钩沉 | 齐白石与佛门弟子瑞光:翁似高僧僧似翁

钩沉 | 齐白石与佛门弟子瑞光:翁似高僧僧似翁
2021年01月05日 09:01 澎湃新闻

原标题:钩沉 | 齐白石与佛门弟子瑞光:翁似高僧僧似翁

齐白石弟子众多,唯有一位弟子的去世让他心生息肩之想,这就是瑞光和尚。

由北京画院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新出版的《齐白石师友六记》选择对齐白石一生影响深远的六位师友:胡沁园、王闿运、陈师曾、释瑞光、梅兰芳、徐悲鸿,邀请六位中青年学者展开深入研究,放弃惯常对齐白石的释读角度,从他者的视角重新聚焦和定位,钩沉历史往事,还原一个立体鲜活的齐白石及其历史语境。澎湃新闻选刊的是北京画院理论研究部主任、研究员吕晓在《齐白石师友六记》中通过丰富的图文资料,揭示的齐白石与瑞光和尚

教学相长的师生之谊。

齐白石齐白石
瑞光像瑞光像

民国二十一年(壬申·一九三二),我七十岁。正月初五日,惊悉我的得意门人瑞光和尚死了,他是光绪四年戊寅正月初八日生的,享年五十五岁。他的画,一生专摹大涤子,拜我为师后,常来和我谈画,自称学我的笔法,才能画出大涤子的精意。我题他的画,有句说:“画水勾山用意同,老僧自道学萍翁。”我对于大涤子,本也生平最所钦服的,曾有诗说:“下笔谁教泣鬼神,二千余载只斯僧。焚香愿下师生拜,昨夜挥毫梦见君。”我们两人的见解,原是并不相背的。他死了,我觉得可惜得很,到莲花寺里去哭了他一场,回来仍是郁郁不乐。我想,人是早晚要死的,我已是七十岁的人了,还有多少日子可活!  这几年,卖画教书,刻印写字,进款却也不少,风烛残年,很可以不必再为衣食劳累了,就自己画了一幅《息肩图》,题诗说:“眼看朋侪归去拳,哪曾把去一文钱。先生自笑年七十,挑尽铜山应息肩。”可是画了此图,始终没曾息肩,我劳累了一生,靠着双手,糊上了嘴,看来,我是要劳累到死的啦!

这是齐白石在《白石老人自述》1932年开篇的回忆。一位弟子的离世,竟然让老人痛哭不已,心生息肩之想。齐白石的《息肩图》不存,幸运的是他的女弟子王玅如曾临摹过一幅。(图1)画中一饱经风霜的白发老者,放下扁担和竹筐,脱掉一只草鞋,双手环抱于胸前,翘腿坐于石上歇息,头转向左侧,面露愁容。白石老人在画上题:“息肩图。眼看友朋归去拳,那曾带去一文钱。先生头白劳何苦,挑尽铜山应息肩。妙如弟画,白石题字。”诗文与《白石老人自述》中略有不同。

齐白石的门人瑞光和尚究竟是谁?
《息肩图》王妙如 尺寸不详见《王妙如女士书画册》,1937年印行
《息肩图》王妙如 尺寸不详

见《王妙如女士书画册》,1937年印行

一、追寻瑞光

虽然北京画院收藏有好几件瑞光的作品,翻阅齐白石的诗稿,也能觅出十余首为瑞光而作的诗歌。可是,瑞光是谁?翻遍画史,却鲜有记载。带着这个问题,笔者开始于故纸短笺中寻觅,瑞光与齐白石交往的始末开始越来越清晰。虽然瑞光的画作在民国年间的报刊上找到近十幅,但“瑞光”仍是诗歌书札中一个抽象的形象。一个偶然的机会,笔者在《艺林旬刊》1929年第55期第4版发现一篇《衍法寺及辽经幢》,文旁配有一张衍法寺辽代经幢的照片(图2),下方一面容清癯的僧人手持念珠席地而坐,瑞光曾为衍法寺的住持,一个念头闪过脑际,那僧人会是瑞光吗?再读旁边的文字,介绍经幢后,云“席地而坐,衍法寺住持瑞光,能作石涛山水者。连年苦兵,寺为占住,瑞光之护持不坏,为足多也。”果然是瑞光。也许是冥冥中的天意,终于可以拨开历史的层层迷雾去追寻白石老人与他最得意的佛门弟子瑞光的故事。可惜这张图片实在太小,瑞光的形象极不清晰,幸运的是,在瑞光亲属提供的瑞光遗物中,有一张瑞光的肖像照(图3),原来他并非清瘦之人,一袭袈裟难掩魁梧身材,面相圆润丰满,广额宽颊,双目炯炯,宽鼻厚唇,浓髭虬髯,从花白的双鬓和额上数道皱纹可知已年逾半百,应该是他晚年的照片。
瑞光与衍法寺辽代经幢
瑞光与衍法寺辽代经幢

