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广松
《三才图会》载司马迁像
《史记今读》黄德海 上海文艺出版社
影刻米泽侯所藏南宋黄善夫本《史记·扁鹊仓公列传》
里耶秦简中的乘法口诀表
一
早在几年前,我听黄德海说他对“天学”感兴趣,也就因此留心,找了相关书籍来读。看来看去,不得要领,想要深入下去,也不得其门而入,只好望“天”兴叹。这期间,黄德海已经开始了“天”文的写作,并且陆陆续续地发表,我一边看一边念叨:不知何日成书?这本书或许能读进去。
时光飞逝如电,而今,这本“天”书就在我的眼前,它有一个“接地气”的名字:《史记今读》。
打开书本,先观目录,赫然发现有一篇“附录”:《木实繁者披其枝:删芜就简,再写一遍》。什么意思?文章还可以、还需要再写一遍吗?那就先读“附录”,再从头读起。通读之下,很快就发现,“附录”删除了大量引文,尤其是相关西学文献(比如赫西俄德、苏格拉底、希罗多德、歌德、列奥·施特劳斯等),所剩寥寥无几。这是为何?《后记》里说,本书前面十一篇文章,有些枝蔓,略微偏离,待到写完之后,尤其是从一次旅程中“缓过神来”之后,他就把与主题“直接相关”的部分再写了一遍。
我一开始以为这大概与专栏写作有关,迫于时间、字数,处理对象的难易程度等问题,写作的枝蔓与偏离都不可避免,但《后记》里又说“附录”也是约稿文章,那么“再写”就应该还有别的含义。
在我看来,“附录”三篇是总结性文章。开篇《为何以及怎样读经典》点明《史记今读》的“读”:“不是研 究(learn about),而 是 学 习(learn from)一本经典,把经典当作老师来对待,以此来检验自身的局限。”文章结尾对本书有一个基本认识,“暂时充当读《史记》的入门向导”。这也是总结自己的学习吧?第二篇写司马迁,第三篇谈《史记》的结构与内容。可以说,删芜之前有所疑,就简之后有所决,最后对《史记》有一个判断,相当于总结陈词。
在这个意义上,可以把“附录”当作《史记今读》的“自序”,是对《史记》的学习(learn from)。《史记》一百三十篇,最后一篇是《太史公自序》,这篇“自序”先叙自己,然后对前述一百二十九篇分别提要,总结全书。“附录”三篇的结构与《太史公自序》相应,因此,“附录”其实不是“附录”,是正文,其作用相当于全书完成后的总结性序文(只是这个序文有点长),它与前面十一篇文章并列,故《史记今读》共有十二篇。
这个“再写一遍”对我是个重要提醒,我意识到:我的写作要有所损益,它应该是接着启航,是第三次。
二
《史记今读》的核心内容有二,一是司马迁,一是《史记》。关于司马迁,我们比较熟悉他在《报任安书》中自述的一段经历,他因“李陵事件”获罪,下狱,受腐刑,痛定思痛之余说了一段传唱千古的话:“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诗》三百篇,大厎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黄德海在书中指出,较真起来,司马迁上述很多列举“算不上事实”,但他也知道,司马迁之意“可能并非强调因果”,或如书里引齐召南所言:“身虽遭罪,其所著作已传当世耳,为下文自己发愤著书比例。”但《史记今读》并不局限于“比例”,它要走得更远,在引证了一个“发愤者”系列后,书中说道:“这根本不是什么梳理材料,而是司马迁创造了属于自己的传统。文王、孔子、屈原、左丘明、孙子、吕不韦、韩非,包括《诗经》的诸多作者,稍稍脱离了自身所在旧传统中的位置,微调自己的方向,成了这个新创造出来的传统的一部分。”
这个创造,用《史记今读》中的话来说,相当于一个“打碎和拼合”的过程,其中,“核心元素要损之又损,甚至要简质到随时打碎随时拼合的程度(或者因为变化足够快,看不出打碎和拼合的过程)。”司马迁完全可以达到这种程度,那些经他“打碎和拼合”的史实,形成了数不胜数的故事、成语乃至传统,早已化作民族文化的骨肉和血脉。而作为一本向《史记》学习的书,我们也可以从中管窥某种心志:“就跟着时代的变化,把看起来破碎的一切,重新拼成一条长河。”
