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回武汉了,“黑压压一片”

鱼回武汉了,“黑压压一片”
2024年09月02日 21:34 南风窗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姚远

发自湖北武汉

编辑 | 赵靖含

邹市明在长江上捕了一辈子鱼,却只见过一次中华鲟。

1980年代,邹市明从洪湖乘轮渡回武汉。一只通体漆黑、已然死去的中华鲟静静躺在船尾。体覆五行大而硬的骨鳞,鱼体从轮渡的一扇门延伸至另一扇门,几乎挡住乘客的路。

邹市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鱼。它就像一只深海怪兽,“至少三米长”。56岁的邹市明努力回忆少年时期的奇遇。“不对,得有四五米。”

中华鲟,世界上最古老的脊椎动物,最大个体可长至5米,是当之无愧的“长江鱼王”。

然而,中华鲟的野外自然繁殖已经中断7年。这个与恐龙生活在同一时代的古老物种,活了1.4亿年,躲过几次物种大灭绝,却在工业化来临几十年后被推向了灭绝的边缘。

长江文明馆中华鲟标本 / 图源:中国三峡杂志微信公众号长江文明馆中华鲟标本 / 图源:中国三峡杂志微信公众号

2021年1月1日,长江流域开始实施十年禁渔计划。长江干流和重要支流的天然流域,以十年为期,全面禁止天然渔业资源的生产性捕捞。此时,长江流域鱼类资源数量据估算约8.86亿尾,是1950年代的27.3%、1980年代的58.7%,水生生物完整性已降至最低的“无鱼”级别。

“十年禁渔是一场用时间换未来的接力赛。”武汉市农业农村局副局长王文高对南风窗说。

武汉开展常态化长江十年禁渔,较国家规定的时间提前了半年。如果把长江经济带比作一根扁担,挑起扁担中央支撑点的,正是武汉。

这座超大型城市,在历史上因长江而生、因长江而兴。如今,武汉也在长江流域的综合治理中起到了示范效应和关键作用。

十年禁渔,武汉是怎么做的?三年过去,长江怎么样了?

抢 救

洞庭湖烟波浩渺,一望无际,像一片嵌于内陆的海。老人们说,站在岸边向远处眺望,“海”的另一头,就是长江。

2007年7月,中国科学院院士曹文宣和学生们一起前往洞庭湖进行野外调查。令他震惊的是,洞庭湖水上竟布设着密密麻麻的渔网。网眼细密,孔径只有1.5到2.5厘米。当地人称作“迷魂阵”,它七拐八弯、易进难出,因此得名。

渔政执法人员在清理非法网具“地笼网” / 图源:湖北政府网渔政执法人员在清理非法网具“地笼网” / 图源:湖北政府网

“人都看得眼晕,何况是鱼?”后来,曹文宣在受访时说。

彼时,长江流域的春季休渔制度已经实行三年。鉴于对长江鱼类资源日趋减少的担忧,从2003年开始,在鱼类产卵、幼苗生长的春季,长江中下游分别划定了为期三个月的禁渔期。从2016年起,延长为四个月。

然而,曹文宣在洞庭湖看见,当7月禁渔期刚一结束,千船万网又下水了,手指头大小的幼鱼都被一网打尽。它们本有机会长成个体更大的经济鱼类,却只能在竭泽而渔之下,以几毛钱一斤的价格被做成鱼饲料或者鱼干。

“渔民们休息了几个月,也很着急。”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研究员陈宇顺对南风窗说,“当时,休渔期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幼鱼,马上就被捞空。”

科学家们一致认同,春季休渔制度治标不治本,无法从根本上缓解长江流域日趋严峻的生态危机。

于是,从2006年开始,曹文宣四处奔走,呼吁在长江流域实行“十年禁渔”。

他说,这是对长江生态的一次“抢救”。

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长江水产研究所研究员、“中华鲟之父”危起伟,2006年的时候46岁。用他的话来说,这个年纪在科学家中“不大,也还没那么出名”,但他作为从事中华鲟、长江鲟、白鲟等濒危物种保护研究工作的青年科学家,在当时与同伴一起积极参与了曹文宣院士对“十年禁渔”的倡议。

