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大地上的李商隐(四)|草地·说人解史

此情可待:大地上的李商隐(四)|草地·说人解史
2021年08月30日 20:00 新华每日电讯

在行路难的晚唐,李商隐的足迹竟然踏遍天南海北——短短一生中,他先后到达过相当于今天地理划分的十多个省。追根究底,他在行路难的年代舟车劳顿地南来北往,无非是为了寻求出路。这出路,既是生活所迫,也是精神所需。古人把这称为宦游

宦游中的李商隐,把脚印、诗行和生命的华章留在了路上。重走他走过的山山水水,消逝的激情便从幽暗的文字里跳荡而出……

本文原题为《此情可待:大地上的李商隐》,全文分四期推送,此其四

首发:8月27日《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

作者:聂作平

人生何处不离群

只要活着的人活着,死去的人也便活着。安葬了王氏,李商隐必须踏上前往四川的路了。他把年幼的儿子衮师——从他的诗看,他和王氏还育有女儿——一并托付给亲戚,一狠心,向梓州而去。

中国诸多省级行政区中,四川是一个最为独特的存在。古人尝言: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平蜀未平。历史上,四川多次建立割据政权,先秦时的巴、蜀不论,及后的成家、成汉、蜀汉、前蜀、后蜀等均以四川,尤其是以成都平原为核心。造就这种现象的,是四川的地理位置。四川盆地四面均是铁壁合围的山地,使得四川犹如一个巨型的、自给自足的城堡:西部是人迹罕至的青藏高原东南缘,北部是大巴山、米苍山,外围是横断中国南北的秦岭,东部是巫山,东南部是大娄山,南部是大、小凉山及云贵高原。

但是,无论群山的阻隔多么严实,交流始终是人间正道。千百年来,四川与中原地区的联系,除了通过三峡出川外——其实,在只有帆船的古代,放舟三峡充满危险与变数——更多的,是那些不绝如缕穿越了川陕之间千山万壑的古道。人们把这些古道统称为蜀道。

位于蜀道金牛道文化线路沿线的文化遗产——剑门关。新华社记者 江宏景 摄位于蜀道金牛道文化线路沿线的文化遗产——剑门关。新华社记者 江宏景 摄

蜀道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的蜀道,一般指从成都出发,经过广汉、德阳、梓潼,翻越大小剑山,经广元棋盘关出川,在陕西勉县境内跨过褒河并沿褒河过石门,越秦岭,出斜谷,此后直通西安的全长1000余公里的古道。目前的108国道的许多路段,正是沿着狭义的蜀道在四川北部和陕西南部的崇山峻岭间不屈不挠地延伸。广义的蜀道包括了名称各不相同的几条古道——它们其实是沟通四川与陕西不同区域的古道,其中穿越秦岭的有4条:子午道、傥骆道、褒斜道、陈仓道;穿越大巴山的有3条:荔枝道、米仓道、金牛道。

如前所述,李商隐首次入川,是溯长江穿三峡,走的水路;第二次入川,则是陆路。他由长安西行,抵达宝鸡,从而踏上了陈仓道。在今天的汉中境内,再转入金牛道。早年追随令狐楚到汉中任幕僚,以及护送令狐楚灵柩北归,李商隐曾往来陈仓道上。朝花夕拾,旧路重过,也许,李商隐不仅会想起永不再来的韶华时光,还会想起令狐楚对他的扶持、眷顾和奖掖——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令狐绹长久的忌恨,难消的敌意和自己再三再四却得不到宽宥的委曲求全。

宝鸡古称陈仓,峻峭的秦岭群峰与平坦的渭河平原在此相接。出宝鸡市区往西南行,秦岭拔地而起,林壑幽深,千岩竞秀。这里,便是关中四关之一的散关,又名大散关,自古即为川陕咽喉,刘邦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便从此经过。比李商隐晚生300多年的陆游回忆平生时,颇为当年在大散关的戎马生活自豪:“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今天大散关前公路左侧的峭壁上,还写着巨大的红字:铁马秋风。