这条长河(或传统)要经过检验,就是要“把这个创造放进更远、更广的文化长河中,检验一下新传统在其中的位置”。黄德海检验下来,司马迁的“发愤”传统可以相通先秦的“诗可以怨”,还可以相应古希腊的卡塔西斯(katharsis)——通常翻译为疏泄、净化或陶冶,而且,这个过程“并非自然的转折,而是有意的选择”,这是“真正的美德”!虽然“人生中很多灾难,其实是根本无法安慰的”,但人们可以选择主动创造,厕身于一条伟大长河,发愤或者净化,以此安顿自己在现世生活中已然受损(有璺)的身心。需要指出的是,这个检验本身也是一种“打碎和拼合”。
司马迁创造了诸多新传统,而他本人也置身于一条伟大传统当中。“如果一个人心中有条完整的文化长河,他写下的每一处文字,都应该是这条长河的全息影像,收起来仿佛是断续的片段,展开就是万里长卷。或许,司马迁心目中就有这样一条长河吧。”《史记今读》详尽考察了司马迁的家族与成长,家学与师传,学习与漫游,上追巫—王与巫史传统,下至今古文《尚书》与《春秋》公羊学,这表明司马迁的创造不仅仅出于“发愤之所为作也”,也是因为他本身就在文化脉络当中。
司马谈临终对司马迁有一个嘱托,明确给出了自己的“文化断代”——周公、孔子(可对比后世的孔颜、孔孟),同时“指明了撰述的志向和旨趣”——接着“绝笔获麟”往下写。司马谈的临终嘱托是终点,也是起点,譬如《春秋》的暂停是《史记》的动力,这里有一种极其深厚而且磅礴的力量,是传承,也是创造。
三
《史记今读》对《史记》的总体判断,引用了郑樵《通志》中的一句话:“六经之后,惟有此作。”而“要认识《史记》的真正面貌,大概应该回到司马迁的自我认知那里,回到整全的文化系统那里。”《太史公自序》里说:“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天官学、易学和道论可以说是司马父子最根本的学问,其中,天官学与道论都可相通于易学,而“易学是中国传统中最关注整体的学问,或许正因为谈、迁父子有此传承,才有《史记》的伟大成就”。
由于司马父子形成了完整的思想结构,故“能以此剖判当时能够看到的天下学问。”司马谈有《六家要旨》,而“司马迁能善继家学,以《易》兼六家之整体,归诸儒而反之。”(潘雨廷《〈史记〉的思想结构》)当然,这是属于司马迁和《史记》的学问结构,那么《史记今读》的学问系统又是怎样的?
《史记今读》“附录”第三篇最后一段写道:“《史记》原本的目的是‘拟经’(十表类《春秋》,八书拟《尚书》),实际达到的程度是‘成一家之言’的子,后世将之确认为史部之首,却也折服于其闪耀于集部的文字精妙。”
在我看来,《史记今读》实际呈现的结构是“经史子集”四部,而它想要借此上出形成的结构则是先秦与古希腊,或者可以说,在上达先秦古学的同时“旁通”古希腊。《太史公自序》曰:“原始察终。”如果把六艺、六经当作“始”,那么总结中国传统文化的“四部”可为“终”,而“先秦与古希腊”,或为今之道,今之有。
现在来看这个“四部”的结构与内容。先说经,《史记今读》认为《史记》“排在整个中国经典序列,而不只是传统历史著作的最前面”。书中谈《十表》,论《八书》等,是要把《史记》“拟经”的思想“推隐至显”。重视经,或者是一种“归根”思维?详考一个人(司马迁)的成长,一本书(《史记》)的形成与流传,就是要找到他(它)的根本(学问),即赖以存在的经典,正是这些经典形成思想结构,由此得见学问整体,一览天下之学。
海源阁藏宋乾道七年建安蔡梦弼东塾刻本《史记》
陕西韩城司马迁祠,位于城南十公里芝川镇东南的山岗上,祠墓建筑自坡下至顶端,依崖就势。可东望滔滔黄河,西眺巍巍梁山,南瞰古魏长城,北观芝水长流。 视觉中国供图
次说史。《史记今读》详考“史”的起源,推“史”(显)至“巫”(隐),指出史官是天官,史学是天学,司马迁不仅仅是史学家,也是星占家。又说流变,从绝地天通到世序天地,再到文史星历,从司马迁家族史再到《史记》的传播史,我们可以看到“史”的职能和地位不断变迁,从“拥有完备文化系统的史”到经史分离,经从史出,史又逐渐独立出来,古史学变成了今史学。要而言之,溯其源而知其流,何而非史?
