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奇霖:走向出清之路

2020年04月14日21:46    作者:李奇霖  

  文/新浪财经意见领袖专栏作家 李奇霖  

经济高质量发展是解决中小银行问题最有效的手段,经济高质量发展可以创造出收益-风险比合适的生息资产,通过健康的规模扩张挪腾不良,通过盈利内源式补充资本。

  2019年8月,央行对LPR进行了改革,将贷款基准利率切换为LPR,试图让贷款利率跟上市场利率的步伐,打破贷款定价隐性下限,降低实体融资成本。

  改革后,LPR在降准和MLF利率下调的带动下,已经下降至4.05%。受此影响,贷款利率下降,去年四季度新增贷款加权利率就较三季度下降了22BP。

  但与此同时,银行负债端的绝对主力—存款,其利率水平却没有明显下降,银行的综合负债成本依然偏高。

  从现在1年期LPR的利率互换报价3.85%来看(体现未来LPR报价预期),市场预期未来LPR报价还要下行至少30BP。

  换言之,银行资产端的收益率未来大概率还会继续下降。

  这让我们产生了兴趣。我们好奇,如果银行资产收益率与负债成本下行速度不一的局面继续下去,银行,尤其是绝大数中小银行的净息差是否会快速收窄?

  如果快速收窄了,银行会怎么办?会主动调低存款利率来应对吗?

  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做了一些调研,样本大约为30-40家银行。因疫情影响,调研的方式是通过微信和电话进行的。

  调研的区域和对象包括东北、华北、中西部、东南等主要的城商行、农商行以及大行和股份行当地的省分行。

  对象包括各个中小行理财、金市、个金、对公等各个业务线的一线人员。

  调研人员里没有包含太多的行领导,主要是考虑到基层更接近一线,了解实际情况。

  1 

  银行会主动调低存款利率吗  

  从目前的公开信息来看,似乎没有降存款基准利率的政策意图。

  很明显,央行希望银行能够主动下调存款利率,来配合贷款利率的下行,以维持既定的利润。

  但从我们调研的信息来看,银行主动调低存款利率应对贷款利率下行的可能性非常小。

  有三个原因。

  第一,银行在存款层面有规模考核,且为同质化竞争,容易陷入囚徒困境。

  对储户来说,由于不同银行没有明显的风险溢价(存款兑付被保护得很好),存哪家银行,都差不多,只有报价的区别,谁价高,存谁那。

  这就意味着:在一个区域内,只要有一个银行存在负债缺口,有较高的揽储压力,提升了存款利率,其他行为了保证客户不被抢走,必须要跟随提高存款利率。

  从机构的角度讲,银行都讲“存款立行”。很多时候,银行没有规模,业务都没法开展。

  从基层员工的角度讲,基层网点人员谁不背存款考核的业绩呢?不少行的网点工作人员的基本工资甚至都与新增存款规模挂钩。

  在贷款利率被引导下行的趋势中,银行净息差如果有压力,还可以采取“以量换价”的策略稳住利润的基本盘,用不着降低存款利率这种牺牲规模的方式来应对。

  只是,如果采取这种策略,各家银行对存款的争夺会更加激烈。

  也就是说,指望银行主动快速下调存款利率稳住净息差是不太现实的。在这一点上,市场是失灵的。

  要打破这种囚徒博弈,银行要规模的状态,理论上有两种方法。

  一是打破存款刚兑,但这种方法只存在理想状态中,实际操作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因为无论是存款还是同业,大家都习惯刚兑了,突然打破刚兑有可能导致同类型的中小行被大面积挤兑。

  同业市场错综纷杂,某一中小行刚兑打破有可能导致同业流动性突然消失,搞不好就会引发全局的流动性风险。

  最后监管还是会出面,迅速处置风险。这反而会加大市场对存款和同业刚兑的信仰。

  二是加快中小银行兼并重组,引导行业整合,但这个需要协调好不同主体的利益关系,也有一定的难度,但相比较破刚兑这种方法而言,可行性更强。

  第二,表外高收益类存款产品的存在,对银行存款形成了挤压,让银行不得不提高存款利率来应对。

  从数据来看,银行存贷比自2014年开始快速上涨,存款的增速要远低于贷款增速。

  2017年金融去杠杆后,影子银行规模大幅收缩,信用供给减少,表外业务回表,信贷扩张进一步提速,但存款依然萎靡,存贷比加速上涨。

  为什么呢?