秦岭西安至宁陕段秋景。新华社记者 刘潇 摄秦岭西安至宁陕段秋景。新华社记者 刘潇 摄

然而,踽踽而行的李商隐没有陆游这份豪情。他更符合马致远小令所描绘的沦落者形象: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盛夏七月,大散关下的宝鸡城区,气温超过32摄氏度。半个小时后,随着蜿蜒的公路爬升到大散关高处,气温骤然降至18摄氏度。云雾夹着雨水,雨水裹着云雾,空山滴翠,冷风扑面,不由让人打了几个寒噤。

李商隐翻越大散关的时候更加寒冷。那是深秋时节,秦岭已经降雪。风雪中独行的李商隐不由想起亡妻——以往,每到秋天,她总会给自己织寒衣,并托人将寒衣送来。然而从今往后,再大的风雪,也不会有人寄寒衣了。顾念及此,李商隐不由泫然落泪:

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

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同样是在前往梓州的路上,李商隐偶然看到一只鸳鸯。中国文化语境里,双宿双飞的鸳鸯是夫妻的象征。李商隐再次想起亡妻,他借鸳鸯而写心声——尽管锁在金笼,非鸳鸯所愿;但如能雌雄同在,用自由作代价也在所不惜:

雌去雄飞万里天,云罗满眼泪潸然。

不须长结风波愿,锁向金笼始两全。

新华社资料片

自陕入川,沿途地势险峻,古迹点缀,旅途中的李商隐总与若干历史往事迎头相遇。一路上,他吊古伤今,既为先人往事而感慨,也为自身沉浮而担忧。

大散关南下,经阳平关入川,沿途分布着众多三国遗迹。广元以北的筹笔驿,故老相传,诸葛亮多次驻军在此,并在这里草拟了《出师表》。寻访筹笔驿之前,我从地图上看到,它位于嘉陵江东岸的几座大山之巅。然而,实地考察时,沿着狭窄的山路寻了老半天,终无所获。次日,再度前往,才发现地图是错的——广元一带的川陕驿道,大多时候都顺着嘉陵江南下。作为一座重要驿站,筹笔驿怎么可能设在距江几公里的山上呢?果然,在江岸的公路边,一只高大的变压器下,我终于找到了文物部门立的碑:筹笔驿遗址。

筹笔驿遗址上,有一座顺公路分布的七八户人家的小村落,北来的嘉陵江在夹岸高山的簇拥下浩荡南下,遗址东北不远处,梅溪注入嘉陵江,并在河口冲积出一片百来亩的平坝——很可能,李商隐时代那个规模宏大、除了驿舍还建有两座亭子,甚至附设了一座武侯祠的筹笔驿,就坐落在平坝上。古代的驿道与现代的公路均从驿侧经行,直到宝成铁路选择了江对岸,筹笔驿才渐渐被人遗忘。或者说,从此只活在自唐宋以来诸多文人墨客的诗词里。所有关于筹笔驿的诗词中,影响最大的首推李商隐这一首:

猿鸟犹疑畏简书,风云常为护储胥。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

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

一艘游船行驶在嘉陵江上。新华社记者 邵瑞 摄

自凤州(今陕西凤县)而南,经今天的徽县、略阳、宁强、广元,驿道大体与嘉陵江相伴而行;到了昭化以南的望喜驿,嘉陵江折而东流,驿道偏向西南。一路走来的李商隐似乎对终日相伴的嘉陵江颇为不舍,他登上望喜驿楼,感慨水之东流,他之南去,俱是不得已的事:

千里嘉陵江水色,含烟带月碧于蓝。今朝相送东流后,犹自驱车更向南。

告别嘉陵江后,李商隐入剑门,过武连,经梓潼和巴西(今阆中)时,他曾寻访司马相如读书台和谯秀故居,然而年代邈远,人非物亦非,空余传说:

梓潼不见马相如,更欲南行问酒垆。

行到巴西觅谯秀,巴西唯是有寒芜。

唐朝开元年间,朝廷在四川设剑南节度使,治所成都,管辖今天的四川盆地大部分地区;30多年后,将剑南节度使分为剑南西川节度使和剑南东川节度使,前者治所仍在成都,后者治所在梓州(今三台)。

三台县城叫潼川镇。在唐代,这座嘉陵江支流涪江边的小城,既是县治,也是州治,还是节度使治,相当于一身而兼县城、州城和省城三职。

李商隐一生志向高远,却始终沉沦下僚,这自然是极大不幸;不幸中的万幸是,他先后服务的几任府主,从令狐楚到王茂元,从郑亚到卢弘正,以及最后一位柳仲郢,都因敬重他的才华而对他不薄。东川节度使幕中不久,柳仲郢将他由记室提拔为节度判官,不久又表为工部郎中,品级由之前的正六品升到了从五品。

