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哪儿

转自:农民日报

  行走塔克拉玛干沙漠。

  在喀什噶尔艾提尕尔广场走访。

  丰收,1950年生,一级作家。著有长篇非虚构《中国西部大监狱》《西上天山的女人》《绿太阳》《蓝月亮》《镇边将军张仲瀚》《西长城》《珠穆朗玛的眸子》《太阳是一颗种子》;长篇散文、散文集《童话青格里》《还是那轮天山月》《西部人间》《秋染阿瓦提》《可克达拉之约》;小说集《骆驼峰》《宿星滩》等。根据长篇非虚构《铸剑为犁》改编撰稿的六集大型纪录片《最后的荒原》获全国1995年“五个一工程”奖;《镇边将军张仲瀚》2006年获第二届新疆天山文艺奖作品奖、2008年获中国报告文学奖;《王震和我们》2011年获第四届徐迟文学奖;《西长城》2018年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等。

  绿洲承载着漂泊的巨灵,

  为西域大地点金镀银,

  只要绿洲在,生活就会继续。

  绿洲于我,不是瀚海背景下的地理存在,

  它是根深蒂固的具象指认:

  小李庄、莫索湾、宿星滩。

  “你老家是哪儿?”在我生活过的农场、居住的边地小城石河子,在新疆,这是一个经常会被别人问到,也经常会问别人的问题。当有人问我时,我的眼前就有了那片大得望也望不到边的棉花地……

  我顺着垄沟找地里摘棉花的母亲。听着棉荚催熟的开裂声响,远远望见扎着头巾、拖着棉花包往地边儿棉堆走的母亲。快要跑到母亲身边时,母亲直起腰招呼我:“来,帮帮妈……”把花兜里白花花的棉花倾倒在棉堆上,母亲说:“多好的花呀……”笑脸也像一朵开裂的棉花。母亲带有补丁的布衫汗碱结成了壳,已经潲成灰色的蓝头巾和露在头巾外的头发上,沾满了白绒绒的飞花,皴裂的双手缠满了胶布。

  二年级秋季开学,学校停课,组织学生参加农场两个月的“三秋大忙”。收完棉花回校上课。从小学一直到中学年年如此。可以说,我是伴随着一季季棉花长大的。

  一

  部队进疆途中,我出生在玉门古镇一个车马店,没满月便随母亲一路西行。而后又随父母走进戈壁荒原,开荒屯田建农场。我在一块块棉花地边的沙丘、白杨沙枣林子度过了顽皮自由的童年少年。大块大块黄嘴小鸟追逐的棉花地在天山北坡、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南缘,地名“莫索湾”界域。已有四五辈先人埋在沙土下的当地百姓,习惯把这地儿叫“西营城”。19世纪70年代,中亚浩罕汗国阿古柏入侵新疆。新疆各族百姓自发组织民团,屯田筑城练兵保家。光绪元年,左宗棠舆榇亲征,以摧枯拉朽之势驱逐阿古柏,收复南北疆。天山北坡留下了西营城、野马城、马桥子城、东古城这些历史记忆。父亲告诉我,他们开发莫索湾时,梭梭红柳萋萋荒草下,前人耕种的垅沟渠埂还看得清楚。少先队过夏令营,在西营城废墟我们挖出了一筐筐铜钱,还有高脚铜灯台。铜钱、高脚灯台结满了绿色铜锈。装铜钱的筐红柳手编。前人种熟的土地成全不怕辛劳吃苦的父母,当年播种,麦子苞米棉花大丰收。眼见着大“解放”装满一麻包一麻包粮食棉花,一辆接一辆排着队从南干渠六号跌水过桥,一路往东。母亲说,运去口里救命。外运的麦子苞米棉花一年比一年多,梭梭林子红柳林子一年比一年小。冬天打荒,一堆一堆梭梭红柳烧红了夜空,也烧疼了小小的心。长满琵琶柴、铃铛刺、骆驼刺、风滚草的梭梭红柳林子是我们的天堂乐园。风滚草是我们逮蚂蚱的帮手,窜来窜去的小沙蜥是我们的玩伴。梭梭树枝条隐隐一抹绿色,把春天的信息最早带给我们。母亲让我仔细看看梭梭树。母亲说,为了减少水分蒸发,梭梭舞动的叶片退化成了细细的枝条,梭梭树半边迎风面的身子总是伤痕累累,那是长年累月抗击风沙留下的伤疤。直面风沙的梭梭树,护卫着棉花地苞米地,一树花也开得明艳亮丽,红色花蕊夹有淡淡杏黄,黄色花蕊夹有轻柔水红,一树树梭梭花点染得戈壁荒漠几多生机!母亲说,梭梭花是沙漠的花仙子。