 作为画僧,瑞光去世又早,画史留下的记录极少。从齐白石的记录来看,瑞光生于光绪四年戊寅(1878)正月初八日,比齐白石小14岁,逝于民国二十一年(1932)正月初五,还有三天55岁。除了自己的父母亲人之外,瑞光是《白石老人自述》中唯一完整记录生卒年月日之人。齐白石论及两人同好石涛山水(瑞光还因此别号“问石山僧”),以及对他艺术的评价,但未述及更多信息。幸运的是,瑞光去世5天后,非厂(齐白石的另一位弟子于非闇)在《北平晨报》上发表了一篇追忆瑞光的短文《雪厂上人》。

雪厂上人

非厂

在二十年前闻人称有瑞光和尚者,其画笔,今世之苦瓜和尚也,见其画益奇之。以为称者不虚。其时得其残册,豪放肆恣,俨然大涤子,自后数遇其画,其所入无一笔非大涤子,而其人幼失学,所蕴藏不必有国破家亡牢愁抑郁,若不可一世者托于画一一写之;而其人为北京人,非阀阅,更非生长于三吴两浙间,而其人不幸而遁身空门,于寂静清空讽诵礼忏之余,独不走门第,传布施;而其人役役于苦瓜,垂三十余年,南北知名,而独以穷死,则其人诚有大过人者。吾不通佛学,于佛之理茫昧无以视其归,而上人于佛之外,独以画为时所知,亦良足慰矣。往者白石山翁拓印草,命吾与上人董理其事。上人事白石山翁独诚,翁遇上人亦独厚。山翁平生罕写山水,独为吾友黄蛰庐写大屏十二帧,绝奇。上人见此屏,尽一日夜临橅维肖,鬻日人,得二百金。得者持与山翁请署款,山翁莫能辨,误为吾友市画于日人也。挽近写山水者,群以大涤子为师,喜收藏者,亦以得大涤子相耀炫。上人摹大涤子,所入者是,而犹有北方厚重之气,未能有所出。故所作不能得高值,非若某君之动辄千万也。然而其真实本领,窃谓不在某君下,遇不遇,适以成其为上人而已。吾识上人久,迄今初未一晤谈,山人每与友谈,谓观吾所好嗜,乃大类世家纨绔子。颇有疑,去岁拟往谒,未果。上人许为吾画,卒亦莫可得,而上人竟以穷死矣。[1]

这短短不足六百言之文,让我们初步了解了瑞光。民国年间画坛有一学习石涛的风尚,于非闇认为瑞光摹大涤子,取向是对的,但作品中还保留着北方特有的厚重之气,也没有从石涛作品中走出新路来,所以作品卖不上好价格。这大概是瑞光“终穷死”的原因。“遇不遇”,或许是瑞光的不幸,但这种不好的运气也恰好使得瑞光成为瑞光(保存厚重之气这一优点)。于非闇还记一轶事:瑞光曾用一天时间临完齐白石1925年为天津富商黄子林所作的山水十二条屏,并以200元卖给日本人,买画者拿去请齐白石题跋,齐白石还以为是黄子林将自己的画卖了。足见瑞光之画得白石老人神髓。奇怪的是,虽然于非闇与瑞光一起“董理”白石印草之事,两人却未谋面,以至误以为 “其人为北京人”。其实瑞光是河北衡水人。1918年,沈阳慈恩寺落成,因河北衡水工匠承建了部分工程,特请瑞光前往主持开光仪式。瑞光初为北京阜成门外大街路北的衍法寺住持,约1924年调入广安门内烂漫胡同的莲花寺任住持。

