种形而上,或神性的东西互相生发、相得益彰?

阿来:我说的是自然神性。是欧洲古典哲学里斯宾诺莎讲的自然神性。你看整个自然秩序,你感觉有一种伟大的、看不见的力量,在做出巧妙的、浑然天成的安排,就像有神在安排。但其实它是自然本身天成的一个秩序。我喜欢把这个理念贯穿到我的写作中去。

自然神性的东西,在古代很多山水诗里有表现。但我不喜欢王维那样,他把山水写空了,把真实生活内容抽掉了。

文学应该有点建设性

傅小平:《云中记》中,能感觉到你融入了人类学的视角。

阿来:毕竟已经进入现代社会了,我们都受了各种教育。一个作家如果认真观察生活,就会发现那些道听途说的东西,或是跟着采风团见缝插针这里问一嘴,那里问一嘴问来的东西,并不是那么可靠的。如果你运用别的,人类学、社会学的学科方法,或是民族志的方法,你会发现这些调查方式,要比你那样做可靠。这些学科里面,有一整套的方式、方法,甚至可以建立一个模型。这些东西对我们写作很有用处。这方面我是学了一些。文学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个集大成。它是一个综合体,会吸收各种各样的东西。

傅小平:你的写作应该说从一开始就趋向于建构,而不是消解。

阿来:我觉得文学不能总是消解,文学从来都肩负建构的责任。从世界范围来讲,现代派、后现代派兴起后,在一段时间里,说这个那个“不是”有它的土壤。但不光是文学,还有整个社会,你总得问问“是什么”吧。我们批判了很多,但光批判也不行啊。现在经济、社会都发展到这个程度了,你还都说“不是”,那人家也不相信了,毕竟社会阶段不同了。不管文学流行什么,我从来都相信,文学是应该有点建设性的。

傅小平:提倡建设性的同时,不也可以包括批判性?

阿来:对啊,这是积极的批判,而不是你上来就说什么都不是。

傅小平:你的作品,大多有着不同的文体。

阿来:书写对象不同,文体、风格也得不同。有些作家急于找到一种风格,把他以后写的所有的书,都放到这个风格里面,很省事啊,但没有发展了。

傅小平:你写作挺畅快的,《云中记》印刷字数近三十万字,你写了五个月,效率可观。这期间,你是每天都写吗?

阿来:还不到五个月。我也不是每天都写,而且我每天写作都不会超过三个小时。要想语言好,三个小时也是极限。我也不想让写作变成简单重复的状态,那多没意思。

作家得跟时代大势在一起,不能凭想象

傅小平:很多作家写乡村很有情怀,但似乎空有情怀,没落到实处。我注意到你前段时间在一次会上呼吁,作家们体验生活不能走马观花。

阿来:作家得跟时代大势在一起,不能凭想象。你要去看,去体验,去了解。我那个发言,是即兴讲的。我对他们说,你们采风团去乡村,不要像旅游团一样,一群人打个旗子,一天跑四五个点,到一个地方就拍照,让村干部提供几个数据,再吃顿饭,拿点土特产,完了再写点不痛不痒的文章。你这样写出来的东西,说好说不到点子上,说不好更说不到点子上。

傅小平:你怎么理解现实主义?

阿来:我觉得对现实主义,还有别的很多东西,我们都不能狭隘地理解。要写好,你就得做到真正沉下去。

傅小平:是不是说,你写作前一般都会做类似田野调查的前期准备?

阿来:人家以为我都是神来之笔,靠的想象力。没这样的事。我大量的细节怎么写的?那些生活,那些资料,我都熟悉。写那部探险家的小说,我去美国,就去哈佛图书馆查资料,那很多都是英文资料啊。

傅小平:你才60岁,就“玩”出这么多有水准的作品来了,《云中记》都被李敬泽奉为“封顶之作”了,往后你怎么写出更好的作品来?

阿来:没问题,我对自己还有点信心。我知道自己还能写,我年轻时就疑惑为什么中国作家写作高峰过了,就写不了好东西了。但外国作家写作有持续性啊。我研究过这个问题,发现人家不断学习,他们很少有功成名就,做名人的感觉。我也不断提醒自己。你年轻时写作多半靠才气,但这个才气不能让你吃一辈子。我身体条件还行,还热爱生活,我也在不断学习,应该还能缓慢前进,再写个15年,写两部长篇吧。

制图/范英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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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 云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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