长江鲟 / 图源:中华鲟研究所长江鲟 / 图源:中华鲟研究所

作为研究鲟鱼的专家,危起伟对长江生态的日趋恶化有着痛彻心扉的体悟。

2003年1月,世界上最后一尾白鲟从危起伟手中放生。白鲟的吻部长而尖,像一把锋利的剑。它的尾巴扭啊扭,从危起伟温暖的手中钻进冰冷的江水,再也不见了。

白鲟是长江中仅次于中华鲟的大型古老物种,生存于白垩纪早期,物种历史约1.22亿年。2003年之后,人类在长江中再也没发现过这种鲟鱼的踪迹。直至2022年,白鲟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宣布灭绝。

危起伟深感“无奈、失望、悲痛”,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说服自己接受白鲟灭绝的事实。明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不见了?从科学的角度来说,物种更替应该是几十万年、几百万年的过程。而白鲟的灭绝,实在太快了。

1993年10月,宜昌艾家河抢救的活体白鲟 / 摄影:危起伟

长江中下一个处于类似境地的,或许就是中华鲟。

“中华鲟应该保护下来的,它是目前内陆可以见到最大的一种鱼类。”危起伟的声音严肃而沉重,又重复了一遍,似是在强化自己的信念:“中华鲟应该保护下来的。”

对珍稀鱼类的保护,不仅关系某个物种的延续。从更广阔的角度说,它是对生态系统基本功能的维护。

“生态系统越简单、生物完整性指数越低,生态危机和生物危害的发生概率越高。”危起伟说。譬如,1950年长江流域以南的12个省份爆发“大肚子病”,就是长江水中血吸虫泛滥致使的后果。这种寄生虫本可以被青鱼遏制,假使生态系统发生紊乱,就会对人类社会构成危害。再如各种来势汹汹的蚊媒传染病,如鼠灾、蝗灾。

他说:“中华鲟这样的大型物种,在生态系统中是重要的、不可或缺的成员。”

上 岸

2020年初夏,高度紧张的疫情防控工作之后,武汉市就“长江十年禁渔计划”召开了一场会议。国家规定的长江流域重点水域“十年禁渔”实施时间最迟从2021年1月1日起,然而考虑到武汉作为长江流域“一肩挑两头”的中心城市,武汉怎么做,在政策落地过程中具有较强的示范性。

他们决心第一个行动,“提前半年开始”。

2020年7月1日,按往年传统,这是春季休渔期结束开江下船的日子。但在青山区江段捕鱼的渔民邹市明这天接到的通知,并非开江,而是封船。

邹市明保留着渔船最后的照片。这是一艘带棚子的铁船,可以做饭和住人,尽管被江风吹拂、江水拍打,却始终保持着洁净。儿子出生以前,邹市明和妻子平日就住在渔船上,这块漂在长江上的方寸天地,是他一直以来的家。

“渔民的渔船,就相当于农民的土地。”武汉市农业农村局副局长王文高说。禁渔退捕,无异于让农民离开土地,政府必须承担起补偿与安置的责任。

禁渔退捕之时,武汉市有建档立卡退捕渔民1151名。补偿方面,比照失地农民,兜底为退捕渔民中的专业渔民全额兑现每人7.5万元的社保补贴、符合资格的兼业渔民每人每年4000元的社保缴费补贴,实现了应保尽保。

更重要的,是给退捕渔民中尚且处于劳动年龄段的835人另谋生计。

禁捕之前,长江捕捞渔业从业者以初中学历以下的中老年为主。他们是捕鱼的好手,却在上岸以后,处于转产就业的劣势。另外,捕鱼尽管危险与辛苦,但是个相对“自由”的工作。王文高说,一些渔民习惯了自由自在,“突然让他去上八个小时班,一时难以适应”。

基于种种现实状况,武汉市农村农业局的自我要求是,“至少给每名退捕渔民提供三次选择就业机会”。458人经过培训,如今已是果农或养殖户;另外还有308人在协助巡护、保洁保安、园林绿化等公益岗位工作。

如今已经是巡护员的邹市明回忆起4年前的选择,说:“领导问我特长,我没有特长。从小搞鱼有什么特长呢?”