说到子,不能孤立来看。按《史记今读》的理解,司马迁上承古史之学,完成“拟经”,《史记》是杰出子学的一家,又是官方所称“正史”开端。那什么是子学?“六艺本身(孔子所学)为古学,经学(孔子之学的古学部分)是古学宗子,而儒家学说(孔子之学的今学部分)是另外成立的古学别子。”是不是可以简单地说,子学出自古学?依此来看,司马迁所学为古学,司马迁之学(《史记》)为子学,不过,这个子学是古学宗子。子学也是私学,“成一家之言”的宗旨在“务为治”。
说到集,《史记今读》专门有一篇文章:《发愤之所为作也》,算得上是对《史记》的一种文学批评。“这里的愤,是一种心思未能通达的郁积状态。”而文学创作可当“发愤”(或舒愤)。屈原《惜诵》中有“发愤以抒情”之句,鲁迅评价《史记》是“无韵之离骚”,其来有自。如前所述,“发愤之所为作也”是司马迁创造的属于自己的传统,可通古今,兼及中西。书里引文说到司马迁“爱奇反经”,我以为“爱奇”是一种文学(语言)风格,而集部不同于经部,是谓“反经”。
以四部来说《史记今读》,这本书应该算是读进去了。不过,“天学”依然还在天上,无有着落(这完全是我的问题)。但也有收获。这次阅读让我意识到,“天学”有其独特的学习与传承方式,家传或者师授往往需要机缘,目前不妨放下。一路看到《凡天变,过度乃占》,书中引了《史记·天官书》的一段话:“杓携龙角,衡殷南斗,魁枕参首。”又引朱文鑫《史记天官书恒星图考》中的图解,我把书和图都找来看了,不知其所以然。让我心动的是接下来书中引了潘雨廷先生的一段话:“妙就妙在此图用眼睛是永远看不见的,角星要夏天看(如果在一天内看,角要极早在黄昏看,斗星要极迟在清晨看),参星要在秋冬之际看。人就是上到宇宙空间,看到的也不是此图的景象,此图的实质是已经描写了时间。一半直接见到,一半要用思想,真实情形永远如此。”
这段话以前肯定读过,此刻重逢,却如新知。我心里想着这段话,那张图,随意做点其他事。其间看了一部老港片《旺角卡门》,影片最后,张曼玉饰演的阿娥在车站告别表哥阿华(刘德华饰),电影给了张曼玉脸部一个特写,这张脸顿时让人想起两个比喻:面如满月,眼如星眸。她的脸部先是静止,然后突然有一个微表情,接着就流下眼泪。这段表演令人叹为观止,惊叹之余我又觉得:它不就是时间的显现吗?有始、有变、有终,浑然一体,不可分割,就在眼前。
所谓“究天人之际”,也是在划分时间开端吧?这个开端在天,也在人,所有时间其实都是人根据参照物(譬如星辰)定下来的,是客观,也是主观。在司马迁时代,太初改历,建寅岁首,影响至今。“通古今之变”,有无数个变化,变就是古今在变,永远在变,要能确定“今”。所谓“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关键在当今;“以知古始”,回到时间开端,或今之“初心”。“成一家之言”,一旦成言,变化结束,时间封存,同时酝酿新变化。这样看来,“史”不仅记事(相应史官),也记时(相应天官),“在更深的意义上,一直就没有摆脱基础性的劳作与时日”。
写到这里,文章临近结束,暑假也收尾了。我想起在《史记今读》里引的《劳作与时日》中的话,它在心中盘旋已久,现在就把它写出来,作为一段时间的结语,其辞曰:“不论时运如何,劳作比较好。”
随文阅读
再探司马迁的职掌与志向
▌黄德海
戴君仁《释“史”》谓:“由史知天道,故其原始职务掌祭祀而包括卜筮星历,都属于天道神事。”除了“知天道”,史另一个极其重要的职能,跟文字有关。“史字形状,像人执简册,表示他的生活和书本不离。文字的需要,一天天广泛起来,他的职务范围,便一天天扩张,不但书籍归他们掌管,极可能连作教科书用的识字本,也是史所编制的。”用司马迁说的“文史星历”来综括,前者就是“星历”,后者就是“文史”。
前面已经讲过司马氏的天官职掌,不妨进一步看看文史的部分。《太史公自序》谓,“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紬史记石室金匮之书”。《索隐》云,“石室、金匮,皆国家 藏书之处”。程金造《太史公所掌文史星历说》据此推断:“太史谈、迁父子,为汉太史令,所职掌的‘文史’,就是主管皇帝家藏的书籍。”当时的皇室藏书虽然丰富,但并不对外开放。“秘府的书籍,其所以禁人观览与抄录者,还不只是由于一书写本之无多,怕有佚失。其主要原因,乃在于书籍所载的,多是各家理国治民的机谋方略,这些统治黎民的方术,只能皇帝独握在手,不能操之他人,因此禁止散行于各地。”司马父子因为职责所在,得以观览皇家的丰富藏书,对当时见于记载的各类思想有较为全面的了解。
