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中年举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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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马宇平
从眼前的任何一个元素来看,浙江湖州“腕力王”都是一家“古董”健身房:器械上掉了漆生了锈,板凳的皮垫经过20年的磨损,黄色海绵显露出来。没有空调,潮湿闷热的梅雨季,一台绿色的落地扇卖力地“摇头”——那是老板娘当年的嫁妆。
来健身的几乎都是50后、60后的男人。78岁的汤根元是这群人里年龄最大的,能卧推240斤重量,胸肌会抖动。这里练法简单,西裤皮带、牛仔裤、皮鞋是常见的运动装备。“就是铁,你们年轻人叫‘撸铁’‘硬核’。”53岁的周中华习惯穿紧身衣,因为肌肉发达,他很难买到适合大臂维度的上衣。
除了锻炼,他们更多时候围着一张方桌抽烟、喝茶、吹牛侃大山,一耗就是两三个小时。一个不锈钢小碗里装着几百个烟屁股。
他们大多经历了上个世纪90年代的下岗潮,后来,有的打零工;有的成了个体户,现在家产上亿;也有的经历被骗、破产、离异。
“不追求肌肉,不喜欢练腿,不追求维度。”张立勋是这家店的老板,也是唯一的工作人员,兼任店里的教练、保洁员、保安、出纳,他总结着会员们的锻炼目标,“健康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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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腕力王”健身房隐藏在湖州市莲花庄游泳馆二楼,门脸儿是一张靠墙的方桌和6把椅子,正对着楼梯口,墙上贴的一张巨幅海报算是唯一的装饰。
方桌是20年前张立勋自己做的——在一个淘汰的麻将桌面下焊接了架子。桌面已辨别不出颜色,上面散落着十来部手机、电动车和轿车的钥匙、几万元的手表、茶渍黢黑的茶缸。6把椅子形态各异,有的扶手掉了一半,有的“腿脚”不稳容易倒,还有一把“软座”,但是极容易吸烟灰,隔一小段时间张立勋便用抹布擦一把。
这促狭的6平方米也是健身房的吸烟区、茶水间和休息室。男人们在这里擦汗休息,吐着烟圈用湖州方言聊天,嗓门儿大得一楼都能听见。“到这里是练嘴皮子的,练烟的。”有人调侃。
李健是最近在方桌前分享喜事的会员。他今年48岁,做了近20年的酒生意,10年前开始健身,现在一个星期到健身房四五次。
“昨天晚上7点10分,我女儿收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李健向路过方桌的人递烟,“2019年这一年是我的人生巅峰,我买了一套房,买了一辆车,女儿考上研究生,从小到大的三件大事全部完成。”李健说。
“一辆近100万元的奔驰S350,一栋别墅。”旁边的男人补充道。
疫情压缩了市场对酒的需求,李健坦言“没有压力是假的,做生意主要看自己心态怎么调整”。他敏锐地观察着市场里的风吹草动,比如近年来啤酒销量持续下滑,他认为这和外来务工人口减少有明显的相关性。“碗装泡面的销量也在下滑。”这是支撑他观点的论据之一。
“外面的聊天和这里不一样,外面主要是生意,是客户。”除了必要的应酬,李健每天都会来健身房。
这个方桌也承载着很多悲伤。58岁的老金是健身房的老主顾,第一次踏入“腕力王”已经是十五六年前的事。2009年1月,老金的爱人因癌症去世,女儿同年参加高考。
女儿到了婚嫁的年龄,他比女儿还着急。老金现在有时间就给女儿做一桌子大餐,也会发到朋友圈秀下厨艺。健身房的朋友知道,“他给女儿做的菜很多,但两个人话很少。”
父女俩有时会争吵,但大部分时候他先道歉,“女儿性格内向,听不得重话”。他也想过,如果生病去世的是自己,女儿现在可能会幸福一些。
爱人去世后的三四年,老金停掉了健身。现在他是健身房最勤奋的会员之一,每天下班后简单吃份快餐便来锻炼。男人们对他了解最多的是——死了老婆。他们也用自己的方式关心他——聚餐一定要叫上他,每天多问一句,吃饭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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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这里健身的男人们不吃营养餐,不信蛋白粉,不算碳水化合物与蛋白质的摄入比。他们坚信,肌肉只能是“练出来的”,没有捷径。张立勋每天用“蒸蛋器”在店里蒸鸡蛋,提供给健身饿了的人。每只熟鸡蛋1.5元。
“一起吃饭”仍是男人们最重要的事。每隔一段时间,张立勋在200多人的会员群里发群通知,写清吃饭的时间和地点,餐费实行AA制。“最少能有四五桌,人多的时候十来桌”。