  梭梭开花,播种棉花,种了棉花种苞米种甜菜。忙过春播,母亲和左邻右舍的阿姨抓住夏管前一小段时间,打理一家的吃穿用度。新疆夏天的夜有月亮的时候多,明月出天山。太阳还挂在半空里呢,月亮就急急地爬了上来,眼对眼,这是别的地儿很难见到的景观。我们喜欢月亮地,常听母亲说:“今儿的月亮长眼!”母亲和阿姨们借着明晃晃的月光,从不长庄稼的碱滩盐泡子挑回的盐碱土,倒进一个装在柳条筐的草袋子里,一遍遍水淋,隔一夜,淋到桶里的水澄清了,用淋出的盐水炒萝卜白菜,饭菜有了添香的盐味儿。母亲忙着手里的活路,高兴地念叨“今儿的月亮长眼……”母亲和阿姨们嚷嚷说:“嫦娥帮咱姐妹打发缺油少盐的日子呢!”抬头看看,果然就见了捣药的玉兔。

  新疆的秋天比兔子尾巴还短,农历九月一场西风一场雨,雪脚跟脚就到了。忽一夜,雪涌屋门推不开,天地一片白,冬天真来了。父亲从连队弄来几马车生不逢时来不及咧嘴吐絮的青棉桃,母亲领着我们兄妹围着小山一样的棉桃堆,要从桃子花里剥出我们的学费。霜打雪浸冰冻的棉壳很硬,剥开紧缩的棉壳掏出棉絮不容易。一个冬天,母亲和我们手上的血口子没见好过。还没成熟的桃子花不值钱,剥三四马车桃子花才够我们兄妹几个的学费。这些个冬夜,母亲还要操持一家人的衣裤鞋袜。从小到大、上山下乡、到恢复高考进城读书,我没穿过买的鞋,一直穿母亲做的千层底布鞋。顶针、针锥、夹板是母亲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的宝贝。做双鞋不易,先得拆洗不能穿的破衣裤,碎布头,制作袼褙,一层旧布头,一层襁糊,铺三五层,晾干,一张袼褙就成了。袼褙剪出鞋底,三五张叠一起,夹板固定好,开始纳鞋底。鞋底厚,得先用针锥扎眼,再针引麻绳,一针挨一针,针脚越是细密鞋底越瓷实耐穿。为节省灯油,母亲总是凑炉火的光亮干活。泥炉光亮里,母亲左针右线的剪影,是沉沉冬夜最动人的记忆!这些个冬夜里,母亲在我稚嫩的心田植播着文学的种子,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大瓷瓶上刻有我的一句话:“一个人来到人世,就头顶一颗露水珠。”这句话就是母亲在炉火的光亮里纳着鞋底对我说的。那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我家至暗时日一个酷寒的冬夜……母亲这句平民的“天赋人权”,支撑我走过了人生的崎岖坎坷。母亲是个语言大师,“这日子愁人呀,比树叶还稠(愁)”“做个人难呀,人披着一张人皮”……小泥炉伴着母亲送走了多少寒夜,又牵来了多少黎明!小泥炉给人的暖意是任何现代取暖设备给不了的,红红的光亮传递有一种情感,一种能量,也是我文学的蜜枣核,随着岁月在我心中生根发芽。

