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利：拜登经济学简评——没有一成不变的经济战略

　　意见领袖 | 王永利（中国国际期货有限公司总经理、中国银行原副行长）

　　“拜登经济学”直接对标过去40年对美国乃至世界经济都产生重大影响的“里根经济学”，既希望表达其具有划时代的战略意义，实际上也反映出，由于世界格局在过去40年已经出现并且正在不断加深的巨大变化，美国经济战略或经济政策必须进行重大变革。

　　拜登经济学出台

　　在美国，人们习惯性地将政府具有特色的经济思想（哲学）和经济战略（政策）以当时总统的名字冠名为“XX经济学”，如“尼克松经济学”（Nixonomics）、“卡特经济学”（Carternimics）、“里根经济学”（Reaganomics）、“奥巴马经济学”（Obamanomics）等。

　　近期，美国又推出了“拜登经济学”（Bidenomics）。拜登总统甚至亲自发表演讲，对“拜登经济学”进行解读和宣传，其核心内容就是：面对世界格局的深刻变化，特别是中国依靠国家整体力量实现的快速崛起，必须摆脱影响美国40年的，以广泛减税、放松监管、压缩政府开支、推动经济自由化和全球化发展为核心的“里根经济学”（也被称为“新自由主义”），转而以广大民众为中心，以国家安全（美国优先）为首要，以中国为头号竞争对手调整经济战略，自由贸易不再是国家战略的核心，打破企业垄断（提倡公平竞争）和为工会提供支持（赋予工人权力并对其进行职业教育或转岗培训，减少失业等）成为更高优先事项，要加大国家对经济运行的干预，不再回避对特定目标和行业进行投资，不再倾向于广泛减税和保护跨国公司以刺激经济，而是更有针对性地使用税法，减少医疗支出，降低生活成本，并制定促进具有国际影响力的新技术（如芯片）投资计划，保护产业安全，创造更多就业。为此推出大公司增税、父母瞻养税收抵免、可再生能源减税、道路和桥梁专项经费、《通胀遏制法案》（Inflation Reduction Act）、《半导体和科学法案》（Chips and Science Act）等一系列相关举措。

　　“拜登经济学”直接对标过去40年对美国乃至世界经济都产生重大影响的“里根经济学”，既希望表达其具有划时代的战略意义，实际上也反映出，由于世界格局在过去40年已经出现并且正在不断加深的巨大变化，美国经济战略或经济政策必须进行重大变革。

　　美国经济战略重大调整阶段

　　自1789年美国首任总统乔治·华盛顿就职之后，美国经济战略重大调整主要经历了以下几个阶段：

　　1、1789-1933。这一时期的代表人物就是华盛顿，主要遵循自由市场经济理论，整个国家高度推崇自由、民主、法治，坚持小政府大市场，严格控制公权力。

　　华盛顿执政后，美国以其世界领先的社会制度、广袤的领土、巨大的资源、独特的地理（东西两边为大洋，南北均为弱国）等优势，在欧洲工业革命不断激化列强矛盾和冲突情况下，吸引大量资本和人才流入，推动其经济快速发展，不断增强国际竞争实力，并进一步激化欧洲列强矛盾和冲突。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美国作为远离战火的世外桃源，更是吸引大量资本和人才流入，推动美国经济高速发展，大量抢占了欧洲列强的国际市场，美国成为最大的世界工厂，并推动银行业和资本市场迅猛发展。但在一战结束后，欧洲列强开始快速恢复生产并争夺失去的国际市场，美国产能严重过剩问题急速暴露，最终引爆1929-1933年的经济大危机、大萧条。

　　2、1933-1980。大萧条的出现迫使美国经济战略做出重大调整，因而催生出罗斯福新政（The New Deal）。

　　罗斯福新政是指1933年富兰克林·罗斯福就任美国总统后所实行的一系列突破自由市场经济理论的新型经济政策，其核心是三个R，即救济（Relief）、改革（Reform）和复兴（Recovery）。其背景是美国1929年10月爆发了持续四年可怕的经济大萧条，但政府受到自由市场经济理论的束缚，不能发挥应有的调控作用，致使危机不断恶化，大量企业破产、银行倒闭停业、工人失业剧增，国民产值急速大幅下降，整体经济倒退至1913年的水平。罗斯福就任总统后，以不计代价应对危机为理由，冲破自由市场经济的束缚，增强总统权威，建立了以总统为中心的三权分立新格局；建立急救救济署，通过《社会保障法》、《公平劳动标准法》等，为困难人口和农户等发放救济金，保护劳工利益，推行“民间资源保护队计划”，招募大量人员参与“以工代赈”，获得国家补贴；通过了《节约法》、《新政机构改组法》，缩减政府开支和退伍军人津贴；通过《紧急银行法》，由国家（财政）出面加强银行整顿，用购买银行优先股票的办法给好的银行提供流动资金，督促其重新开业经营，对无偿付能力的银行实施关停并转；宣布美元与黄金脱钩，推动美元贬值40.94%以增强美国产品对外竞争力，同时停止美元即债券与黄金兑换，禁止民间储藏和输出黄金；通过了提供证券实情法、证券交易法及银行法，加强对证券市场、银行和货币的监管；通过了《农业调整法》和《工业复兴法》，促进农业发展，推动工业复兴，加强国家调控，防止出现盲目竞争引起生产过剩，开创了国家干预经济新模式。

