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岁的中年危机：中国年龄歧视的门槛比美国还低

　　30岁的“中年危机”

　　来源：商业周刊中文版

　　原创：Shelly Banjo

　　2017年12月一个寒冷的早上，九点过后，欧建新告别了妻子及两个年幼的孩子，前往中国智能手机制造商中兴集团的深圳总部。此前一周，他已从研发工程师的岗位上被辞退，但他说，领导要再跟他谈谈。“我们公司有内部矛盾，我很有可能成为牺牲品。”这次会面是否真实存在无法确定。可以确定的是，到了中兴后，欧建新来到研发大楼26层自己从前的办公室，从那里跳楼身亡，时年42岁。

　　四天后，欧建新的遗孀在博客平台美篇上发表了关于她丈夫及其死亡事件的文章。根据她的说法，中兴拒绝给出辞退欧建新的理由。欧建新的遗孀和中兴的代表都没有回复置评请求。不过，网站上显示，在《彭博商业周刊》记者试图联系这家公司后，不到两天的时间里，欧建新的妻子就撤下了这篇帖子。

　　然而，欧建新的故事并没有结束。发布在网上的四个月里，这篇博客被疯狂转发——平台显示阅读量超过10万次，但通过媒体报道和人们的口口相传，这件事的传播范围可能达到数百万人。中兴为何辞退欧建新仍不得而知，欧建新放弃生命的理由也没有明确答案。但是对于在网上讨论这件事的人来说，这些都不重要。读者很快抓住了他的年龄：在中国，42岁会被认为年纪太大，无法担任工程师。根据中国最大的求职网站智联招聘，四分之三的中国科技公司员工不到30岁。人们在网上纷纷表达着一种累积多年的焦虑。中国的互联网用户称之为“30多岁的中年危机”。

　　虽然留着乌黑的短发，皮肤光亮，看起来还像个学生，上海的科技公司招聘人员Helen He已经感受到年龄带来的压力。现年38岁的她被老板要求不要招聘35岁以上的人。“多数人30多岁的时候已经结婚，需要照顾家庭——无法集中精力完成高强度的工作，”她说。这是一种普遍的看法，但如果她本人重新求职，似乎也要面对这样的未来。“如果一名35岁的应征者应聘的不是经理职位，招聘公司压根都不会看他的简历一眼。”

　　对青春的理想化根植于美国科技产业的基因中。史蒂夫·乔布斯（Steve Jobs）、比尔·盖茨（Bill Gates）、马克·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从大学退学后分别创办了苹果（Apple）、微软（Microsoft）和Facebook，并在公司文化中注入了对权威的鄙夷。谷歌从2015年一直在应对与年龄歧视有关的共同起诉。今年3月，ProPublica的调查显示，IBM公司过去五年在美国裁掉了2万名年龄较大的员工，从而“大幅提高80后员工的数量”。两家公司都说自己遵守了劳动法。

　　在中国，年龄歧视的门槛甚至比美国还低。讽刺的是，中国多数知名科技公司的创始人都是30岁之后创业的。雷军40岁时创办了智能手机公司小米——该公司预计今年上市，市值将达到至少800亿美元。马云34岁创立阿里巴巴集团。李彦宏31岁创办搜索引擎百度。目前的科技领袖中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腾讯公司的马化腾，他在27岁创办了这家著名社交媒体应用程序微信背后的公司。不过，该行业新崛起的一代都是在20多岁时就成立了自己的企业，比如滴滴出行的创始人程维，以及新闻应用程序今日头条的创始人张一鸣。

　　年龄较大员工的压力在中国各个行业都普遍存在，但科技行业尤为突出。科技公司招聘年轻人才的狂热反映出这个国家是多么渴望证明自己的全球领袖地位。中国数十年来一直利用科技进步助推经济发展，但“中国制造2025计划”正在让这一过程加速，其中包括半导体和人工智能。

　　表面来看，欧建新之死与富士康公司2010年和2011年的低薪工人跳楼潮有一些相似之处，后者被普遍归因于虐待劳工。不过，网友的反应在本质上却完全不同。在这个有着14亿人口的国家，许多科技公司之所以能够比国外竞争对手发展更快，靠的就是人海战术，而与经验丰富的员工相比，年轻员工的成本更低。为了在激烈的竞争中不被淘汰，中国的互联网公司常常要求员工遵守“996”的工作时间安排：上午9点到晚上9点，每周工作六天，节假日也不例外。科技公司的招聘人员Helen He在问答网站知乎上写道，30岁之后熬夜体力更难恢复，而且随着重心从工作转移到家庭，加班的负担更重了。“在人力资源行业，”她说，“我发现30岁已经是中年危机的开始。”