渔民最大的特长,就是对渔汛信息、水域情况的熟悉。他们中很大一部分人,对长江依然有着深厚的情感。曾经有一位渔民找到江夏区禁捕办说:“把我的船收了,让我离开长江,我从情感上接受不了。”这位渔民向禁捕办申请,自愿去长江沿岸巡护,只是为了继续从事一份与长江有关的工作。

武汉农业农村局因势利导,以此为契机,把“退捕渔民协助巡护”拓展成为解决退捕渔民就业的途径之一,在减轻渔政执法负担的同时,解决了一部分不愿离开长江、又缺乏其他就业技能的渔民的就业困境。

退捕渔民协助巡护 / 图源:中国渔业报退捕渔民协助巡护 / 图源:中国渔业报

上岸以后的邹市明经常想念捕鱼的日子,他幻想未来某一天可以回到江上,看船尾的浪花,激起鱼儿跃出江面。

但邹市明也清楚,自己是回不去的。50余年以水为生的日子,让他患上了渔民的“职业病”。因为风湿性关节炎,他的手指已经无法自在地蜷缩、伸展。捕鱼落下了一身的病,这4年上了岸,才慢慢好起来。

“(退捕)也是一件好事。”有时候思念起长江,他会这么宽慰自己。

鱼回长江

全流域的“长江十年禁渔计划”已实行三年半,长江发生了一些直观的变化。

天气好的时候,在岸边巡护的邹市明偶尔可以看见长江中的鱼群,“黑压压一片”。

中国科学院水生所研究员陈宇顺和学生们开船去长江干流、鄱阳湖、洞庭湖科研考察,船体把浪花掀起来,鱼就在浪中跳跃;鱼的个头也变大了,大鱼经常把渔网撞破,然后不见踪迹。武汉渔业渔政管理处处长潘俊辉也对南风窗说,这几年,渔政码头浮动栈桥上经常会发现跳上来的大鱼,特别是在秋冬季节。

一个间接反映鱼类资源状况的显著指标,是长江江豚的种群数量。江豚并非鱼类,是一种以鱼类为食的哺乳类动物。如果长江中的鱼类资源遭到破坏、小型鱼类资源下降,长江江豚的数量就会减少。此外,江豚的生存繁衍对水质、水域环境的要求同样十分严苛。

江豚 / 图源:中华鲟研究所江豚 / 图源:中华鲟研究所

1990年代初,长江江豚约2700头,到2012年,就只剩1045头。2013年,江豚被列为《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极危物种。

而就在“十年禁渔计划”实施两年之后,农业农村部公布了2022年长江江豚的科学考察结果:江豚种群数量达到1249头,较2017年科考的1012头有了显著提升。

武汉长江段,这几年也频频传来“江豚在江中嬉戏”的好消息。

禁渔之所以定为“十年”,是因为长江中多数鱼类的繁殖周期约3~4年,如果以种群恢复、生态系统的自我调节为目标,最好让鱼类经历3~4次的繁殖周期。

危起伟曾与103位科学家开展过一次针对长江水生生物资源与环境本底的状况调查,他们预计,在全面实施禁捕之后,因不同物种的生活史和生态位差异,鱼类群落或将出现经典的群落演替过程。群落的动态演替在鄱阳湖、洞庭湖需要3至5年,在长江干流需要约8年。

“这个过程中需要科学的管理和调控。比如某一种凶猛的肉食性鱼类数量过多,也许会需要人工干预与调整,”陈宇顺说,“不过禁渔才三年,据我们调查,长江干流中某些鱼类数量的确增长了一些,但远远还没到成灾的时候。”

相关数据显示,2022年长江流域重点水域监测到土著鱼类193种,比2020年增加25种;长江干流科研监测的单位捕捞量比上年增加20%;四大家鱼、刀鲚等资源恢复明显。

刀鲚 / 图源:浙江省淡水水产研究所刀鲚 / 图源:浙江省淡水水产研究所

然而,另一部分对生境具有特殊需求的水生物种,处境依然极其严峻。譬如具有洄游性的中华鲟,它们生活在长江口外的浅海域,当产卵季节来临,便溯游搏击上千公里,回到长江上游产卵。“它和人类的接触范围比较大,海洋、近岸,几千公里的洄游通道,只要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这个物种就会走向衰亡。”危起伟说。