作为两座古寺的住持,瑞光在社会上也享有较高声誉。1917 年(民国六年)重阳佳节,德胜门内净业寺方丈慧安和尚设素馔于该寺涵碧楼(《白石老人自述》中记为“寒碧楼”,误),登高雅集,赋诗联咏。当时在京知名人士:陈明远(哲甫)、朱文炳(谦甫)、易顺鼎(实甫) 、李钟豫(毓如)、张琴(治如) 、汪延年(绶丞)、项乃登(琴庄)、程家桐(凤笙)、田程(君伟)、魏在田(春影)、王家彦(士文)、傅谦豫(绍益)、翟化鹏(溟南)、徐思谦(六皆)、嵩麟(伯衡)、颜札定信(可安)、林世焘(次煌)、王景岐(石孙) 、吴成章(厉秋)、戴松年(苍岩)、沈汝骥(德良)、王本晋(建侯)、张承荣(峙门)、林松龄(维焘)、饶嘉谷(第岑)、沈竹孙、朱国桢(吴山)、张新瀚(云劭)等人均被邀请,瑞光也应邀参加。众人联句,瑞光独联两句,其后,又赓述七古,诗曰:

重阳佳节雨送凉,湖边野菊盈袖香。

两岸林木皆凋黄,飘飘霜叶逐风忙。

雅集涵碧罗酒浆,诗仙首数一厂狂。

座中老健推孔璋,词场劲敌朱与张。

如潮如海泻文章,高人韵士聚一堂。

李项魏程更田汪,对酒当歌乐未央。

如斯盛会乌可忘,归路鸟声话夕阳。

恨我懒残无书囊,只能煨芋待君尝。

陈哲甫即席而成《赠瑞光慧安两禅师》,曰:

莲花妙相,净业清流。斯二尊者,恒共吾游。

一耽风雅,一虔真修。亦仙亦佛,无喜无忧。

苦瓠弄笔,石涛之俦。燕尘扰扰,古刹犹幽。

年年重九,涵碧登楼。希夷香火,鸿雪常留。

篱花淡淡,帘风飕飕。蒲团一个,各有千秋。

在这次涵碧楼登高雅集中,瑞光还当场画了一幅《涵碧登高图》[2],名士们纷纷题咏。自此,瑞光的画名便远近皆知了。[3]

民国报刊不难见到瑞光的记载。最早见于报刊的是《无锡新报》1923年7月13日第4版南湖(廉泉)[4]的《为雪庵上人题衍法访古图二首》。

大法今安在,津梁愿亦奢。

但能看图画,终是不还家。

树缺云藏寺,客来僧点茶。

羊群无是幻,何处问三车。

佛宫心上有,弹指即华严。

显密通三教,丹青数二阎。

思亲留胜迹,觅句断新尖。

欲忏浮名累,无声月上帘。

此外,还有近十件山水画。如1926年6月6日《晨报星期画报》第1卷第38期第1页载有瑞光的《山水》图(图4),旁有“燕孙”的注识:“释瑞光,字雪厂,工山水,不落先辈窠臼,其画得于性灵者多,故能以画胜人,有自制印草,文曰:今人摹古,古人摹谁。其抱负可以想见矣。燕孙识。” 1928年9月16日,《北平画报》第7期第4版刊载释瑞光《问石山僧画幅》,旁注:“释瑞光,别号问石山僧,山水宗大涤子,花卉法吴昌硕、李复堂,不尝为人作画,今特介绍与读者一阅,则知该画之妙矣。”可知,瑞光字雪厂,别号问石山僧,山水学石涛,花卉法吴昌硕。从他的印谱看,瑞光还有一些别号,如:“西河老民”“看山僧”“老雪”等。

1926 《晨报星期画报》 1926 年

[ 第1卷 第38期 ,1页 ]雪厂上人山水轴:[画图]