有意思的是,李商隐的老乡兼偶像杜甫在蜀中依严武时,严武曾表他为工部员外郎。李商隐的品级比杜甫略高。不过,这只是一个虚衔,并非实际职掌。

上司的关怀,淳厚的民风和优质的川酒,慢慢抚慰着李商隐的亡妻之痛。更令他感到欣慰的是,梓州城外的牛头山上,有一座草堂,那是杜甫曾经的居所。李商隐诗学杜甫,尤其是沉郁顿挫的七律,可以看出对杜甫的传承和发扬。王安石晚年特别喜欢李商隐,认为“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惟义山一人而已”。

杜甫从秦州狼狈逃往四川,先后在成都和梓州居住。天下诗人皆入蜀,在川5年多,老杜生活相对平静,迎来了创作高峰。现在,他在梓州居住的草堂,与李商隐的居所近在咫尺。想想杜甫的艰难苦恨,再想想他留下的那些星斗般的文字,或许,李商隐会在寂寞中获得一些安慰。

令李商隐惊喜的是,到梓州次年,他因公出差成都,顺道拜谒了两个他毕生崇敬的人:一个是诸葛亮,一个是杜甫。

纪念诸葛亮君臣的武侯祠与杜甫留在成都的草堂近在咫尺。在筹笔驿时,李商隐就盼望有朝一日能到成都武侯祠一游——所谓“他年锦里经祠庙”是也。武侯祠里,高大阴森的柏树给李商隐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无独有偶,几十年前,这些柏树也给杜甫留下了深刻印象。杜甫草堂距武侯祠直线距离不过2000多米,可以想象,李商隐由府城西出,拜谒了武侯祠之后,下一个目标一定就是杜甫草堂了。杜甫的仰慕者和追随者来到杜甫曾经的居所,隐然便有一种朝圣的意味——更令后人感喟的是,他们命运同样坎坷,同样不为时所重。

杜甫草堂。新华社资料片

765年杜甫离开成都后,他的草堂被西川节度使崔宁之妾任氏改为别墅。后来,任氏舍宅为寺,名梵安寺,又名草堂寺。几十年后的830年,李德裕任西川节度使时,他手下的从事张周封还找到了草堂旧宅,并记载称:“浣花亭在州之西南,有江流,至清之所也,其浅可涉。故中有行车,甫有宅在焉。”但不知为什么,20多年后的855年,也就是李商隐成都之游后3年,任职于西川节度史幕中的卢求在寻找草堂时说,“杜员外别业在百花潭,台犹在”。就是说,此时,杜甫草堂已毁,只有遗址犹存。如同迟暮美人脸上偶尔闪过的矜持,尚能让人隐约联想起她曾经的风华。李商隐造访的,多半也是锦官城外翠竹丛中的草堂遗址。

但这并不妨碍李商隐对偶像的缅怀与追忆。在这种缅怀与追忆中,李商隐能够感到先贤通过文字传递的力量源源而至。不同时代的大师,因为文字,俨然便成为隔代知己。离开成都的饯行宴上,李商隐效仿杜甫七律,留下了一首著名诗篇——王安石晚年,把这首诗一再吟咏,击节赞叹:

人生何处不离群?世路干戈惜暂分。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

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

西溪是三台城郊一条窄窄的小溪。春天来时,平畴远风,菜花酥黄,翠竹掩映的农舍炊烟升起。1000多年前,西溪是李商隐时常前往的郊游之地。有时是群饮,丽日高悬,好花当头,甘洌的美酒一洗愁肠;有时是独游,山溪新涨,曲柳斜照,因而发出“近郭西溪好,谁堪共酒壶”的怅叹。

梓州生活虽然相对安宁,但此时的李商隐40已过,在中古时期,无疑乃衰朽之年。加之体弱多病,仕途失意,他开始从儒家转向佛家,企图通过宗教获得灵魂的安宁。他自述说,“三年以来,丧失家道,平居忽忽不乐,始刻意事佛。方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然而,真剃去三千烦恼丝出家为僧却是不现实的,他还有儿女要抚养。他只能做一个居士,时时与僧侣往来,听他们讲经说法。大中七年(853年),李商隐从自己的薪水里拿出一笔钱,在长平山慧义精舍经藏院修建了5间石壁,“金字勒《妙法莲华经》七卷”。

