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勒·斯威夫特(Taylor Swift)的第十张录音室专辑《Midnights》倒不是突然空降的。早在八月,她就宣布了这张专辑的存在,一段“由恐惧和甜蜜梦境织就的旅途”。接下去的时间,她陆续在社交媒体上公布新歌的名字,沿时间线撒下文字或视觉的线索,一点点燃起期待。三个月的拼图游戏填补了很多粉丝的空闲时光。等到专辑封面发布,斯威夫特昆虫甲壳般的神秘眼影色号也已成为热烈讨论的话题。
她仍然保持一贯的高产,2020年连续发表了两张社交隔离期间诞生的作品。吉他民谣风格的《Folklore》《Evermore》从第一人称向第三人称转变,斯威夫特有意拉开与叙事对象的距离,探索更多样的写歌技巧。去年,她开始着手重新演绎、录制前六张专辑的计划,已完成《Fearless》与《Red》两张。
流行歌手要想保持流行,必须懂得钢索上跳舞的艺术。以看似特立独行、实则深思熟虑的营销手段吊住粉丝胃口还是初级阶段。他们还需要保持住大众印象中的神秘与超前印象,让关于他们的话题始终有人问津。难以取悦的媒体对音乐本身更为挑剔。为了让他们有话可说而不至于勉强,流行歌手在保持个人特质的同时还须尽量让人难以预测,不断作出新的尝试。
在以上的各方面,泰勒·斯威夫特都是牌桌上最优等的玩家。介绍上说:“《Midnights》重返13个斯威夫特的不眠之夜。”“十三”是她的幸运数字,过去是她所有作品的灵感来源,午夜时分是她一天里最喜欢的时辰。
她重回第一人称的叙事,爱情和复仇的主题并存。风格上接续《1989》《Reputation》的合成器流行,与老搭档杰克·安东诺夫(Jack Antonoff)联合制作。对我来讲,2020年泰勒·斯威夫特的纪录片《美国小姐》(Miss Americana)带来的印象减分,不仅被这张专辑拿回失分,还有的多。
《美国小姐》带着一股一本正经的怨气,只加固了我对斯威夫特的种种偏见:自恋,善于自我经营,完美的外表像蜡像般失真,使人抗拒。她越是想作诚恳的自我表达,得到更多喝彩,就越难以避免地惹人反感。人心就是这样,总是对处处成功的人怀有阴暗心理,只觉得他/她虚伪(即便有天赋又努力)。
这一股来自大众顽固、质疑的力量,与泰勒·斯威夫特本人的韧性长期对抗,最终内化为她个人特质的重要部分。
《Midnights》第一首歌《Lavender Haze》以刺猬的姿态登场。她拒绝被“1950年代老掉牙的屎盆子”扣在头上,的确,“不是一夜情就是妻子”的女性二元身份塑造太老掉牙了。把这些表述写进歌里,在梦幻泡泡的音乐里就好比肥美多汁的蛏子,一口咬下去食到满腹泥沙。
这是一张由13首歌组成的概念专辑,“午夜”的足迹遍布,概念的成立却不依赖表面文章。这趟午夜之旅的体验就像珍珠的诞生。从粗粝之味开始,缓缓地发生着变化。直到最后一首,蚌壳张开,吐出晶莹的珍珠。每首歌都很短(不超过4分钟),却跨越长长的时间和心理路程。
她回忆恋爱的吉光片羽,巧妙地用色彩绘出记忆中最难以磨灭的部分(《Maroon》)。斯威夫特一直有这样的自信——爱情结束后仍然能打动她的画面,也一样能拨动听者的心弦。不同色度的红色流动,从脸颊、T恤到心灵。快照式的影像留下热恋中的画面,T恤上的红酒渍从猩红转为褐红后停止变化。铁锈在一通通电话中蔓延。她的长句子韵脚整齐地往终点推进,让人充分体验语言和音律结合的快感。低落的情绪像流经沙漠的河流,低调是为了取得共情,以便衬托下一首作为主题曲的《Anti-Hero》。
流行歌手巨星到达一定阶段,纷纷鱼贯而入走上自黑、自嘲、自我怀疑和自我反省的必经之路。《Anti-Hero》是个中的标准作。泰勒·斯威夫特想出很好的比喻并一再重复:“我敢直视太阳,就是不敢看镜中的自己。”在自我厌恶方面她破釜沉舟,写出“有时我觉得人人都是性感玩偶,而我是坐镇山顶的怪物”这样符合众人心意的句子。鼓机最低限度地不干扰她的声音。人声是获得认同的关键。它需要纯净、天真、高亢到脆弱的程度,在某个吐字上发出刹车般的声音。这样,在承认“是我,hi,问题在我”时方显得诚恳。
