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阴阳师”野村万斋:我所认为的“教养”
最近辞去东京奥运会开闭幕式总导演兼创意总监的野村万斋,不仅是梦枕貘认定的“阴阳师”,也是日本国宝级艺术家、狂言师。
所谓狂言,是一种兴起于日本民间,穿插在能剧之间表演的即兴简短笑剧,常常与能剧放在一起,合称“能乐”。
野村万斋出身于狂言世家,三岁开始登台表演。为什么他要表演父子“口耳相传”的狂言?为什么“徒手之艺”却须像机器人编程一样精确?他在随笔集《狂言机器人》中一一做了解答。本文为该书的自序《狂言与计算机》,澎湃新闻经授权刊载,标题为编者所拟。
2000年,我应文部省(今文部科学省)中央教育审议会的邀请,参与了一次研讨。当时讨论的主题是“教养”。所谓“教养”,究竟是什么呢?借着此次研讨,我再次思考了这个问题。
我所认为的教养,就是“身体为了生存所具备的机能”。以知识的形式死记硬背下来的不是教养。若以狂言为例,狂言师为了掌控舞台而习得的教养,我们称之为“型”。一边通过个性和经验编排这种“型”,一边将其展现出来,这就是狂言的一大修习之道。
狂言的教授是师父与弟子一对一进行的,弟子要学习狂言,需从模仿师父开始。其中尤以父子之间“口耳相传”的情况最为多见。说到模仿,其实就是令自己变成旁人,也可以称为表演这种行为的源头。因为狂言是借他人来表现自身,所以也可以说,是模仿的艺术促进了狂言的发达。
狂言师的弟子——也就是他的孩子——会以声音和身体为核心去模仿父亲,并记下这种模仿。这其实与动物为了保护自己和寻得食物而模仿父母,并将父母的行为全部记忆下来是一回事。对于后代的教育,我们常强调要尊重孩子的个性。然而,没有亲身习得教养的孩子,恐怕是没有办法真正拥有个性的。
对于我们这些狂言师来说,自幼所习之艺和尊重个性毫无关系。师父说出“吾乃居住于此附近之人”,弟子便重复这句话,就这样一句一句地学习下去。师徒二人面对面,父亲——也就是师父——会将声音直接传递过来,然后徒弟会在内心中通过自己的感受去理解这句话,继而将它再现,回复给师父。整个练习过程就是这样不断地反复。
倘若用时下的计算机语言去解释这种行为,那么“狂言的训练”其实就是编程。“编程”这个词,可以说是一个重点。不去理会儿童会如何理解,而是将一名狂言师所应具备的功能大量地植入孩子的体内,这一点非常重要。这一过程中根本不存在“个性”。为了避免弟子出现“程序错误”,师父——也就是程序员——会要求徒弟无数次地重复模仿。
以台词、语言为例,它们是通过传递内容、含义的信息和声音才得以成立的。此处的“声音”可以从种种形式的角度去分析。音质、音色、音量自不必说,还有能量及其所表现出的整体印象等方面需要顾及。所以即便是师父亲口传授,还是会有孩子所无法理解的部分存在。最初,弟子先是模仿“音程”,小声重复“吾乃居住于此附近之人”,然后师父会提醒他“声音太小了”,于是弟子就要进一步模仿“音量”。也就是说,师父会故意让弟子暴露出没顾到的细节,然后提醒他注意,如此循环往复,最终固定下来。
狂言中存在着“立姿”(原文“カマエ”,意为身姿架势,是狂言师在狂言表演中最基本的站姿)。在狂言中,“立姿”指的就是“毫无破绽地站立”。能舞台是一种不使用舞美道具的“空的舞台”,身体必须能持续承受来自观众的那种专注力所带来的紧张感。这种“立姿”也是弟子模仿师父,从师父那里习得的。但是,每个人的手臂、手腕、腰围的长短比例都是不同的,所以师父从整体出发做示范,然后弟子对所见进行理解,模仿师父的“立姿”并展示给他看。师父也从其所呈现的整体状态着手修正。比如弟子摆好“立姿”,伸出一只手,倘若师父觉得手的位置太靠下,就从下向上敲打它;如果觉得手抬得过高,就从上向下敲打它。通过敲打,被击中的那一部位的神经就会受到触动,弟子的精神也会逐渐集中,“型”便得以逐渐扎根于他的身体里。
就这样,一边不时有痛苦伴随,一边逐渐令意识深化,久而久之,全身的线路将被打通并开始工作。到此为止,一名狂言师便习得了他应有的“教养”。
在拍摄照片时,经常有人说我“看上去仿佛全身的神经都接通了一般”。但我在儿时是做不到全身的神经都连接起来去摆“立姿”的。所谓的教养与人本身的意志无关,在某种程度上,它是在进行一种“数字化”的编写。我们常看到这种情况:因为无法完全信任自己的身体机能,所以演技就显得不甚舒展流畅。这也能够说明,所谓古典艺能,就是虚拟的人在驱使着“型”或“立姿”这类“数字化”的东西。
人体其实很像是一种“硬件”。只要拥有一台能够通过身体(而非知识)习得“型”和“立姿”这一类“软件”的“计算机”,就拥有了能够发挥自身个性的力量。这和我本身的意志无关。这是因为自我幼时起,狂言就被灌输进了我的身体里,它将我改造成了一台适合展现狂言艺术的计算机。
其实,不论是我来表演狂言,还是一位业余人士来表演狂言,“型”都是同样的,没有区别。但是倘若累积的经验及表演者生活的环境不同,那么表现出来的那种“质”也会有所不同。专业人士能够发挥他的专业性,加倍、加速地提高技艺水准,令身体机能逐渐增强。狂言这种艺能形式并不是只有“古老”这么一个特征而已,它还具备普遍性——一个完成了的方法论。
举个例子,在狂言中,“笑”也有其相对应的“型”。一般在西方,如果要表现欢笑或悲伤这类情感,就需要先令自己产生这样的情感,然后再思考如何在此基础上做出“表现”这一情感的行动。但是在狂言中,即便没有想要发笑的情感,只要使用“型”这种“软件”,演员就会像突然按下开关一样自动做出表现发笑的行动。总之,套用“大声发笑”这样的“型”,就能让自己倾诉出来,随之也就豁然自在,感到“想笑”了。这正是一种“编程”啊。虽然一开始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是只要学习了相关的手法,就会逐渐熟练,相关功能也会开始运作,并为我所用。而涉及“表现”的行动,是不能通过灌输知识习得的。日本的古典艺能就是这样一种拥有高度精练表现手段的文化。
从我的角度来说,电影导演黑泽明先生所遗留下来的工作,正应该由亲身习得了“教养”的人去完成。因为黑泽先生本人就是将能乐当作“教养”去学习的。也因此,其作品中那些影像所表现出来的感觉和我们所习之事其实非常相近。如果我们能够凭着这份“教养”,昂首挺胸,自信地将日本的文化和戏剧展示出来,那么这种“教养”就永远具备普遍性。
我在现代剧场中表演狂言的时候,会觉得“剧场狂言”非常具有前卫性。二十年之后再看“剧场狂言”,恐怕也不会觉得这种形式很过时吧。相比之下,过去的地下戏剧当年虽走在时代前沿,二十年过去后,它的表现形式却让人感觉非常陈旧老套。而狂言这种形式,不但在能乐堂表演不显陈旧,在现代剧场的舞台上表演也一样,总是令人耳目一新。
《狂言机器人》,【日】野村万斋/著 董纾含/译,四川文艺出版社·后浪,2020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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