此情可待成追忆

对方外生活的向往也好,对佛家教义的研习也罢,李商隐的种种挣扎,仍然无法使他太上忘情——他既无法忘记王氏,更无法忘记远在长安的儿女。

大中六年(852年)七夕之夜,李商隐独自望月。民间相传,七夕是牛郎织女一年一度通过鹊桥相聚的日子。牛郎和织女为银河所隔,一年只能见一次,已属不幸,但比这更不幸的是,自己与王氏阴阳两隔,永世不复相见:

绕树无依月正高,邺城新泪溅云袍。

几年始得逢秋闰,两度填河莫告劳。

柳仲郢见李商隐鳏居寂寞,便从乐籍中挑了一个叫张懿仙的妙龄女子,要给李商隐续弦。对上司的好意,李商隐婉言谢绝了。他称“某悼伤以来,光阴未几,梧桐半死,才有述哀,灵光独存,且兼多病……或小于叔夜之男,或幼于伯喈之女……”意思是说,自王氏去世后,他一直沉浸在悲痛中,既体弱多病,又有幼小的儿女要抚养,实在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再娶。

到梓州第三年秋天,李商隐的朋友杨本胜自长安而来。杨本胜告诉李商隐,他曾看到过衮师。李商隐激动不已,急忙打听儿子的近况。其时,李商隐视若掌上明珠的衮师8岁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幼年失母,父亲又长年游幕在外,他和姐姐(或妹妹)只好寄养在亲戚家中。随着年岁增长,渐通人事,他向杨本胜哭诉对父母的思念。寄养的亲戚对他似乎不太好,8岁了还未发蒙读书。身子骨也瘦削羸弱。异乡的青灯下,杨本胜与李商隐剪烛夜话,李商隐听罢,心中的悲凉与无奈如同潮汐奔涌,终于化为平易却忧伤的诗行:

闻君来日下,见我最娇儿。渐大啼应数,长贫学恐迟。寄人龙种瘦,失母凤雏痴。

话罢休边角,青灯两鬓丝。

我一直以为,不论杜甫还是李商隐,他们作为大诗人的伟大之处,在于他们用充满韵味的文字,真实记录了人生的哀愁,人间的凉薄,以及被命运屡屡痛击却始终顽强坚守的执念,还有与执念仅一墙之隔的绝望。

终其一生,李商隐是寂寞的。仕途寂寞,远大的政治理想如同画饼,一辈子不挂朝籍;生活寂寞,尽管年轻时有过丰富多彩的爱情,但中年以后,与知音兼妻子的王氏聚少离多,王氏骤然远去,更让他备感孤寒,“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艺术寂寞,虽然他在当时已有一定诗名,却与其才华和成就不成正比,他缠绵的爱情诗,多少年来一直被误读……

在梓州5年后的大中十年(856年),柳仲郢调长安,李商隐也回到了长安——他又见到了久别的儿女。

光阴疾速如白驹过隙,此时,距李商隐悲凉的一生拉上帷幕,已经只余下两年了。尽管他才45岁,放在今天,还可以跻身青年诗人行列。然而,在人均寿命三四十岁的唐宋,屈指可数的光阴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如同春日午后在花荫下打了个盹。沉睡中醒来,花已谢,柳已残,夕阳正在沉沉下山。

新华社资料片

关于李商隐此后的行踪有两种说法。一说他回到荥阳老家,两年后在家去世。一说大中十一年(857年),柳仲郢任诸道盐铁史,聘李商隐为盐铁推官。借此机缘,李商隐有过一次江南之行。次年,柳仲郢调刑部尚书,李商隐除幕归京,旋回荥阳,未几病逝。