接下去是小镇姑娘的从前,一首不够,两首太少,足足三首方罢。小镇姑娘的心动和野心,心碎的男孩,两两相忘的默契和“你在看电视时才会想起我,我在午夜才会想起你”的对称,摸到爱情被腐蚀殆尽后的遗骸。“你得到你想要的生活”,可有些回忆阴魂不散。
斯威夫特沉浸地追忆往事时会偶尔地突破第四堵墙,直视观众的眼睛。也会在陈述中穿越时间,忽然以成年人的身份告诉从前的自己:“孩子,你始终只能靠自己。”
回忆不受大脑控制。它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在任何时候捞出任何片段。《Question…?》沿时间的河流飞速逆行,最终停留在一个人头攒动的房间,一个众目睽睽之下15秒的吻。她不厌其烦地以各种语气重复这个情景,仰着脸渴望得到一个答案,十指紧扣,喋喋不休。故事的开始像水晶般剔透,后面的事烂糊在风中,不甘心也无必要的问题依然在午夜躁动。
这个神经兮兮的自大情种,对每段感情敲骨吸髓,变出漂亮似华贵衣料的旋律。她显示出的阴郁和偏执,正合我们那些想说却无处诉的拳拳心意。
更闪光,更轻盈,更有戏剧感。因为回忆总有限度,故事就是那些故事,唱过一次的瞬间以后就不能再唱。斯威夫特作为说故事的人,只能磨练技巧。这次她运用多重人格,直接对观众叙述,在沉浸和跳脱中切换;编曲给出线索,旋律抓紧心灵,使人徜徉在蜂蜜色的结晶中时,忽然遭遇《Vigilante Shit》。一首蜜里藏刀的复仇之歌,让人想起刚出道时的比莉·艾莉什(Billie Eilish)。这款性感小猫混迹街头的风格现在大受欢迎。
泰勒·斯威夫特的宿敌就那么几个。《Vigilante Shit》给出明确的线索,指向斯库特·布劳恩(Scooter Braun)。对象是谁并不重要,粉丝一贯爱的只是她有仇必报的决心。当第一人称的“我只为复仇梳妆打扮”转向第三人称,“她”和“她们”在幽灵般的唱段中崛起,光辉灿烂。她模仿音乐剧的形式,随心所欲地在旁白、女主和配角之间切换。
两首歌之后的《Karma》又是复仇主题,斯威夫特把声音磨出轻微粗糙的质感,寻求另一次狠狠的报复。她为什么如此自信?“因果报应是神,是我的男朋友,是周末吹在我发丝间的风。”因为嵌入了这么一句:“因果报应是令人心情放松的想法”,化解了张牙舞爪的张狂,显示出狡黠的清醒。
对主流作品来说,不管如何在黑暗中跋涉,最后都要回到有爱的港湾。就像无数的大片,人可以死,爱不能陪葬。《Labyrinth》和《Sweet Nothing》重回情谊款款的时代,一听便知是阅尽千帆后的作品。
掠过耳背的俏皮乐句,声音怪里怪气的和声,重复印证“我又再次恋爱”的喜悦(《Labyrinth》)。如果仍有不安的预感,《Sweet Nothing》亦能化解。颗粒晶莹的琴音呼应歌中的那一颗卵石。偷偷睁开一条眼缝,瞥见小如蚊蚁的石头躺在口袋深处,是去年七月的纪念品。第一段最美,像一首滚落的小诗,把后来煞有介事将世界分为“我们的小世界”和“哄乱大世界”衬得无聊了。或许她最真心的是最后一句:“你想从我这里得到的,从来只是甜蜜的虚无。”
第13首《Mastermind》用轻如气泡的电子音制造宇宙氛围。命里注定的一见钟情,是量子纠缠最通俗化的形态。斯威夫特的自述巧妙地用自负掩盖自卑,将蝎子尾留到最后。她话锋一转,“你的表情告诉我,你一直知道我才是幕后主脑。”她真是自恋的人,无论唱什么爱情,都只有自己。仿佛只以自己为镜就足够,无需费心描摹留住爱情的对象。所有对象都是模糊的影子,为了呼应她而存在。惟有路过她这面明镜时,才得留下惊鸿的一瞥。
不过这就是泰勒·斯威夫特,这样全心全意地爱自己,在午夜悉心记录自己的过去,小心呵护使当时的感觉免遭点滴损失。她珍惜着自己,如此理直气壮,真给人力量。在第10张录音室专辑时,开始有点喜欢泰勒·斯威夫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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