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高考

□李晓

县城校园四周，云层下的山峦不安分地涌动着，山峦把天空切割，天空依然似穹庐。穹庐之下，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校园里的梧桐树上，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叫得我有些心慌意乱。

这是1986年夏天，高三的我即将迎来7月的高考。那一年，县城里的卢诗人，在省上、北京的文学刊物发表了一大组一大组的诗歌，学校文学社邀请他来讲授文学。卢诗人口若悬河地讲述他如何写作、如何投稿的成功事例。眼看卢诗人尽兴发挥，有些超时还没停下来的意思，语文老师打断他的话头说：“卢老师，我看你还是不要讲诗歌了，你讲一讲，如何把高考作文写好?”卢诗人摆摆手说：“这个，这个，还真说不清楚。”

卢诗人离开学校时，我们几个学校文学社的同学送他去码头乘船，卢诗人紧接着要到下游一个县城去讲他的文学传奇故事，一群对文学狂热的人正嗷嗷待哺等着卢诗人的浇灌。那是一个文学金光闪闪的年代，一行刊物上的诗歌，比乡下一亩玉米地更耀眼。长发披肩、身着那个年代喇叭裤的卢诗人，在县城马路上意气风发地行走，卷起阵阵尘灰。那天，当卢诗人跨上码头客船的跳板时，我怯怯地告诉他：“卢老师，我可能考不上大学了，但我还是想留在县城生活，跟你一样，做一个诗人。”卢诗人紧握住我的手说：“你很有志向啊，我读到初中一年级就辍学了，不一样也成为诗人了嘛。”卢诗人给我打气说：“先考试，万一考不上，就搞文学，绝对是条好路子。”

高考前夕，我回到老家村子。我妈说，家里还有一只老鸭子，杀了炖来给我吃，好好补充一下营养。那年我比猴子还瘦。老家村子里的稻田，已到了灌浆结实期，在风中泛出青黄交接时的稻浪，谷香在村子里荡漾。我的堂伯在稻田边背着双手，像一个乡里干部巡视庄稼长势的模样。堂伯得知我回来，从稻田赶来我家，我妈正好把刚才还嘎、嘎、嘎叫的老鸭子杀了，手上还沾满了鸭血。我妈双手合十，她在祷告求得原谅这次杀生，都是为了儿子高考考出一个好成绩。我妈把鸭子放在铁锅滚烫的水里烫过，堂伯接过来，他开始拔毛。

一整只鸭子，被我一顿吃了一大半，留下的一小半，妈让我晚上继续吃。堂伯在旁边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我妈有些不忍心了，对堂伯说：“他伯，要不你也喝一碗鸭汤。”堂伯咕哝道：“哎呀，我这老骨头喝了又有啥用处，不照样种地的命嘛。”堂伯一辈子就是种地的命，但他看不起自己种地的命。我妈感激的样子，她点点头说：“他伯，你确实是一个懂事的伯。”

下午，堂伯拽着我去山坡，一个瘦弱塌陷的土坟，那是我爷爷的坟。堂伯在旁边小声嘀咕：“二叔，你孙子来给你磕头了，求你保佑他考上大学，考上了，你脸上也有光。”堂伯那语气，感觉我爷爷还活在世上的样子。我在爷爷的坟前呆立着。“快跪，快跪下啊，求你爷爷在那边保佑你考上大学。”堂伯是种地的人，力气大，几乎是一把把我按在了坟前跪下。我瘪着嘴，说不出话来，我信课本上的唯物主义，人死后啥也没了。堂伯见我愚笨的样子，气得跺了一下脚，你这个娃娃啊。

晚上，我把剩下的一小半鸭子吃完了，学校的复习让我太疲惫，我早早地上床睡去。爷爷竟然闯到我梦里来了，他摸着白花花的胡子说，孙子啊，不是我不保佑你，我在这边也刚够填饱肚子，没能力保佑你上大学，全靠你自己了。我从梦中惊醒过来，拧亮昏黄的灯，一只蚊虫飞来趴在我臂膀上吸血，难道它知道我刚吃了鸭子有了营养也要来分一杯羹？我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拍下去，臂膀上的血迹大部分应该是我的血。

1986年的高考作文是《树木·森林·气候》，我感觉发挥不错。但我的数学，实在是太让我失望了。我预感到是一个怎样的结果了，我回到村子里的家等待结果。家人们也沉默而焦灼地等待一个结果，要么一个天大喜讯，要么天边一声闷雷。

确实是一声闷雷传来，我落榜了。爷爷一辈子就是一个老实人，生前欠邻居3斤大米也去还了，他没能力保佑我，在梦里说的还是老实话。

村子里的稻田涌动着金黄稻浪。开始割谷了，我家土墙上，悬挂着一把明晃晃的镰刀，那是堂伯去乡里铁匠铺子特地为我打下的。堂伯说，侄儿，你家有3亩旱地、1.8亩田地，只要勤快，饿不死人，跟我学种地吧。

稻田里，我尾随在堂伯身后，笨拙地挥舞着镰刀。大汗滴滴淌落，我起身，看见身后割下的稻子，已堆码成小山。我望着手中镰刀，突然感到，这辈子的命，就交给它了吧，至于写诗，太虚幻了。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

海量资讯、精准解读，尽在新浪财经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