从2017年开始,中华鲟的野外自然繁殖至今已中断七年。即使是十年禁渔开始之后,依然没有关于中华鲟的好消息传来。

这个物种尚未灭绝,但它失去了野外自主繁殖的种群功能,只能在人类的实验室中出生、长大。然而,未经自然选择的、人工培育的中华鲟,个头比野生个体更小,精子和卵子的质量也在逐年退化。恢复中华鲟的野外种群的工作迫在眉睫,却又极为艰巨。

正在食用饲料的中华鲟鱼苗 / 图源:新华社正在食用饲料的中华鲟鱼苗 / 图源:新华社

2020年初,原农业农村部长江流域渔政监督管理办公室负责人在研讨会上说:“长江今天的病,是多因一果。”

水电开发、船舶航运、水域污染、岸线开发、挖沙采矿等多重因素影响之下,长江水生生物的衰退趋势,并未根本逆转。

“长江十年禁渔”是一个保护水生生物的黄金窗口期,但“仅仅认为渔民退出了,长江的病就好了,是不客观的”。这个观点,如今也是科学界与各政府部门的共识。

脆弱的天平

危起伟说,中华鲟自然繁殖中断的第一冲击因素,是葛洲坝的阻隔。

葛洲坝截断了中华鲟的洄游通道。在它尚未建设之前,长江上游曾有600多公里、20处中华鲟产卵场,而如今只剩葛洲坝下游不到4公里长、不到1平方米的产卵区域。三峡及上游梯级电站运行形成的滞温效应,强烈压缩了中华鲟自然繁殖的时间窗口,成为中华鲟自然繁殖中断的最后一个冲击因素。

但葛洲坝和三峡已经客观存在,况且它们在蓄水防洪中发挥着关键作用,如何在这种客观条件下去恢复中华鲟的野外种群,是摆在危起伟等科学家眼前的难题。

河流生态保护的最大困惑正在于此。保护陆生生物,比如大熊猫、金丝猴,“严格划定一片林子不让人进去就可以了”。而文明诞生以来,人类便傍水而居。河流与人类居住区域高度重叠,特别是长江,中下游沿岸都是人口密集、经济发达的地方。“总不可能把河流围隔起来,不让人靠近。”危起伟无奈。

生态效益与经济效益、社会效益的三方博弈,是河流生态保护中需要小心平衡的脆弱天平。

对此,武汉进行了一起有益的尝试。全面禁捕的同时,武汉市农业农村局对休闲垂钓持开放心态:在不违反“一人一线一杆一钩”的前提下,允许市民在江边钓鱼。

武汉青山江滩,人们在江边钓鱼 / 图源:图虫创意武汉青山江滩,人们在江边钓鱼 / 图源:图虫创意

武汉这座超大城市中,钓鱼爱好者大约百万人以上,其中大多数是退休老人。平日去江边晒晒太阳、吹吹风,钓条鱼回家吃,“这也不为过,是吧?”王文高说。

与此同时,武汉市大力发展休闲渔业,通过开展钓场建设,休闲垂钓还有望带动户外用品、直播带货和餐饮民宿等产业的发展。截至2022年底,武汉市注册在营业的钓具企业有335家,鱼饵企业有139家。“十年禁渔”以后,休闲渔业有望成为新型时尚运动产业,它的经济附加值更高,对生态环境也相对更友好。

如何让这架脆弱的天平维持平衡,危起伟如今也有了自己的答案。

“应该依据社会经济的发展状况,适应性地调整生态保护的目标。”

危起伟说,这是一套“务实”的推导逻辑。既然共同居住在一个地球上,人类与其他生物应该尊重彼此的底线。人类的底线是什么?他根据现实情况假定,人类社会需要正常运转、持续发展,这是人类的诉求。几千年以来,人类对长江的利用与改造不外如是。

那么其他生物的底线是什么呢?他觉得,是“种群的延续”。尽管生物工程学如此发达,科学家们依然无法在实验室中“创造一个物种”。白鲟消失了,就没法再回来。

2017年4月8日,500尾大规格全人工繁殖子二代中华鲟放流长江 / 图源:新华社2017年4月8日,500尾大规格全人工繁殖子二代中华鲟放流长江 / 图源:新华社

而“十年禁渔”,人们在这十年期间自愿放弃对长江中鱼类资源食用价值的利用,就是为了“留住种”,让鱼儿回来。

因为长江不是根“水管子”,它是一棵生命树。

本文首发于《南风窗》杂志第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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