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罗兰·巴特的学生,拉康的后继者,法国思想家朱莉娅·克里斯蒂娃将语言学、符号学和精神分析根植于文学理论中,享誉学界。1980年代,她接连出版《恐怖的权力》《爱情传奇》《黑太阳》,可谓精神分析三部曲。与此同时,她加入巴黎精神分析学会,兼具精神分析师身份。与弗洛伊德、拉康等前辈相似,对病例的诊疗成为一种理论奠基。如果用“互文性”形容这种书写,更合适不过。文本通往实证,个体精神症候与文本意义阐释互生同构。《黑太阳:抑郁与忧郁》中译本的出版具有某种独特意义。此书聚焦现代社会精神危机的广泛现实,抑郁成为集中表征。它试图搭建理论与生存,作家与读者的深刻关联,通过文本观察症状,通过他者见出“自性”。从而,作者赋予理论潜在的疗愈功能,揭示抑郁的根源,探讨克服与解脱的可能。如何理解书名“黑太阳”这一充满悖谬的意象?“它隐形却沉重的光芒将我牢牢固定在地上、在床上,让我不语,使我放弃”。
这其实包含作者的意图,将抑郁视为一种负性的创造力,受困的生命能量。“在抑郁之中,我的存在随时会被动摇,但存在的无意义感却并非悲剧性的:对于我而言,它显而易见、熠熠生辉,又不可抵抗”。抑郁背后,深藏着语言与存在的双重危机。“将我们吞噬的无法言说的痛苦。这种痛苦往往是持续的,它让我们失去任何话语、任何行为的欲望,甚至让我们失去生存的欲望。”克里斯蒂娃始终从人的本质理解抑郁根源。人是能创造并使用符号系统的动物,语言又通往存在,正如海德格尔所说,语言是存在的家。抑郁面临的问题,既是失语,也是无家可归。
如何在精神分析的传统中理解抑郁,作者描述了关于“抑郁的观念史”。她借助弗洛伊德的“死本能”假说,推演抑郁的机制。在我看来,作者与弗洛姆在对死本能的阐释上殊途同归。后者曾在占有型人格的论述中,讨论了“恋尸癖”、施虐症与死本能的关联。克里斯蒂娃则偏重从符号语言维度,探讨抑郁如何破坏人类象征机制。二者都指向恋物的逻辑:拒绝符号的表象,留滞在对物本身的爱恋。
换言之,抑郁源于对“丧失之物的哀悼”,无法承受并拒绝承认已丧失的现实。抑郁者放弃在言语和行动中,获得象征性补偿,借助符号的能指重新“寻回”。它无力将“物”转化为欲望的客体,难以建立原初认同——主体的想象性融合。象征秩序和转喻之链从而被阻断。如何返回“物本身”是抑郁的症结所在。“在他情感、肌肉、黏膜和皮肤的张力之中,他体会到自己属于某一早期的他者,却又与之保持距离,这个他者是无法表征、无法命名的,但是他的身体排泄及其非自觉行为依然保留着这一他者的印记”。排泄行为,象征了主体和客体,自性与他性分离的原初时刻。
从此种意义看,它在时序和逻辑上都是一种回溯,反馈出死本能所呈现的退行、返祖驱动。显然,作者指涉了弗洛伊德所言的肛门期欲望。但她更关注在客体生成前,语言还未习得阶段,肛门性欲意味着什么。其实质是对主客分离,对自我界限的怀念。“抑郁者全部的自我都深陷于去爱欲化却又无比欢愉的肛门性欲之中,因为肛门性欲承载了与古老的物融合的原乐。”去爱欲化的性欲,似乎隐喻抑郁者与恋物癖的共通,即主体无法向客体“投射”,只有通过将爱欲撤回,导致一种反向的“内摄”。
“投射往往先于内摄,侵凌先于痛苦”。克里斯蒂娃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分析应证了主客分离前,这种“前客体”阶段的创伤。陀氏的癫痫被视为悲伤的高潮部分,沮丧则是癫痫发作前的序曲。癫痫与抑郁原本并没有直接的化约,两者只是在痛苦的书写中得到转化。作者坚称,陀氏具有某种早期的、原初的痛苦,其与承载欲望的死本能和“原发性受虐”相关。这促使他过早地出现了威严的“超我”。然而,早熟的超我影响并未变成爱欲冲动,却造成一种痛苦情绪。
陀氏痛苦存在于“界限”和边缘之上,痛苦既没有完成投射,也没有实现内摄。我们发现,前述排泄物与身体之关系,在作者论述陀氏时得到具体演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痛苦不在外部,也不在内部,而是介于两者之间,处于自我/他者分离的边界,甚至发生在这样的分离成为可能之前。”忍受痛苦塑造了陀氏的小说风格:复调的文学将替代独白的文学。一种没有对象的臆想忧伤,过剩的激情,歇斯底里的力量,泛滥无常且令人眩晕。
虽然,克里斯蒂娃借用巴赫金得出的复调特征,但显然她关注诗学结构与病理表现如何同构。陀思妥耶夫斯基将痛苦转化为狂暴、快感以及无法满足的欲望,它依托各式人物(违抗者、劫掠者、自杀者),转换为无边的欢愉。我认为,陀氏的文学实质,或可称为受虐症的文学。“与其说人性在于对快乐或者利益的追求,不如说在于渴求给人以快感的痛苦。不同于敌意或暴怒,它不具备那么明显的客体特征,更多是退回自身……这是被抑制的死本能,是被意识的清醒所束缚,从而回到痛苦、无生气的自我身上的施虐倾向”,而退回自我的施虐即是受虐。