这家健身房被大家公认为这群人的“黏合剂”。
男人们大多有着相同的经历:初中或高中毕业后,在深夜排着长队参加招工考试,然后进入化肥厂、丝绸厂或是食品厂等地方工作——那些都曾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令人眼红的单位。
他们也做过时代里最潮的青年。穿“裤腿宽一尺一”的喇叭裤、学“快三”舞步、到杭州、福建等地淘二手衣服、花1毛5分钱在录影厅看一集电视剧。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大约有21元的月薪。
“那时下班回家后换上西装就出门了,大多是为了吸引年轻女性的注意。”55岁的季伟回忆。
上世纪90年代初期,有的开始停薪留职,有的被迫厂内待业。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国企下岗职工问题成为了日益凸显的经济现象。
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胡鞍钢曾在《中国城镇失业与社会保障》一文中指出,“中国的就业岗位正在经历着一个创造性摧毁的过程,摧毁与创造并存,但创造的速度远远落后于摧毁的速度。”
2001年,38岁的张立勋离开了工作20年的化肥厂。单位以每年800元的工资“买断”他的工龄,拿着1.6万元,他不得不面对失业的现实。转年,张立勋的爱人也下岗了。
那时的张立勋不懂什么叫“中年危机”。他只知道,前一年8万元的购房款里还有借款,女儿中考与重点高中只差3分,每年1.08万元的“买分钱”还没着落。
“工作很难找”,开健身房是他为数不多的选择。张立勋曾是这座小城第一批“健美队”的成员,因为迷恋电影里李小龙、史泰龙的形象开始健身。健身地点最初在湖州市总工会临时搭建的棚子里,雨天常漏雨,晴天时,铁片砸到地上扬起一片灰。健身知识来源于一本名为《健与美》的杂志。上个世纪90年代,他拿过省里、市里的腕力王大赛冠军,健身房的名字也因此而来。
和张立勋一起经历下岗潮的男人们,有的开起了大货车,从湖州去往2000公里外的地方;有的干起了个体,开餐馆、商店;也有的开始四处打零工、做销售、当保安。
没想到,这个健身房一开就是20年。张立勋预想的是,健身房从中午12点开始营业。但附近水产店老板作息颠倒——白天睡觉,晚上7点起床,9点左右去杭州进货,凌晨1-6点将货物卖给小商贩。他们习惯在早晨7点左右来锻炼。
张立勋将店里的钥匙配了几把,方便他们自由出入健身房。
“为了生活在拼老命。”健身房里每天的“早班”会员之一程宏说,“像我们这种年纪谈理想不现实了,就希望退休工资高一点,生活舒服一点,多活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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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腕力王”的年卡费用是700元,20年间只涨了100元。健身房里还是“老掉牙”的设备,这里没有跑步机、椭圆仪、动感单车那些“新鲜”玩意儿。部分器材是当年张立勋自己做的,他最得意的作品是划船机。
“出门左拐就是操场,塑胶跑道,在那跑步不好吗?”张立勋会建议会员到楼下进行有氧运动。但事实上,会员的有氧运动并不够量,与发达的胸肌和肱二头肌不匹配的是隆起的肚子。他们不逃避这“身材缺陷”,赤裸着上身锻炼时,会拍着肚子调侃道“不该长肉的地方长了肉”,扬言要坚持跳绳1个月。
“腕力王”里也没有“高强度间歇性训练”等时髦的练法,墙上贴的“初练程序表”是张立勋做的,200个字写清3天的训练计划,“哑铃”“杠铃”“推”“举”是出现频率最高的字眼。旁边还有一张“来宾须知”,落款日期是2002年8月18日。
有的会员自己也开了健身房,但几乎没有做长久的。来健身的男人们习惯称“腕力王”之外的健身房为“高端会所”,那些地方装修高档,有空调、淋浴房、崭新的健身设备,还可以请私人教练。
这里的大多数人有过去高端健身房锻炼的经历,但没多久又回到了这里。
“商业化”是男人们最反感的地方。“从进健身房开始就被推课啊产品啊,很烦的”“私教很瘦,我都想教他练一练”。他们“看透了那些健身房的商业模式”——靠私人教练卖课,一节三四百元,卖年卡,总价3000元到5000元,让人觉得划算。
张立勋不得不承认的是,新开的健身房硬件条件好,他流失了大部分年轻会员。“腕力王”没有空调和淋浴室,这在冬夏是短板。但他也不看好那些健身房,“健身的人就那么多,现在开了那么多家,光房租就要几十万元,大部分都是赔钱”。事实也验证了他说的,新的健身房开了不久倒闭,倒闭后再有一家新的重启。
但来“腕力王”健身的人并不只图它“便宜”。有人算过一笔账:如果开车来健身,每天停车费5元,耗掉“软中华”香烟半包,以一年健身200天来算,要花掉7000元。