两相比较,后一种说法似乎更符合逻辑,因为有不少李商隐诗作可作证据。

李商隐的江南之行,踪迹甚广,举凡扬州、苏州、金陵乃至武陵、龙丘(今浙江建德)均次第经过。如果为这次江南之游画一条路线,我们就会发现,晚年李商隐的脚步重合了童年李商隐的脚步——40年前,当他跟随父亲游幕而漂泊时,杏花春雨的江南,曾为他的童年生活打上了一个隆重的烙印。40年后,故地重游,人已老,景未变,而旧日的记忆能否再次唤醒?永恒的江山与白驹过隙的岁月之间,悲欣交集的人生水落石出。

进入生命的最后一年时,李商隐从江南回到长安。唐朝的长安,有一座显赫的园林:乐游原。这片由渭河侵蚀而成的台地,曾是长安城的制高点,与曲江和大雁塔近在咫尺,历来是最为知名的游览胜地。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一生中,李商隐曾多次游览乐游原,并留下了多首以其为题材的作品。这首写于他生命倒计时的五绝最为知名,也最为脍炙人口。

向晚的乐游原,夕阳妩媚,然而黄昏正在不可抵挡地降临,再美的夕阳,也只余下转瞬即逝的片刻时光了——他是在伤感自己的人生行将走到尽头,还是预言这个享国已两百多年的大帝国正在步入长夜?

《长安十二时辰》中的乐游原

我有意选了一个黄昏来到乐游原。我原以为这里应该是一片衰草连天的荒原。然而,我错了,1000多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切,这里已成为城区的一部分。高耸的住宅小区和众多的店铺、工厂、洗浴中心之间,是一些近年才修建的仿唐式建筑。

黄昏驱车乐游原后,李商隐告别帝都东去,经洛阳回到荥阳。荥阳是他出生的地方,是他三代以来的世居之地。当死亡成为不能拒绝的邀请,他唯一可做的就是:死在故乡,埋葬于故乡的泥土。

中十二年,即公元858年。这一年,岭南、宣州、长沙及江西等地发生兵变;河南、河北及淮南发大水,徐州和泗州水深达5丈;这一年,令狐绹继续担任宰相,以后,他还将封国公,授太子太保,官场得意,且一直活到85岁高龄。

然而,这些都是李商隐无法知道的了。他将在这一年去世,享年47岁。这一年,他唯一的儿子衮师12岁。现在,这个孩子父母双亡,没有人知道他以后的命运是什么。父亲死了,以后,再也没有人写下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刀锋将要锈蚀,蜡炬就要成灰,回到故乡的李商隐写下了生命的绝唱:《锦瑟》——是妻子遗留的那张锦瑟让他触景生情而悼亡吗?抑或是通过悼亡的方式在自悼?纷乱的意象,难解的诗意,千年之后,人们对此做出诸种不同的解释,但李商隐心中,一定有一张与众不同的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淹留荆楚时,李商隐曾送别过一位友人。友人名叫崔珏,他要从江陵前往四川。李商隐为他写诗饯行。那时,他们都无法预知的是,10多年后,李商隐将归于永寂,而崔珏将为他写下最沉痛也最贴切的悼词——那悼词,是两首痛彻心扉的七律,其中一首写道: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良马足因无主踠,旧交心为绝弦哀。

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

20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文学青年时,在川南一隅的一家工厂里,我开始阅读李商隐。那时,我为他写了一首短诗,谨以一个千年后来者的身份,表达内心的敬仰与哀愁。今天,当我再次阅读李商隐,并寻访李商隐留在大地上的足迹,我依然坚持20年前的判断:如果说唐诗是一只绚烂的蝴蝶,李商隐一定就是蝴蝶翅膀上最奇诡的图案;如果说唐诗是一座美丽的城池,李商隐一定就是城中夜弹锦瑟泪流满面的异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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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背负着《李商隐诗全集》旅行时,真切地感受到,早就离开、早就化为萤火与腐殖质的诗人,还通过他的诗歌行走于大地之上。因此,我才隔着千年的时光,听到了一位诗人在晚唐的风雪之夜无助的咳嗽与叹息,因此,我才隔着生死的幽明异路,感受到了一个诗人的心跳和体温。23岁时,我为李商隐写下了这样几行诗句:

……锦瑟。在它毕生最顶峰的夜晚它就预见了:我要飘零 凋谢尔后要在时光和枫叶冰凉的面颊上被紧跟的宫商埋没埋没。埋没。埋没!这究竟是音乐还是诗人自身?这一生有多少苍茫的兰舟驰过就有多少未归的灵魂

至今未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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