爱上痛苦与爱上幸福,同样都是“确定的自由”。它包含两大要素:一是确认意识,二是自由选择。陀氏小说大多存在违抗—惩罚—自杀—救赎的链条,人物“因为圣洁而成为白痴,因为犯罪而成为启示者。”违抗和人性觉醒关联,痛苦实质代表了意识的某种现实。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作家日记》里写道,“大自然通过我的意识向我宣告,存在某种整体的和谐。人类的意识根据这一宣告制造了宗教……我终归应该服从这个宣告,应该顺从,为了整体的和谐应该承受苦难,应该同意活着。”换言之,无意识的情感无法经由语言,进入到意识层面。陀氏的人物唯有依赖越界行动,挑战禁忌,才能意识到自己。如此,自杀行为背后的虚无主义,反而变为命运的实现,意识的赋予。
相比而言,杜拉斯的痛苦已演变成为社会性疾病。在个体和社会,内部与外部之间,混乱与虚无的精神危机是全方位的:从道德、宗教、政治,深入到人的表意系统。二战造成的死亡和疯狂沉重瓦解了意识和理性,杜拉斯正是无可抗拒的承受者。她走向了不可见、无逻辑、无法表征的沉默书写。只有沉默才能与恐怖相配,忧郁将成为一种新修辞,而非单纯的临床躯体症状。杜拉斯并未去克服忧郁,而是动用这种隐秘力量。在我看来,她的写作是战后存在主义文学介入社会的反向实践——即直面虚无。
克里斯蒂娃认为杜拉斯采取与世界对峙的态度。痛苦的真相被一种蹩脚、拘谨,冗长且缺乏美感的句子揭示出来。“句子的动词似乎忘记了主语,或者在宾语或形容词的位置,句子戛然而止,似乎喘不过气来”。作者称其为笨拙的美学,非净化的文学,陈旧的词语表达出僵硬、造作和病态浮夸。克里斯蒂娃很可能隐匿了自己的结论——杜拉斯的书写语言就是抑郁者的典型言语形态。“请留意抑郁者的言语:重复而单调。语句不连贯,句子被切断,衰竭,停滞。意群无法形成,重复的节奏、单调的旋律主宰着破碎的逻辑序列。”如果我们比照这一界定,就会发现它很适用于杜拉斯,甚至可以直接指涉。
然而,这种被击溃的语言却带来病态诱惑,隐秘疾病的传染力。其特点是没有悲剧,没有高潮,无法言说,只剩下衰弱的痛苦。我认为,克里斯蒂娃意在区分两种文学:一种是升华治愈的文学;另一种是顺从死亡的文学。前者是观察、分析忧郁,企图隔着距离,在艺术空间里找出路。后者则实实在在地困于死亡与疾病之中,没有净化、彼岸许诺,更没有距离。
在我看来,克里斯蒂娃延续弗洛伊德的范式构建了抑郁观念。这种模式或可概括为崩解与整合——对应生本能与死本能的双向驱动。生本能指向渴望连结的爱欲原则,死本能倾向于对外的毁坏冲动,“它表现为生理上和逻辑上无法传递能量和心理印记,由此摧毁循环和联结。”作者的巧妙在于,将抑郁视为迟缓与阻滞的间性状态。她辨析了精神分裂与抑郁,用“类精神分裂”描述此种间性。在我看来,抑郁是对两种本能的无意识防御,是避免直接陷入精神分裂采取的自我抑制。
自我同时充满内聚与崩解的冲突,需要取得暂时性调停。抑郁用“冻结冲突”实现缓和,虽然它空洞无意义、却勉强维持了主体的整体性。这仅仅是为了防止自我彻底碎片化,而采取的阻滞,远非解决。即使她在谈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癫痫,也按照抑郁的阐释逻辑——丧失和创伤体验,意识不连续的中断、人的能指和象征功能失效。癫痫和抑郁同样在防御,意欲去除主体对他者的爱欲关系,以回避形式抵抗“类分裂状态”。癫痫使“主体通过动力的释放重新找到了‘死本能’无声的表达方式(神经传导断裂、符号联系中断、生命结构失去稳定)。”
重要的是,癫痫背后亦是两种本能的冲突并存。诗学意义的复调和对话,源于主体对他者欲望和排斥的矛盾,其解决方式是归于混乱和毁灭。艺术提供了解决冲突的恒久形式与替代方案。一方面,为了抵抗痛苦,小说书写疯狂行为;另一面,精致的忧郁将变成冲突的替身。“艺术创造将它们整合,同时将它们消耗。因此,艺术作品使我们能够与自己、与他人建立一种不那么具有破坏性的、更加舒缓的关系。”这显然是与宗教狂热和偏执狂相较而言,更好的温和方式。
当作者将忧郁视为文本特征时,精神分析就成为文学分析的内在要求。忧郁通往非理智的情感,为无意识探求提供了窗口。在“言语的生与死”一章,作者描绘忧郁者无法自我表达,动作迟缓,失去生气,词语破碎。精神分析师则试图从声调,音节的碎片里辨认,重组意义,找到与他者的连结。这样的倾听乃是一种宽恕,它“使得抑郁者(这个将自己困在创伤里的局外人)重新出发,同时赋予他遇见新事物的可能”。
文学书写作为审美活动,“它介于痛苦和行动之间”。这对应了克里斯蒂娃所言,宽恕是“介于绝望与谋杀之间的第三条道路”,这一道路既没有使忧郁变为罪行,也没有走向自杀,而是选择升华。从而,我们发现了全书的指向,即艺术疗愈忧郁(作为文本现象的抑郁)的可能——它创造另一个分裂的空间,使主体可以“坚定地依附于那个允许破坏性暴力自我表达而非行动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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