中年男人们更喜欢这里的方便和自由。这里不讲究装备,西裤皮带、格子衬衫、2元一副的粗线劳保手套随处可见,有的从早市上买完菜到这里,直接脱了上衣,穿着平角内裤练上几组。中场或锻炼结束后,男人们在这里吸烟,不用担心家人的反对和约束。
“你去别的健身房,穿着皮鞋,就有点违和感吧?”49岁的王旭阳说,“虽然我们是中年人,也不那么讲究,但是人要合群。”在他看来,那些高档健身房多的是戴着耳机的年轻人,或是“小年轻在那里谈情说爱”。
“很拘束,不自由,至少你光膀子锻炼不合适。”季伟形容在高档健身房里健身的感受。他在一家驾校做教练,来“腕力王”健身5年,是出勤率最高的会员之一。“比如在教学过程中遇到不开心,到这里来发泄一下,锻炼完就忘了。”
张立勋在健身房放了一个冰箱。不过冰箱没通电,蓝牙小音箱、印着“某某银行”的一次性纸杯、花露水都被他放在里面。他每天从楼下老年健身活动室打开水,装在6个塑料暖壶里,对会员们进行无限量供应。墙上的瓷砖上粘着几排挂钩,男人们的毛巾、衣服、头盔通常挂在那里。
“张教练还是比较实在的,这么多年坚持下来也很了不起。”小方桌前,男人们吸着烟达成“共识”。“但是他有一个问题,他还是活在自己的年代里,他看不到这种历史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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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岁的梅文章一度是在时代前面领跑的人。他曾在一家矿产公司做钳工,上个世纪80年代主动下海做丝绸生意。
他坦言,那时做生意容易,他靠“信息差”将丝绸做一次转手就能挣到几万元。上世纪90年代初,他最多一天赚过30万元。“不膨胀是不可能的”,他戴200克的金项链,手上的戒指像扳指一样大,“大哥大”第一个月的话费近6000元。
重创是在1993年到来的。一次丝绸出口的生意,对方欠下500多万元的货款销声匿迹,梅文章辛苦积累的家底抖落一空。40多岁的他决定重新开始。“钱少的时候你求稳有什么用?一点用没有。”
现今,他的丝绸公司还在运转,但是效益已大不如从前。互联网让信息更透明,赚“信息差”早已失效。他觉得自己的优势是在“时间差”,有资本进行垫付,让卖家和买家不得不从他手中进行中转。
他为儿子买下几家面包房,盘算着成本与生意,这是他帮孩子们做的投资。自己的生意他已经不在意了,“顺其自然让它发展消亡”。
有“网红捐款就捐了1亿元,靠互联网创业的人赚了更多钱。”梅文章说,过了50岁,他对自己的能力范围有了更清晰的认识。他坦言,自己已经赶不上这个属于儿子和儿媳妇的时代了,但没有失落感,“我只和我这代人比”。
78岁的汤根元还在追赶时代。70岁那年他承包了300亩茶山,签了30年合同,他现在每天骑1小时电瓶车上山查看。健身房里,汤根元通常赤裸着上身,露出发达的胸肌和粗壮的手臂,西裤的皮带上挂着大串钥匙。他是这里最年长的人,也是其他男人们的目标——“到了那个岁数,比老汤练得好就行”。
但更多人都是被时代推着往前走。
1994年,周中华下岗开起了客运班车,从湖州市区开往镇上。几年后,随着私家车的增多,客运班车的效益大不如前。他转而去开出租车,一直到2013年。打车软件盛行,加之共享单车、电动车的出现,让这座“一脚油门滑过一条街”的小城对出租车的需求更低,出租车的“黄金时代”似乎结束了。
随后,周中华转型到驾校当教练。他回忆,10年前是驾校教练最风光的时候,每月工资一两万元,学员“送的香烟抽不完”。眼下,驾校多了,他们的收入大不如从前。2016年,周中华选择去开洒水车,工作不那么辛苦,收入也相对体面。
张立勋是少有的20年没有变动过职业的人,他觉得“小富即安”。前几年,他为刚工作的女儿买了车,他付了房款的百分之六十,房本是女儿的名字。“一辈子攒的钱都给了女儿。”他觉得这几乎是所有家长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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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岁退休那年,汤根元被骗去了600多万元,对方以四分利息的名义向他借钱,最后一分未还。“就是太贪图眼前利益。”汤根元总结道,他不无迷信地给自己宽心,“那笔钱原本就不在自己的命里。”
“这都是靠‘时运’的。”一旁的中年男人表示,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自己的朋友曾在丝绸厂工作,每月工资100元,朋友的哥哥在石油公司,一个月30元。后来,弟弟下岗了,去做电工,哥哥年薪上百万元。中年男人再次强调,“这就是时运。”
梅文章不这么认为,“我们文化水平不高,讲不出什么大理论,都靠自己的思考,人家能做,你为什么不能做?”