　　罗斯福新政推动美国摆脱了大萧条的困扰，经济出现加快发展新态势，其崛起也压制了欧洲一战后的发展势头，再次激化了欧洲列强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并引爆了第二次更加残酷的世界大战。二战爆发后，美国优势凸显，全球资本和人才大量涌入，使其综合实力和国际影响力越来越超越其他各国。在1944年布雷顿森林协议签署确立美元国际中心货币地位后，美国国际领先优势更加巩固。由此，罗斯福新政在其之后的美国政府得到总体传承，直到里根总统上台后，才出现了重大转变。

　　3、1981-2020。这一时期主要由里根总统推动，美国再度从国家强化经济干预模式转向自由市场经济模式（被称之为“新自由主义”模式）。

　　里根是美国第40任总统，并连任第49、50两届（1981-1989年）。在1980年竞选总统时，美国正面临美苏两大阵营尖锐对抗，美西方阵营在二战结束高速发展一个阶段后，进入产能过剩、需求不足，经济滞胀和失业高企日趋严峻，阵营内部国家之间相互竞争日趋激烈，美英等高福利制度推动高成本弱化其相对日本与德国的国际竞争力，国内社会矛盾日趋尖锐的特殊局面。这种情况下，里根一方面推动全面减税和放松市场监管（包括对石油价格的政府管制），刺激社会投资带动经济发展和社会就业，形成所谓的政策自上而下传导的“涓滴效应”。另一方面通过降低社会福利，降低生产成本，提升产品竞争力，并与英国联合，大力推动经济全球化，积极对外输出资本投资和普通加工业制造业，国内聚焦于教育、科研、军工和金融等高端（高附加值）领域，注重环境和专利保护，从全球获得高额回报，并通过投资和贸易拉拢一些中立国家甚至原苏联阵营国家转向美国，不断削弱苏联的国际影响力。通过进口国外廉价的日用生活品等，削弱国内工会和蓝领工人的影响力，配套实施大幅加息（沃尔克行动）等抑制通货膨胀。同时，发动对苏联的全面封锁（特别是技术封锁）与军备竞赛，大规模增加军事预算和国防开支，尽管推动财政赤字和政府债务大规模扩张，但也成为拉动经济增长和社会就业的重要力量，并严重削弱了苏联的经济发展，激化了苏联国内及其与盟国之间的矛盾，最终导致苏联解体（有人说“里根不开一枪便赢得了冷战”），并使得美国成为世界唯一霸主，联合国的影响力被严重削弱，形成了以美国为主导的世界经济新格局和新秩序。与此同时，也将日本快速崛起的势头压制下去（日本自1990年经济泡沫破灭后，长期处于经济停滞状态），美国的国际影响力攀上历史高峰。

　　但随着经济全球化的发展，美国经济脱实向虚（过度发展金融服务业，制造业不断弱化）日益增强，特别是随着欧元的推出、中国的崛起、发展中国家加快发展，世界格局逐步加快演化，在2000年美国首当其冲的网络泡沫破灭、2007年美国次贷危机爆发以及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世界格局迎来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美国的国际影响力盛极而弱，美西方国家为应对危机而实施大规模量化宽松货币政策与财政刺激政策，央行资产规模和政府负债规模急速扩张，并引发远超预期的通货膨胀和货币贬值压力，国内党派之争和社会矛盾异常激烈，美债和美元信誉受到冲击。与此同时，美国又不断强化对其有竞争力国家的严厉打压，不断加强贸易保护、技术封锁、金融制裁甚至发动军事打击，强化单边主义和霸凌主义，使国际矛盾不断激化，里根的新自由主义难以为继。2020年新冠疫情全球大流行，对世界产业链供应链带来严重冲击，也给美国经济安全性带来重大影响，在2022年俄乌战争爆发后，美国联合其盟友国家将俄罗斯在这些国家的官方储备资产冻结，将俄罗斯主要对外清算银行从SWIFT剔除，引发很多国家的高度警惕和担忧，去美元化形成新的浪潮。国内外局势深刻变化，迫使美国对经济战略实行重大调整，拜登经济学可谓应运而生。