  因为表外还存有高息且有刚兑特征的理财产品。只要买3个月银行理财就可以获得3.5%左右的回报,为什么还要存1年的定期呢?

  虽然2017年金融去杠杆之后,资管新规出台,理财产品要求净值化,但实际的净值还没有实现。

  现在,无论是现金管理产品还是定期开放型理财产品多以摊余成本法估值,仍未摆脱无风险+高息特征。

  货币基金收益率最近快速下降至2%左右,对银行存款的压力其实也并没有减少多少。

  因为货基分流的主要是活期存款,理财分流的才是定期存款,当前货基的收益率对活期存款显然还是有吸引力的。

  更何况,有T+0特征的银行现金管理类理财产品收益率远高于货基。

  这也是为什么银行有动力去开发结构性存款、智能存款等高息揽储工具。不这样就没法在收益上与表外理财产品竞争,也就没办法吸引储户了。

  第三,监管的因素,使银行对存款资金和同业资金有着不同的偏好。

  2017年以来的金融去杠杆,还给银行同业业务施加了诸多监管限制。比如:

  1)同业存单纳入至同业负债的统计范畴,且同业负债占银行总负债比例不得高于三分之一。

  2)部分地区的监管机构要求当地银行的同业资金不能出省。

  3)LCR、流动性匹配率、净稳定资金比例等指标设计都在引导银行去同业、拉存款。

  在监管指标的作用下,同业的资金远不如存款资金来的方便好用,有时候银行即使钱多也得高息揽储。

  比如近期4000亿定向降准下来,中小银行普遍反映是不缺钱的。

  降准后,央行还下调了超储利率,引导市场资金利率下行,希望银行别让钱趴着,赶紧用到实体去。

  但放款客户不是那么好找的,尤其在经济下行期,合适的收益-风险比的客户十分稀缺,在3月份资金极度宽松的时候,甚至有银行反映还不如不降准。

  不降准还能获得1.62%的法定存款准备金利率。降准后无论是到市场拆出资金还是趴在超储账户上,都拿不到这个回报。

  我们看今年一季度,同业存单市场出现了收益率下行与净融资为负并存的局面,这在历史上是首次,背后反映的是,即使有便宜的同业负债,银行也不想要了。

  一方面,这有可能是优质资产稀缺,找不到好的资产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监管对同业资金运用严格的限制。

  我们调研的华东某银行表示,在资金运用端,每个月末、季末都有集中度、杠杆率、大额风险暴露、非标投资占比、贷款业务增速与资金业务增速之差等28个监管指标要达标。

  从逻辑上讲,都愿意主动控制规模了,应该会减少对存款的争夺。但如果拉存款纯粹为了满足监管指标,或者因监管约束了同业资金运用范围,造成了流动性的需求分层,那么存款的价格战还是无法避免。

  此外,相比于央行货币投放带来的同业负债扩张,存款给银行的安全感要更强一些。

  现在的货币宽松显然是因为疫情冲击对实体经济的负面击,疫情控制后没准就回笼流动性了,政策的变化谁也说不准,不如实打实的获取客户、提高客户粘性来的实在。

  可能有人会有疑问说,结构化存款、智能存款运作要么规范了,要么被叫停了,现在存款利率定价上下限都是放开的,但看数据,没有发现明显的上浮啊?

  有时候,数据很难反映全部的真相。

  存款利率上限名义上是放开的,但有利率自律机制协会在限制高息揽储,在MPA考核有可能被一票否决。

  绝大多数银行业务人员为了留住个人或企业客户,揽储是通过付出隐性福利进行的,比如给高净值客户送礼品、享受各种消费优惠,也会给企业一些便利,表面上价格没上去,但综合成本是在往上走的。

  2 

  贷款的腾挪  

  银行普遍存在着较强的揽储压力是不争的事实,在贷款利率被引导向下的情况下,我们原本以为银行的净息差是会往下的。

  但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去年银行的净息差不仅没降,反而还上升了。

  这是为什么呢?