47岁的孙明东是这里的“年轻人”,也是少见的“异乡人”。他通常会在中午12点半前到达“腕力王”,下午2点前离开。他和妻子、儿子经营着一家烧烤店,三个人是店里全部员工。工作时间从“上午11点一睁眼,到第二天凌晨两三点”。
孙明东说自己“运气很差”,经历过两次下岗。第一次在1993年,单位给他每月140元买断他两年的工龄。紧接着,20岁的孙明东进入另一家企业的车队,4年后,车队解散,他拿到1万元补贴。后来做生意,赔了十几万元。他给别人开货车,从老家长春运鸡蛋到上海,每月赚2600元。
2009年,36岁的孙明东辞了货车司机的工作来湖州开烧烤摊,他想着挣到2万元就回家。不到两个月,2万元的目标达成,还清了欠债,他带着爱人坐了30个小时的硬座又回到了湖州。
最初几年,他们没有店面,在医院外面架着一个摊子。孙明东印象最深的一次,夏季暴雨,两位客人在遮雨布下吃着烧烤,他和爱人站在大雨中等,“分不清脸上是汗水还是雨水”。
“我这人挺能吃苦的,生活也挺开心的。像昨天晚上,肩上的毛巾湿了三条都不止,真的很累,那个‘享受’是真说不出来。”他从来没想过“退休”的事,他前年在湖州买了一套房子,首付40万元,每月要还4000元房贷。每到月底,他习惯把支付宝和微信账户的存款“清零”,烧烤店的净收入被他存入定期账户,他形容“就像把桶里的水倒进水缸,一桶一桶地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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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方桌旁的谈话并不总是和气的。气氛尴尬时,张立勋就变成了“话题转换器”。会员们喜欢开他的玩笑,他大多时候沉默,偶尔回怼几句,但很少发火。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张立勋说,只要玩笑不太过分,他大多能接受。
张立勋习惯每天中午12点准时开门,饭盒里带着爱人做的晚饭。他每天至少有10个小时待在健身房。赶上下雨天,来健身的人少,他会下楼到老年活动中心去打会儿台球。他的社会关系也几乎围绕着健身房。
来健身的人有老板、公务员、教练、医生、退休教师等,建立起了“有人情味”的熟人社会,大家觉得在这里很平等。
在这里,“开口求人”偶尔会得到回应。季伟在驾校做教练,每年有学员人数的任务,张立勋把他的招生广告牌钉在了健身房最显眼的地方。这里偶尔出现办月卡或次卡的高中生和刚工作的年轻人,他们是季伟的潜在用户。有人为女儿银行的存款业务犯愁。在这里招呼一声,会员里“不是最有钱的人”二话没说,转了95万元到对方卡上,借条都没要。
但也有身家几千万元的大老板,几万块都不借,“大老板”有自己的理由,“做生意多了,受骗多了,更难相信人了。”还有人把健身房会员们的联系方式给了另一家健身房,他一直称自己是“腕力王”最铁的会员。
孙明东坦言,过了40岁,自己开始“规划”自己的朋友,而“年轻的时候不会想这些”。“年轻时候端起酒杯都是朋友,现在就需要明白,哪些人是需要你耗时间的,哪些人是值得深交的。”
2014年,孙明东租下了店面,他的烧烤摊升级为烧烤店。他发现,客人不是等来的,必须去扩大自己的交友圈。他按自己的兴趣,加入了一个都是年轻人的户外圈子。偶尔和大家一起去爬山、野营。
“比如说你开个烧烤店,人家去吃烧烤,你开个珠宝店,人家去买珠宝,你开个花圈店的,人家去买个花圈吗?这不现实,”孙明东说,经营不同的生意,就要接触不一样的圈子。“人家圈子接受你就可以。”
孙明东现在有自己的一套“交友法则”——不搭理在自己面前说好听话的人。
“最亮的是人心,最黑的也是人心。”这是70岁的梅文章总结的人生经验之一。他说自己真正的朋友也就三四个,大多是50岁之后认识的,“价值观相似,没有利益和生意往来”。
54岁的杨红卫经历过公司破产,几千万元家产归零。2000年,他经营的粽子生意打到了上海市场,平均每天销售5万个,净利润1万元。那时湖州的房子每平方米1000元出头。他没买房置地,而是为公司做了跨越式的发展目标,跑步进入速冻食品市场。几年后,公司宣告破产。他形容自己“曾一无所有地离开了湖州,又一无所有地回来”。他本想借钱东山再起,但曾经帮助过的亲戚没有一人借钱给他。