　　4、2021年拜登就任总统，面对国际国内诸多严峻挑战，迫使其推动经济战略重大调整，逐渐形成新的“拜登经济学”。

　　综上可见，美国经济战略重大调整，都不是凭空出现的，而是基于国际国内局势重大变化而推出的适应性举措，而且只有产生重大成果的经济战略，才能彪炳史策。但再成功的经济战略，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而必须适应客观形势的重大变化而深刻调整。

　　拜登经济学面临巨大挑战

　　自华盛顿就任美国首任总统开始，美国在150年时间内就发展成为世界头号强国并一直保持至今，并且在1991年苏联解体、冷战结束后，美国更是成为世界唯一霸主，国际影响力超越历史上任何国家，可谓世界奇迹。

　　但在2000年美国网络泡沫破灭，特别是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之后，美国的国际影响力已经由盛转衰，面对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美国已经迎来前所未有的巨大挑战，拜登经济学能否成功，存在很大疑问。

　　自美国发起独立战争开始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美国面对的主要对手一直是英国等欧洲列强，在欧洲列强相互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不断加强，特别是在爆发世界大战的情况下，美国社会制度、地理位置和可用资源等方面的优势凸显，吸引包括欧洲在内的资本、产能和人才大量涌入，推动美国经济快速发展，国际竞争力不断增强，能够从全球获得更多的资源和财富。

　　二战之后，苏联则取代欧洲成为美国的头号竞争对手，形成了以美国为首的资本主义阵营与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相互对抗和封锁，一部分中立国家左右摇摆的世界格局。但在进入和平时期，高度公有、计划经济、平均分配的社会制度违背人最求个人利益最大化的本性，苏联等社会主义国家在一度高速发展后，发展速度很快下滑，社会矛盾不断加剧。为表现出超越资本主义的优越性，不得不脱离现实追求高速发展，结果造成更大的资源浪费和社会矛盾。为此又不得不推动政治运动，强化集体主义和爱国主义，遏制追求个人利益的思想和行为，进而造成社会动荡，经济严重恶化，苏联则不断强化对阵营内部其他国家控制，进而激化相互之间的矛盾。与此同时，资本主义阵营恢复战后重建，经济加快发展，人民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增强了对中立国家的吸引力。中立国家对资本主义阵营开放后，依托其资本和产能及贸易支持，也纷纷加快了发展，并为资本主义阵营转移过剩产能、进口廉价商品提供了新的空间，为其推动全球化发展奠定了基础。这种局势进一步吸引社会主义阵营越来越多的国家，包括人口最大的中国实施改革开放，主要是向美西方国家开放，这不仅为资本主义阵营转移过剩产能、遏制严重滞涨提供了空间，而且使苏联日趋独立和削弱，最终推动苏联解体、冷战结束，全球化发展形成新的高潮。这是里根经济学能够大获成功非常重要的国际条件。

　　苏联解体后，美国成为国际规则和国际秩序的主宰者，形成了以美国为核心的世界格局，经济全球化发展达到了新的高度。但由于国际社会缺乏对美国的有效制衡，联合国的作用被严重削弱，美国唯我独尊、美国优先的行为不断增强，世界治理和国际秩序越来越跟不上经济全球化发展的要求，新的国际矛盾不断涌现和增强。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中国等新兴经济体实力大幅增强，美国的贸易赤字和国家债务大规模扩张，国际影响力和控制力明显减弱，世界格局更是迎来百年未有之大变局。面对世界格局的深刻变化，美国不是顺应潮流，深化自身变革和国际秩序调整，反而更加霸道，为维护自身利益，高举美国优先大旗，主动脱离国际组织、违反国际规则，加大对竞争者、反抗者的打压，从全球化的倡导者、推动者转成破坏者、逆行者，全球化发展深受影响甚至倒退。美国在国内推崇民主、自由、法治，但在国际上却积极追求集权、专断和霸凌，对世界和平文明发展形成严重威胁。

　　实际上，美国从一开始就是全球化发展最大受益者，没有全球资本、产能和人才的大量涌入，没有美国对外的出口、投资和强大控制力，美国是不可能快速发展成为世界霸主的。如果以美国为核心的世界格局发生根本性变化，美国从全球聚集资源和财富的能力减弱，要想更多地依靠国内自我发展，其国际影响力的衰落是不可避免的。在这种的环境下，即使推出拜登经济学，从“新自由主义”转向“新国家干预主义”，也是很难成功的。

　　世界格局和国际局势深刻变化，成为拜登经济学最大挑战！

　　(本文作者介绍：前中国银行副行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