  通过调研,我们发现,这主要是因为很多银行:

  1)下沉资质,做普惠,把信贷放给了口味更重的客户;

  2)趁这轮居民加杠杆周期银行转型零售,按揭相对企业信贷收益高、风险低且期限长能锁定收益,消费金融贷款久期短、收益高、周转快能较快提高ROE。

  对于下沉资质,做普惠,大行小行都在做。

  大行为达到监管要求,陆续成立了普惠金融事业部,大面积布局中小微企业客户不久,经验有限,但负债成本更低,在价格上和授信额度上要比小行有优势。

  小行为了应对大行的挑战,不得不进一步下沉资质,找一些口味更重的客户。

  具体到不同的区域,不同的银行有不同的感受。

  江浙区域的中小银行虽然普遍抱怨贷款“价格战”压力,但由于当地信用文化好,区域内的小微企业的有效融资需求不差,抵押品(靠房价)也相对靠谱,业务下沉问题还不大。

  但对多数北方区域银行,不少地区经济发展靠的资源产业,这类客户要放也只敢放国企,中小微企业要么受去产能、环保政策冲击严重,要么本身盈利预期和现金流恶化,下沉资质大概率形成不良。

  这导致几乎北方区域所有行都表达出尽可能的规避中小微、优选城投地产的偏好。多数北方区域已经成为大行存款中心或成本中心,信贷业务的主战场集中于东部发达地区。

  对于零售,很多银行都从中获得了不少好处,高利率维持息差和做规模是最明显的两个。

  银行通过高息揽储,获得负债,然后居民加杠杆创造出高利率的个人贷款,给银行高息揽储获得的负债寻找归宿。这个过程,银行存贷款规模做了起来,息差也保持住了。

  更高的规模,让不良的问题也得到了更好的隐藏。10个亿的不良资产,放100个亿的盘子里是10%的不良率,但如果放1000亿的盘子里就只剩1%了。

  但一旦经济下行,利用零售做规模的风险其实会很大。

  因为经济下行,居民部门的收入和信用状况必然会受到影响,一方面会造成前期给居民和个体工商户发放的贷款不良增长,另一方面会使居民加杠杆的意愿下滑,银行零售贷款的规模扩张减慢。

  分子增速加快,而分母增速减慢,原本隐藏的不良就会出现爆发式的上涨。

  这时候会出现一个恶性循环:越是有不良包袱就越需要规模,越需要规模就越要高息揽储,越高息揽储就越得下沉信贷客户资质,后续不良包袱可能就越重。

  这种状况与产能过剩时期,企业的竞争非常类似。在产能过剩时期,商品价格已经非常低了,对整个行业来说,企业不生产减少供给是最优的。

  但落到单个企业,只要商品价格比可变成本高,那么企业生产就是有利的,这时企业依然会继续生产,但这样整个行业的供给就增加,使商品的价格继续下降,拖累整个行业。

  除此之外,我们还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数据。按理说净息差走阔,银行的利润率应该会提升,但实际上银行的资本利润率却在下降。

  我们猜测,这是因为下沉客户资质获取高收益的同时,银行也会承受更高的风险,面对更高的风险,银行做了不同的应对,造成了银行的利润率下滑。

  大行,它的普惠客户,本身是相对优质的客户,所以大行的不良压力暂未释放。但为了减轻舆论压力,满足监管更高的资本充足率要求,大行可能将息差扩大产生的利润更多用在了计提拨备或资本补充上。

  对中小行,下沉资质后没那么幸运,资本利润率下降可能更多的是因为下沉资质后,不良压力快速上升所致。

  体现在数据上,是大行的拨备覆盖率和资本充足率都在往上走,而中小行(城商、农商)拨备覆盖率和资本充足率往下走的同时,不良率却在快速上升。

  (这里面有中小行有逾期90天纳入不良的因素,但真正的不良压力没有完全释放是行业共识。)

  3 

  债券的作用与风险  

  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不少同业反映刚刚讲到的业务层面的风险,对今年的业绩影响有限,因为今年债券业务赚钱了,业绩完成是没什么问题了。

  有不少同业反映,只要这轮债券牛市持续到今年6月份,金融市场业务足够为全行完成利润目标了。

  不过,尽管疫情全球扩散期间,经济的不确定和货币宽松会维持,但债券市场的脆弱性确实也在增强。

  现在3个月理财产品收益率是4%,而3年期AA+的中票收益率2.7%,也就是说,新增的理财资金单纯只做配置是会赔钱的。

  反过来说,企业完全可以发债然后买理财,获得130BP的无风险收益。

  显然这是一种非均衡的状态。但存在即合理,该状态可以维系,事后来想,是因为:

  1)有些理财产品建仓早,有浮盈可以扛;