除了读已经基本形成的书,司马迁还能接触到现在称为档案(甚至是绝密档案)的文字。《史记集解》引如淳曰:“《汉仪注》:天下计书,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由此可见,司马迁能够接触到当时的很多重要档案。所谓“百年之间,天下遗文故事,靡不毕集太史公”,说的就是这些新旧档案吧?古人文字的主要功能,是借以解决遇到的事,没有现在所谓写作这回事。在这个意义上,那些后来被尊为经典的作品,原本也可以是为解决当时问题留下的档案。如此一来,《太史公自序》所谓的“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不就是对“文史”这一职掌的另外一种说明方式?到这里,我们也就几乎看到了司马迁的职掌与志向的关系——
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在“究天人之际”前面,司马迁加了“亦欲以”三个字。其中的“亦”字,需要从汉代的具体情形来看。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窦太后崩逝,一直被祖母束缚手脚的汉武帝终得乾纲独断,不久即发出了“天人三策”中的第一问。策问中密集出现了天命、灾异、三光、寒暑、鬼神这些词,可见所询与天人关系相关。既是“今上”所问,回答此一策问的人当然很多,照李纪祥《太史公“成一家之言”别解》的说法,回应策问者两次即已逾数百,因而“必然已盈绕天下之士,成为当世欲以究明的一大汉世关键问题。司马迁亦忝列其一,所以他才会说:‘亦’欲以究天人之际”。
司马迁提供的天人关系答案,跟别人有什么不同呢?相比董仲舒的“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天官书》谓:“夫天运,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中变,五百载大变。”也就是说,司马迁并非凭空想象出一个永不变化的天,而是结合自己的天官职掌,不断观察天象的变化,并根据这变化进行“天人之际”的探究。在司马迁心目中,观察星空的变化,就可以知道帝国的运行情况,这不是猜测,更不是禨祥,而是确定的事实。如此,“亦欲以究天人之际”就不是司马迁的谦辞,而是饱含着他对解决笼罩当时汉王朝最大思想问题的自信,更隐隐透出他获得整体认知时的强烈自豪。
此外,《天官书》赞词中的“终始古今,深观时变,察其精粗,则天官备矣”,是否也包含着“通古今之变”的意思?前文的“原始察终,见盛观衰”,不是同样的“通古今之变”?研究古今变化,对照当时情形,以便不断损益调整,正是司马迁写《史记》的目的之一。只有经过这番损益调整,此前沉埋在石室金匮中的遗文故事,才得以焕发出异样的光彩,进入整个民族的精神创造序列。有心者不妨留意《史记》各篇的序或赞词,“通古今之变”的精神始终贯穿其中。
天人之际和古今之变跟司马谈、迁父子的职掌有关,最后的“成一家之言”怎么理解呢?钱穆《太史公考释》论之甚明:“若其书为官史,则迁既续父职,责任所在,无所逃卸,何以其父临终遗命,乃曰无忘吾所欲论著,而迁亦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乎!即此可知记注(按记录)为官史,而论著乃家言,体例判然,断非一事矣。故迁之为此书,实不因其任史官,其书亦不列于官府,故曰: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则其书义法,自不限于官史之成制。”这样看“成一家之言”的属性,“正以明其非官书。官书者,汉志谓之王官之学,家言乃汉志所谓百家九流”。说白了,《史记》并非官史,而是家言性质的子书。或许,这也是此书最早称为《太史公》的原因。
子书只是司马迁的自我设定,随着影响扩大,最终,《史记》成了一部横贯经史子集的巨著。阮芝生《〈史记〉的特质》,说出了其中的窍要:“《史记》是‘正史鼻祖’,应属史部;《史记》是‘散文大宗’,可列集部;《史记》‘成一家之言’(诸子百家皆各成一家之言),又带有子书性质(此子书不过是以史书的形式出现罢了)……《汉书·艺文志》把‘《太史公》(《史记》原名《太史公》)百三十篇’列在‘六艺略、春秋家’下,可见汉人原把它归入经(六艺)部,视它为《春秋》的嫡子。”结合司马迁的雄心,这一说法,或许可以更确切地表达为——《史记》原本的目的是“拟经”(十表类《春秋》,八书拟《尚书》),实际达到的程度是“成一家之言”的子,后世将之确认为史部之首,却也折服于其闪耀于集部的文字精妙。摘自《史记今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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