  二

  到西营城之前,随父母离开了迪化城,那时候乌鲁木齐还叫迪化。在扬子江路的家搬到了一个大苇湖边上的小李庄。

  小李庄是进疆部队最早的屯田点,方圆数百里,只有一户李姓人家,得名“小李庄”。七七事变时,只有十六岁的父亲与三位风华正茂的同学投笔从戎。枪林弹雨耿介拔俗顶撞部长,从新疆军区运输部发配新成立的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农十师,修渠引水开荒造田。自此,父亲就在沙漠与绿洲的拉锯战中摸爬滚打,终老一生。小李庄那时还实行供给制,孩子入幼儿园就住宿学校,有生活老师、教学老师。校园俄式建筑,墙有一米厚,铺木地板。统一服装,夏天男生海魂衫,女生布拉吉。早餐列巴牛奶,餐餐配有水果。我发蒙小李庄农十师子弟小学,湖南乡音很重的文老师教我认识了“天、地、日、月……”,那是这片戈壁荒原第一次传出朗朗读书声。我至今记得,小李庄白了胡子的庄主听他孙子、我同桌读书,听得泪流满面。苇湖的芦苇绿了,文老师领我们去苇湖边的小溪放流纸船,讲屈子的故事,老师的神情刻在我小小的心里。一场大雪苇湖就成了我们的溜冰场,冰面上披着红围巾的文老师像一只蝴蝶在飞。喝天山雪水长大的我们,对雪有着天然的亲近。月亮升上半空,抖落满天星斗,一溜儿爬犁一溜儿爬犁把一个沙丘又一个沙丘搬到大得没边的农田,一铁锹一铁锹把从爬犁上卸下来的沙子撒到地里。母亲说这是“拉沙改土”。土,拖拉机犁过坎土曼还砸不开的红黏土,铺上一层黄沙,开春拖拉机翻一遍,一年又一年,板结的红黏土松软通气了,春天庄稼苗子娇嫩的小身板容易拱出地面,夏天丰收麦子秋天丰收棉花。月亮地里我看见母亲的身子几乎匍匐在地,才能拽动一爬犁沙子,雪地上留下深深辙印……天上落下一层又一层星星,淹没了辙印……一溜儿爬犁一溜儿爬犁又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道新的辙印……在这样的雪夜,飘飘雪花埋下了一颗种子:报考农业机械化专业,拖拉机耙地机碾碎红土坷垃,解放一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劳作的母亲。供给制到1956年,生产部队就地转业,供给制改薪金制。没几天,新疆军区颁布命令:农十师建制撤销。一条玛纳斯河养育不了两个师,十师人马部分归并农八师。父母划归农八师三十团。

  三

  童年少年时的记忆总是搬家。戈壁滩种出麦子棉花,苹果树开花,又该搬家了,去另一处戈壁荒滩种树种庄稼。一座小城刚有了点儿城的身姿容颜,又去一处沙漠边开基始祖建新城。无论怎样地游牧新疆大地,却也走不出胡杨白杨护卫着农田的绿洲。父亲母亲是绿洲的拓荒者,也是精神漂泊者。时代变迁社会动荡的大潮中,一个人的命运如一柄飘零的落叶。投笔从戎战火硝烟万里西行,豫东夏邑县会亭镇小酆庄始终是父亲意念中叶落归根之所。离老家一个甲子,耄耋之年的老父亲执意回老家在老宅废墟上盖房。那些个炉火相伴的冬日寒夜,母亲心念着娘家蒋阁屋后的杏树行子,窗下纺车。我读初二时,眼见母亲伏身姥姥寄来自己纺织的大白布泪流满面。

  我牵挂我的老家,高高白杨阡陌纵横的绿洲。2007年11月4日,一声啼哭告诉我们添了一个侄孙女。给孩子报户口时,侄女没听奶奶的话,籍贯一栏里她给女儿填写了“新疆石河子市”,而不是奶奶说的“河南省柘城县王金梅大队李本寺村”,那是奶奶爷爷的老家。这个河南的老家离她太过遥远了,她心里,留有童年记忆少年足迹的石河子才是老家,这个婴孩已是石河子第四代“军流苗裔”。无论父辈怎样的乡音不改,兵团第二代第三代的老家都已是新疆的绿洲大地。

  四

  在新疆,绿洲是文明的摇篮,如茫茫大海飘浮的诺亚方舟,绵延人类这一方文明。佛教、龟兹乐舞、十二木卡姆……哥舒翰、苏衹婆、鸠摩罗什、唐玄奘……绿洲承载着漂泊的巨灵,为西域大地点金镀银,只要绿洲在,生活就会继续。绿洲于我,不是瀚海背景下的地理存在,它是根深蒂固的具象指认:小李庄、莫索湾、宿星滩。