  2)倒挂的收益要抹平,只能下沉资质,比如投口味重一点的债,票息在4%以上的;

  或者拉长久期,长期限品种收益更高点;或者加杠杆,通过票息与隔夜回购利率差值增厚收益;再就是通过不断的交易,做短差,增加资本利得。

  但从数据看,各等级的信用债收益率均已接近历史最低位,一级投标全场倍数动不动就三、四倍,隔夜质押式回购金额也创下历史新高,像极了2016年。

  当然,对债券来说,宏观环境相比于2016年还是要温和一些。

  2016年三、四季度经济已经有明显复苏迹象,金融强监管刚拉开帷幕,同业嵌套也比现在复杂得多。

  当前在疫情冲击下,我们不认为经济会马上恢复,货币政策很快恢复常态。

  但投资者心知肚明,这轮债券收益率下行是疫情带来的。再考虑到很多机构投资行为与2016年有相似的地方,还是需要高度关注债券市场的内生不稳定性。

  就拿CARRY来说,央行不得不低位稳定的资金面,和疫情有着很大的关系。

  一旦疫情冲击消退,或者说经济体现出一定的韧性,央行把隔夜回购拉回1.5-2.5%一线,现在的CARRY就没有足够的息差保护了。

  此外,投资者无论选择拉长久期还是下沉资质,均意味着资产端没有足够的流动性应对市场的波动。

  投资者获取资本利得的诉求也意味着市场充斥着交易盘,交易盘相比于配置盘更容易给市场产生大波动。

  由于资产端是缺乏流动性的,在应对市场波动的时候,因获取流动性的诉求,也会抛售流动性好的利率债。

  上述冲击的促发条件不需经济基本面有多好,只要疫情冲击开始淡化,经济回归正常轨道就能实现。

  是否存在着负债成本刚性被打破,理财产品收益率比债券下降更快,缓解市场结构扭曲的可能性呢?

  基本不可能。

  理财与存款一样,机构也存在规模考核的诉求,尤其是理财子在陆续开张阶段,都想搞个开门红,产品之间同样存在同质化竞争的问题。

  一旦涉及到同质化竞争,必然陷入囚徒博弈,谁降预期收益谁就会失去潜在客户。

  当然,为了稳定资产与负债收益的缺口,一旦用尽了所有可用的策略,也许银行之间会强调协同,一起引导理财产品收益率降一些。

  但在拉长久期、下沉资质或者使用杠杆等策略用到极致前,只要产品的高预期收益率还能维持得住,银行是不会选择主动下调理财产品收益率进而损失客户和规模的。

  因此,负债成本根本做不到下降的速度快于资产端收益下降的速度。资产收益率与负债成本倒挂最后必然是要以资产调整来修复。

  也正是因为这样,除非彻底打破刚兑,否则债券脆弱的内生性结构是无法改变的。

  总而言之,时间是不利于债市的。一旦债券市场开始波动,中小银行将失去另一项重要的盈利来源。

  4 

  总结  

  综上,我们对全文做一个总结:

  1、经济高质量发展是解决中小银行问题最有效的手段,经济高质量发展可以创造出收益-风险比合适的生息资产,通过健康的规模扩张挪腾不良,通过盈利内源式补充资本;

  2、风险可能会暴露在尾部。在我们数据样本中,个别处于尾部的中小行资本充足率是负值,抗风险能力弱,存款竞争加剧叠加资产荒的背景会显著恶化尾部中小行的盈利。

  在交错纷杂的同业市场里,部分尾部中小行出风险搞不好会传导至整个同业市场,引发流动性风险,监管部门对此需留有警惕;

  3、区域上,非发达地区中小行更易遭受资产荒与刚性存款竞争夹击的压力,不良风险也有待释放,因而更脆弱;

  4、降低存款基准利率对中小行无疑是有用的,毕竟可以在LPR单边下行的时候稳一下息差,但解决不了存款“价格战”的根本问题:同质化竞争与监管产生的流动性需求分层效应;

  5、完善中小银行外部资本补充工具宜早不宜迟;

  6、现阶段要降低中小银行的风险,只有通过中小银行供给侧改革,加快中小行的兼并重组,改变存贷款价格战无序竞争的状态,整合资源投入,提高银行服务实体的规模效应。

  (本文作者介绍:粤开证券首席经济学家、研究院院长)

责任编辑:张缘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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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 金融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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