　　在智联招聘网站上搜索后会发现，成千上万个工作岗位多数只招聘35岁以下的人：包括电商巨头京东的一个高级经理的岗位，要求硕士学位；还有旅游网站携程的销售岗位，年龄要求为20-28岁。（京东称自己严格禁止在招聘中对年龄或性别进行限制。携程不予置评。）一家北京的科技公司在招聘前端开发人员的信息中表示，愿意放宽对学历的限制，但年龄不行。大学学历并非必须，但是超过30岁的勿扰。“在科技行业工作就像是职业运动员，”小米和推特等公司的天使投资人、企业家Robin Chan说。“你从20岁努力工作到40岁，希望能干成一番事业。然后就要去做别的事情，把机会让给年轻人。”

　　中国法律禁止基于性别、宗教和残疾的歧视，但是因为年龄而拒绝招聘一个人却完全合法。“年龄歧视的受害者很少向律师寻求帮助，”福德汉姆大学法学院的访问学者、社会活动者陆俊（音译）说。他曾经成功地推动禁止用人单位歧视乙肝病毒携带者的立法。这种歧视曾经普遍存在。由于缺乏法律支持，对年龄歧视的直接诉讼很少见，但是有其他施压办法。2011年，深圳证券交易所在网站上发布了一份招聘启事，要求申请者年龄低于28岁。当地一所非营利机构的负责人给深圳市人力资源保障局写了一封公开信。媒体进行了报道，在深圳证券交易所核实此事之后，这条招聘信息被删除。

　　公立机构是特别有好的榜样，通常被私营部门当做效仿的对象。陆俊说，迫使政府改变，效果就会渗透下来。去年秋天，在欧建新事件被曝光后不久，人权律师张科科从几位同事那里听说，深圳检察院办公室招聘书记员的要求是年龄不超过28岁。“我真不敢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深圳，与中国其他城市相比，深圳市一座比较开放的城市，”他说。作为中国第五大城市，深圳被认为是中国的硅谷——除了中兴，腾讯和华为的总部也设在这里——因此往往观念也更加进步。

　　在中国并非人人都会对年龄带来的就业压力进行反抗。有些人称，这种制度促使他们比三十多岁的同事更努力工作。在成都诺基亚公司（Nokia Corp．）被裁员的经历“促使我改变，提升自己的能力，从而找到更好的工作，”现年33岁的刘怀义（音译）说。“我不相信35岁后就找不到工作。在IT行业就是要不断学习，跟上时代。”在寻觅了八个月之后，他在一个跨国医疗保健公司得到了一份IT部门的工作，这份工作会更稳定一些。

　　对顶尖科技人才的争夺使人工智能和机器学习等高端领域的人才工资上涨，对他们的年龄要求也在放宽。这些专业往往要求更高的学历。即使没有其他原因，中国不断变化的年龄结构也会促成这种改变。世界银行的数据显示，中国47%的人口超过40岁，高于20年前的30%。预计这个比例到2030年将增长到55%。虽然废除了独生子女政策，但中国新生儿数量仍然从2016年的1850万，下降到了去年的1720万。科技行业招聘人员Helen He仍然相信年龄歧视在中国将逐渐消失。老龄化意味着年轻的应聘者会减少，她说。“如果没有更多年轻员工，你就别无选择。”

　　目前，她正在为自己因为年龄太大而被淘汰的那天做准备。她把在上海的第二套公寓租了出去，可以获得额外收入。她也梦想着写一本书，利用当作家和网红的第二职业来赚钱。她开设了一个微信公众号，读者如果喜欢她的文章可以给她打赏。她还跟十几个招聘经理发布了一本电子书，介绍企业如何利用微信接触求职者。

　　她建议其他人跟她学。她说：“我们担心随着我们老去，我们可能失去自己的工作。到那时我们该如何养家糊口，过上好的生活？我们必须现在就行动起来。”

　　Mengchen Lu、Gao Yuan和Charlie Zhu对本文亦有贡献。

　　撰文：Shelly Banjo 编辑：周学彦 翻译：王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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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彦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