“理解,因为他们也不知道我到底还能不能再做起来。”杨红卫说,现在还会和这些亲戚有联系,但再不会有金钱往来了。
2010年,杨红卫跑去新疆从事建筑业,一待就是5年。事业不温不火,回到健身房,有人问,“还准备再东山再起吗?”他答道,老了,现在看儿子辈了。
但一次聚餐中,酒过三巡,他不无激动地提起了当年的风光往事。他也第一次提到,如果有合适的厂房,他还想再试试,他说自己一直在观察和分析国内粽子的市场,对自己的工艺很有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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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腕力王”的中年男人们自称已“步入老年”,子女参加工作后,他们随时准备着升级为“祖父”辈。
他们认识张立勋时大多三四十岁,那时看着练健美的张立勋“穿着背心,露着好看的肌肉”过马路倒垃圾,都心生羡慕。“年轻男人谁不想有一身肌肉?”老金说。
周中华和张立勋都是上世纪80年代湖州最早参加“健美队”的一批。周中华那时喜欢去澡堂子,因为能“秀肌肉,凹造型”。像大部分人一样,成家之后忙于生计,暂停了健身的习惯,年过50岁后又回到了这里。除了健身,周中华还喜欢喝酒。他自嘲喝得“满地找牙”,一次摔掉了门牙,几次喝丢了假牙。
现今,来锻炼的大多数中年人称“锻炼是为了健康”“不再追求维度和肌肉块头”。也有人坦言,年纪大了,肌肉生长慢,卧推重量也从200斤下调到140斤。此外,中年男人们不再喜欢练腿。有过健身经历的人明白,腿上拥有大肌肉群,增加腿部训练有助于增加整体肌肉质量,也能燃烧更多卡路里。
“平均一个月练一次腿。”周中华说,前几天的一次负重深蹲练习,让他几天都缓不过来,“太累”。他们也给吸烟找了一个借口——年纪大了,练一会儿就得歇半个小时。
“我觉得大家从健身里找到一种年轻态,甚至还想和年轻人比一比,不死心。”王旭阳说,“一是在视觉上,至少不大腹便便;二是当你在生活圈里跟同龄人比,体现出了优势;第三就是包括对异性的吸引力。”
78岁的老汤是身材管理上的模范。会员们发现,但凡有人指出他身材哪里不好,老汤一定会加强锻炼。
但更多人将这里作为暂时歇脚放松的地方。孙明东说了一句大家有点忌讳的话,他就想练好身体,照顾好老婆儿子,最好将来死到老婆后面。“我老婆太善良,怕她被人欺负。”
“操心没个尽头的。”老金说,即便儿女工作成家,可还有孙辈要操心,总想着多帮衬一些。“两脚伸直两眼一闭,操心结束。”
“很多人可能一天来‘报到’两次。”张立勋说,“大家就是在这里说说笑笑,顺便锻炼一下。”
现今,湖州的房价已经从多年前的每平方米1000元出头涨到1万元出头,“腕力王”场地的租金也增加了近10倍。2016年,在会员们的要求下,张立勋第一次上调健身卡的价格,从20年前开业时的年费600元涨到700元。扣除成本,张立勋几乎没有盈余。他甚至不知道,“腕力王”能不能撑到明年。
有的会员给他讲风水学,让他改改健身房门脸儿的位置,“正对着楼道财神爷都跑掉了”。有的提议,把室内都粉刷一下,提高一下软硬件设施。张立勋不为所动,“咱又不是要做大老板,也不靠健身房赚大钱。”
还有会员热心地给市长写公开信,希望体育局能减免他的部分房租,留住这家“百姓健身房”。
最终,一句“广开商路”的建议得到了男人们的认可——将店名更换成“腕力王健身茶馆”。“茶馆”似乎才是这家健身馆的灵魂。
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出品
责任编辑:陈永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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