二、幸有瑞光尊敬意

1917年6月30日,为避家乡的兵匪之祸,齐白石来到北京,寄居在离莲花寺南不远的法源寺。因画风近于八大山人冷逸的一路,懂得的人不多,作品就不易卖得出去,卖画生涯很是萧索。很可能是通过法源寺的住持道阶法师认识了瑞光。1917年11月底,齐白石返乡,1919年正式定居北京,状况仍未获改观,且居无定所,先后寄寓观音寺、石灯庵等寺庙。齐白石虽笑称“与佛有缘”,但观音寺内“佛号钟声,睡不成寐”,石镫庵“老僧又好蓄鸡犬,昼夜不断啼吠声”。张次溪回忆齐白石住在石灯庵时,“悬画四壁,待价而沾,住室外面的房檐下,放着一个小白泥炉子,平日烧茶煮饭,冬天搬到屋内,兼作取暖之用。”“终日枯坐,很少有人来问津。他为了生计,常给墨盒铺在铜墨盒或铜镇尺上画些花卉山水,刻成花样。所得润金,起初每件只有几角钱,增了几次价,才增到每件两元左右。他还为琉璃厂一带的南纸铺画诗笺,刻版印刷出售。”[5]在这种困境之下,一位在北京画坛已享有盛誉的画僧拜入门下,成为第一位向齐白石学习绘画的入室弟子(此时,虽有姚石倩、张伯任、贺孔才拜齐白石为师,但都是随其习篆刻),齐白石内心在欣喜的感动之余,更多是其内心深处所得到的慰藉。一次瑞光赠画于他,齐白石至衍法寺答谢,特赋诗两首相赠。

阜城门外衍法寺寻瑞光上人(即题上人所赠之画)

故我京华作上宾 (前朝癸卯年,夏午诒请为上宾。) ,农髯三过不开门。(曾农髯过访再三,余以病却。曾入门曰:吾已来矣,公何却耶!)今朝古寺寻僧去。相见无言将虱扪。

帝京方丈识千官,一画删除冷眼难。幸有瑞光尊敬意,似人当作贵人看。[6]

在诗中,齐白石回忆了自己1903年随好友夏午诒初次至京师,被奉为上宾,当时正赴京赶考的曾熙(农髯)三次来访,齐白石误以为他也是势利之人,不愿结交的往事。如今齐白石的画风在北京遭遇冷眼,到衍法寺去访“识千官”的瑞光,瑞光却把他“当作贵人看”,这份“敬意”,对于齐白石是何等珍贵!此后齐白石为瑞光题画赋诗不下十次,瑞光也常去请益,畅谈画理,互相启发,是师生,更是知己。北京画院收藏的《白石诗草》(甲子至丙寅)中有一诗记载齐白石画一灯送给瑞光。

画灯一檠赠雪广[7]上人

经年懒不出门行,布袜无尘足垢轻。

犹有前因未消灭,莲花寺里佛前灯。

画理诗思亦上乘,寂廖何幸对枯僧。

孤镫若肯常回照,与汝余年共死生。

“经年懒不出行”的齐白石,却拿着画去莲花寺拜访“画理诗思亦上乘”的瑞光,甚至发出“与汝余年共死生”的感叹,足见师徒二人惺惺相惜之情。

1926年春二月,齐白石曾为瑞光作《西城三怪图》(中国美术馆藏)(图5),中间侧身而立的僧人为瑞光,正面捻须的白发老者为齐白石,侧面而立者为冯臼。画上有长题记其事:

余客京师,门人雪庵和尚常言:前朝同光间赵㧑叔、德砚香诸君为西城三怪。吾曰:然则吾与汝亦西城今日之两怪也,惜无多人。雪庵寻思曰:臼庵亦居西城,可成三怪矣。一日臼庵来借山馆,余白其事。明日又来,出纸索画是图,雪庵见之亦索再画,余并题二绝句。闭户孤藏老病身,那堪身外更逢君。扪心何有稀奇笔,恐见西山冷笑人。幻缘尘梦总云昙,梦里阿长醒雪庵。不以拈花作模样,果然能与佛同龛。雪庵和尚笑存。丙寅春二月齐璜。