  《乌苏县志》有记:“乌苏城北百六十里,宿星滩。”乌苏,新疆名城,天山北坡连东西贯南北的战略重镇。历史上,兵家必争之地。登临乌苏城楼北眺,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西南边缘屯田点呈二十八星宿排列,得名“宿星滩”。说是左宗棠西征时所为。星移斗转,荒僻边远的宿星滩渐渐隐没岁月深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又一队军人踏进这边地荒土时,二十八星宿排列的屯田点苍凉得只在日光里依稀可辨。我下乡时,这里却叫了“苏兴滩”。许是寄寓“复苏”“振兴”的时代热情,或是谐音渐变随了世风。宿星滩,原始方式拓植出一片片绿洲的,大多是走了西口的移民。尤以河南甘肃人多。地方苦,沙梁后面还是沙梁,碱滩地连着碱滩地。来这儿的人也都住了下来,男婚女嫁地有了小子闺女,落地生根。相比小李庄、莫索湾,宿星滩十年我对绿洲农场有了魂灵通透的血脉之亲。一泡尿从东头流到西头的场部官道,官道右边“猪肉西施”掌门的肉铺子;转过街角的门市是宿星滩的热闹处,回头率超高的售货员“白妮”,五六年河南小禹州支边进疆,知书达礼,祖上的荫泽;胡杨梭梭红柳装点的“森林公园”,宣传科跑腿的小春子拉弦子唱小曲,他喜剧开锣悲腔收场的男欢女爱把宿星滩青春男女搅得转转了好些年;农场西北角那处一到阳春三月就骚哄哄的配种站,自然而然成了农场青年荷尔蒙催萌性启蒙的田野课堂……“古往今来,商贾行旅,走西口的汉子婆姨,讨活命的‘盲流’‘劳改’,哪一个开口不是一部人世传奇?如一粒随风而去或是借水而动的种子,上承霜气,下接地气,就那么落地生根开花结果了,就那么‘湖南庄子’‘河南庄子’‘六户地’‘十户滩’地繁衍蓬勃开来”,五湖四海,南腔北调,混血的绿洲大地化育青春,不经意间的耳闻目睹,春天升腾的地气冬日蕴藏的热流,经久不衰地库存记忆,在那么一个时日突然就鬼使神差地从库存的某个角落蹦哒出来,冲动地要我把他们隆重推出,亮相天地。我几乎所有的作品,都万变不离其宗地难以超脱绿洲大地给我的基因。

  拿新作《太阳是一颗种子:寻找遗失的可可托海》来说,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可可托海已进入我的视野,那时我还在宿星滩,从事所学农业机械专业,是农场农机技术员。农场穷困,去阿勒泰矿山收购工矿企业淘汰的动力机械,知道了位处大山深处的几个云母厂矿,也为神秘莫测的可可托海吸引。种子入心要发芽,四十年心泉陈酿,催萌的能量只有一个:有功祖国的人,应留下他们的大名。为了忘却的纪念,即便水滴石穿,也难有丝毫淡漠。昨天因今日钩沉而鲜活,今天因昨日厚重而坚实。去可可托海墓园祭拜,想到了宿星滩的82号地。这是一方寸草不生的黑碱泡子,也是宿星滩人的墓园。活着不惜血汗变荒漠为绿洲,成就中国棉田机械化实验农场。死了也舍不得占方寸良田沃土,归宿长不了庄稼的碱泡子……

  多美啊!高天阔地间,面对秋日的胡杨林,你才能顿悟老祖宗为啥把秋唤作“金秋”!与千年一梦金镀真身的胡杨林相辉映的是一片又一片百亩千亩绿叶难隐的“太阳红”——红枣林子!黄河水孕育的大红枣儿不远千里万里,根脉源远流长伸展到了天山之南的塔里木盆地,和我们一样,它也是异乡已是故乡。新疆的秋天,最有气势的还是霸蛮得连天接地的棉田!

  只有如此才不负天赐之山的境界,才不负大地绿洲的格局。

  这就是我的老家,我的精神原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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