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雪初晴,披了大红斗篷雪中玩景,想着要是有一枝红梅,该多妙啊。
就像曹公红楼,宝琴着凫靥裘立雪,丫鬟抱红梅侍旁,竟比仇十洲画的艳雪图还美上几倍。
可惜今天,我注定寻不到红梅“附庸风雅”了。
红梅虽然傲雪,却适合长在南方,北方冬日的野外,是断寻不来的。宋代王安石早在千年前《红梅》诗里即有定论:春半花才发,多应不奈寒。北人初未识,浑作杏花看。
王安石还有一首诗,“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收录于小学课本,对北方孩子来说,实在太可爱。未见其形,先闻其香的数枝梅花,用文字完成了审美启蒙。
《红楼梦》所述之大观园,历来有金陵与北京之争,但赏雪乞梅一段,却是典型的南方风物。大雪之后,栊翠庵的红梅,一股寒香拂鼻,“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李纨深感有趣,但“可厌妙玉为人”,罚宝玉取一枝来。每读此处,便觉大嫂子实在露怯,妙玉“天性怪僻”,能入她眼的,非是俗人,且一旦入眼,便相交诚挚。曹公以花映人,梅花即为妙玉代言。说她不俗,“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且只悄悄与宝黛钗三人分享;说她乖张,李纨不敢讨要的梅花,经了宝玉宝琴的手,却送给大观园诸钗每人一枝……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妙玉身在空门,心系红尘,不与钗黛春日争艳,却在万物凋零的寒冬,傲寒吐蕊,静绽青春……
梅,早在先秦时代就有记载。
那时的梅,取于果实。《尚书》曰:“若作和羹,尔惟盐梅”,梅子作调酸之味。《诗经·摽有梅》:“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古代也有恨嫁的女孩儿,胜在胆大不藏私,说“梅子都快落尽了,怎么还不来娶我”,心里想什么就大声招呼出来,坦荡得可爱。
大概从汉代起,梅花的观赏性,才被真正挖掘出来。西汉扬雄《蜀都赋》,写蜀国绿化植物:“被以樱、梅,树以木兰。”梅花开在冬末,为报春使者,它冰清玉洁的外表、不惧严寒的品性,为历代文人称颂,于赏梅、品梅、寻梅、赋梅中,留下许多佳句。
写梅之风韵,有北宋林逋《山园小梅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林逋隐居杭州西湖,喜植梅养鹤,自谓 “以梅为妻,以鹤为子”,超然一隐士。
状梅之精神,有元末高启《梅花》,“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我总觉得,曹公钗黛之名,是从此诗获取的灵感,《红楼梦》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宝黛钗三人情感纠葛天机已露“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可不是实实在在化用了高启的诗词吗?
道梅之气节,有元末杨维桢《梅》,“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最近市面上叫卖“蜡梅”,但其实是染色的“蜡花”,蜡梅确实开在冬季,比红梅历雪时间更长,但蜡梅不是梅,“蜡”也不是“腊”。梅花开在蜡梅之后,此花一出,春便来了。
千里迢迢,从江南给你捎来一枝梅花,那是属于文人的浪漫。南北朝时期,陆凯与范晔交好。冬末江南,梅花盛放,而西北长安却不得见。陆凯委托驿站使者,将一枝梅花带给范晔:“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后人以“一枝春 ”作梅花代称,喻朋友情谊,并成为词牌名。
京剧里,那出精美绝伦的《贵妃醉酒》,缘起另一个妃子,一个让杨玉环嫉妒的女子。梅妃其人,正史上鲜有记载。多传她是唐玄宗妃子江采苹,文采斐然,又爱梅成痴,住所遍植梅树,皇帝赐名“梅精”。杨贵妃得知玄宗去往梅妃处,哀怨自伤,借酒浇愁。玄宗因此疏远梅妃,后有悔意,赐珍珠给她,梅妃作《谢赐珍珠》一首:“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不受。
五代诗人牛峤有一首《红蔷薇》:“若缀寿阳公主额,六宫争肯学梅妆。”借用了“梅花妆”的典故。宋代《太平御览》载:“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竟效之,今梅花妆是也。”农历正月初七,公主不怕冷,跑到屋檐下躺着,梅花落到额头, 怎样也弄不下去……这事儿咋寻思都挺玄幻的,但意境是真的美,比《聊斋》瑞云额头上“墨印”美好多了,于是,在额头上装饰花瓣、描摹花型、粘贴金箔,变成了宫人美妆新风尚。
元代有个爱梅的王冕。一生种梅、咏梅,又攻画梅。他拒绝为官,朋友推荐他作府吏,王冕说“我有田可耕,有书可读,奈何朝夕抱案立于庭下,以供奴役之使!”隐居会稽九里山,种梅千枝,筑茅庐三间,题为“梅花屋”,自号梅花屋主,以卖画为生。又特意画了一幅梅花,贴在墙壁上,题诗曰:“冰花个个团如玉,羌笛吹它不下来。”避仕之心弥坚。
除了以上“梅痴”,古籍上还有好多“吃梅”的记载,实在风雅。
南宋林洪《山家清供》有一道“牡丹生菜”,南宋高宗赵构的吴皇后,“每治生菜,必于梅下取落花杂之”,娘娘做的生菜沙拉,必须搭配梅花凉拌。《花史》载,有一个铁脚道人,常爱赤脚走雪中,兴发则朗诵南华秋水篇,嚼梅花满口,和雪咽之,曰“吾欲寒香沁入肺腑。”嚼梅花的,还有南宋杨万里,他写了一首《夜饮以白糖嚼梅花》:“剪雪作梅只堪嗅,点蜜如霜新可口。一花自可咽一杯,嚼尽寒花几杯酒。先生清贫似饥蚊,馋涎流到瘦胫根。赣江压糖白於玉,好伴梅花聊当囱。”白糖,蘸白梅花,就白酒,清雅得紧,有趣得紧。《山家清供》还有一道“梅花粥”,“扫落梅英,拣净洗之,用雪水同上白米煮粥,候熟入英同煮。”据说桃花粥吃了容易拉肚子,梅花粥不知味道如何,杨万里有诗云“脱蕊收将熬粥吃,落英仍好当香烧。”倒可佐证。
搁笔至此,恨不得马上飞到南方,摘一枝梅花煮粥;又必得披上大红羽氅,抱梅瓶学宝琴立雪;也非要“梅花插在鬓边斜”,亦或者细嚼梅花蕊,“吐出新诗字字香”……借了梅花的雅趣,便与好友笑赌,她于南方画梅,我在北方写梅,时速上一分伯仲。哈哈,看来我要夺魁了。
VIP课程推荐
APP专享直播
热门推荐
收起24小时滚动播报最新的财经资讯和视频,更多粉丝福利扫描二维码关注(sinafin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