《西城三怪》 齐白石 轴 纸本设色

60.9×45.1cm 1926年 中国美术馆藏

冯臼(1870—1929),字臼庵、臼厂、臼广、剩瑕,斋号半瓦斋,湖南衡阳县九市乡人。光绪诸生,曾任教国立北平艺专讲席而名噪京华。诗书画印皆工。篆字猎碣,隶法张迁,行楷师山谷、冬心。画工花鸟、兰竹、翎毛,效法天池、白阳,粗枝大叶,随意挥洒,饶有生趣。晚写佛像,人争宝之。冯臼为人狷介,负才不羁,书画篆刻不轻易送人,其画名与白石比肩。当时声震京城的湖南画家主要有冯臼、萧俊贤、齐白石三人,时称“冯萧齐”。齐白石在西城居住,与同居西城的冯臼常相往来,而瑞光曾任西城衍法寺住持,三人合称“西城三怪”,白石作画留影,成为画坛又一佳话。

诗中“幻缘尘梦总云昙”一句来自齐白石的一个梦:他梦见瑞光自称“老昙”,醒来作一诗记之:

梦与雪广共话

此身只合共僧流,万事从头早已休。

老境客稀私窃喜,故园兵久渐忘忧。

懒看芍药三春暮,已负芙蓉九月秋。

梦幻由人心意作,昙花常现坐前头。

梦雪广自称老昙。梦后五日,雪广见此诗,自言削发时原名续昙,幻境不可谓无凭也。

没想到五天后瑞光见诗称自己出家前原名“续昙”。足见二人心意相通,梦寐在焉。

1926年1月6日(乙丑十一月廿二日),齐白石生日,弟子门人贺孔才、杨泊庐、王雪涛、陈小溪、赵大廷、释瑞光进以酒,饮后照影纪事,齐白石作了一首七律诗:

斯世何容身外身,道从寂寞惜诸君。

衰年顾影嬴愁色,小技论工负替人。

鬼道柴门天又雪,星塘茅屋日边云。

(余居鬼门关侧。余阿爷阿娘居星塘老屋)

明年此日吾还在。对镜能知老几分。

乙丑冬一日乃余生期,雪广上人集同人饮后为余留影纪事,命题一律。白石山翁。[8]

照片右侧,齐白石还题:“雪广上人与余同寂寞,余以此赠之。心出家僧璜记。”照片中的齐白石身着浅色长袍,这张照片后来又用于1928年胡佩衡为其出版的《齐白石画集》,为其较早的影像。参与生日聚会的弟子甚多,不知齐白石是否都赠以照片。这张有齐白石题诗的肖像照能留存下来,的确是一幸事,也足见瑞光对白石所赠之物的珍惜爱重。(图6)
齐白石赠瑞光相片
齐白石赠瑞光相片

齐白石弟子虽多,但一些弟子后因各种原因反目,而瑞光始终事师甚诚。齐白石有一首诗《小窗看雪》,原稿为:

小窗看雪

喜雪最嫌污踏过,不妨三尺拥青门。

舍南鸡远无泥爪,天上鸿飞但月痕。

非侣交游终易别,成群私淑总无恩。

贫居不合停车马,野寺荒城有替人。

(僧瑞光居阜城门外衍法寺。贺孔才为文人贺先生之孙。居于□□城边。)

1933年出版《白石诗集》时,改为:

喜雪难堪是污践,不妨三尺拥青门。

墙头雀过嫌泥爪,天上鸿飞忌月痕。

非侣交游终易别,成群私淑总无恩。

贫居岂合停车马,野寺荒城隔替人。

(僧瑞光居阜城门外衍法寺。)

齐白石虽对诗文进行了修改,但意思未变:自己不需要不相关的人来打扰,嫌弃墙头观望者的到来,那些另有高就的人也不想承认曾是我的门生。三观不同的人是无法长期相处,那些私淑弟子我也不能教给他们什么。我这个穷人也没有什么价值,我的真正传人在远寺呢!正式出版被删去的贺孔才(1903—1952)是随齐白石学习篆刻的早期弟子,名培新,字孔才,号天游,河北武强人,出生世家,祖父贺松坡为光绪十二年(1886)进士,曾任刑部主事,家富图书收藏。贺孔才幼时从祖父学古文,后拜吴北江为师,学文学,从秦树声习书法,1920年6月经齐白石好友朱德裳介绍拜门学习篆刻,但后与齐白石疏远。齐白石在手批弟子罗祥止《祥止印草》中“天花乱坠”印旁批注云:“妙极,若学贺生之为人,足以倒戈矣。”[9]在诗稿中,齐白石明确标出贺孔才和瑞光的名字,便是将二人进行对比,正式出版时隐去了“倒戈”的贺孔才,留下事己始终如一的瑞光,而诗意更为明显,足见瑞光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除此之外,齐白石还多次在诗中将瑞光誉为自己的传人。如:

题雪庵背临白石画嵩高本

看山时节未萧条,山脚横霞开绛桃。

二十年前游兴好,宏农涧外画嵩高。

(癸卯春。余由西安转京华。道出宏农涧。携几于涧外画嵩山图。)

中岳随身袖底深,秦灰百劫幸无侵。

何人见后存心膈,岂料高僧作替人。

瑞光临齐白石画作乱真,正如于非闇所言瑞光临白石山水十二条屏连齐白石本人都认不出来。学齐白石花鸟、篆刻弟子众多,而瑞光独学山水,且两人交往十余年,对于齐白石来说,就弥足珍贵了。

《白石老屋》 瑞光 扇面 纸本 设色

18.5×45cm 1924年 北京画院藏

《借山问道图》 瑞光 托片 纸本 设色

83.5×43cm 1924年 北京画院藏

《山水》瑞光 扇面 纸本 设色19.5×54.5cm 无年款 北京画院藏《山水》瑞光 扇面 纸本 设色

19.5×54.5cm 无年款 北京画院藏

《山寺松溪图》 瑞光  轴 纸本 设色

127×45cm 1930年 日本京都国立博物馆藏

《临白石画佛》 瑞光 轴 纸本 设色

127×33.5cm 1925年 北京画院藏

《拈花微笑》齐白石 轴 纸本 设色67×34cm 无年款 北京画院藏《拈花微笑》齐白石 轴 纸本 设色

67×34cm 无年款 北京画院藏

《大涤子作画图》 齐白石 轴 纸本 设色

87.5×48cm 1923年 北京画院藏

《石涛作画图》 齐白石 镜芯 纸本 设色

26.5×33cm 无年款 北京画院藏

《钟馗》齐白石 轴 纸本 设色133.5×34cm 无年款 北京画院藏《钟馗》齐白石 轴 纸本 设色

133.5×34cm 无年款 北京画院藏

注释:

[1] 非厂:《雪厂上人》,见《北平晨报》, 1932年2月15日“北晨艺圃”。

[2] 民国二十四年(1935)重修净业寺时,瑞光的《涵碧登高图》尚在。

[3]傅耕野:《能诗善画的瑞光和尚》,《随心集》,中国文史出版社,2000年。

[4] 廉泉(1868—1931),字惠卿,号南湖,无锡人。光绪二十年(1894年)中举人。翌年在京会试时参与康有为的"公车上书"。精诗文,善书法,嗜书画、金石,并以其诗文书画交游于王公贵人之间。辛亥革命后,廉泉隐居北平潭拓寺。民国3年(1914年)赴日本,介绍中国书画。民国6年回国,曾任故宫保管委员等职。北伐胜利后,曾被任命为江苏省屠宰税局局长,他坚决不就。民国20年,他独赴北平潭柘寺养病,并因信佛而入寺为僧。同年10月6日,病逝于北平协和医院,安葬于潭柘寺旁,终年63岁。遗着有《南湖集》、《潭柘集》、《梦还集》、《梦还遗集》等。

[5]张次溪:《回忆白石老人》,见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北京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文史资料选编》(第28辑),北京出版社,1986年,第120页。

[6]此诗原名《阜城门外衍法寺寻瑞光上人即题所赠之画》,收入《白石诗草补编》第二集,此编是一九五七年白石殁后,从他的日记手稿和自定义一、二两辑的原稿中搜集得来的遗诗。

[7]白石手书中常有“广”代“厂”字,“广”同“庵”同“厂”,下同。

[8]此诗亦见《白石诗草》(乙丑十一月起),略有区别,北京画院编《人生若寄:北京画院藏齐石手稿》,第页。

[9]关于贺孔才与齐白石的交往见邹典飞:《齐白石与门人贺孔才的艺文交往初探》,北京画院编《齐白石研究》,广西美术出版社,2016年。

全文刊载于北京画院编:《齐白石师友六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10月出版

(本文选摘自北京画院编《齐白石师友六记》,经作者授权转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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