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见领袖 | 秦朔
这篇文章要谈的,是经济体制问题。
二十届三中全会提出,高水平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是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保障。
这里有三个关键词:高水平,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三者缺一不可,整合为一,形成引领我们走向未来的经济体制。
三中全会还提出,“以经济体制改革为牵引,全面部署各领域各方面的改革”。显然,在所有改革中,经济体制改革是牵一发动全身的“牛鼻子”。
市场经济
一国的经济体制(system/structure),是指配置经济资源、组织经济活动、协调经济关系的机制与方式的总和。
对经济体制,可以从所有制与分配形式的角度理解,也可以从计划与市场的角度理解,还可以从决策、信息和动力的角度理解。
最后这种角度(Decision, Information, and Motivation,DIM法)认为,经济体制的本质在于决策、信息和动力三种要素的相互作用,如决策权是集中还是分散,信息流通是纵向还是横向,动力结构是正面激励还是负面激励。
1992年春,邓小平在视察南方谈话中说,“社会主义基本制度确立以后,还要从根本上改变束缚生产力发展的经济体制,建立起充满生机和活力的社会主义经济体制,促进生产力的发展”。
当年10月,十四大报告提出,“我国经济体制改革的目标是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以利于进一步解放和发展生产力”。
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到深化经济体制改革、构建高水平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有什么新的要求?
总书记在关于三中全会《决定》的说明中指出,“主要任务是完善有利于推动高质量发展的体制机制,塑造发展新动能新优势,坚持和落实‘两个毫不动摇’,构建全国统一大市场,完善市场经济基础制度”。
在纪念邓小平诞辰120周年座谈会上,他又指出,“以经济体制改革为牵引,统筹推进各领域各方面改革,坚决破除妨碍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思想观念和体制机制弊端,不断为中国式现代化提供强劲动力和制度保障”。
那么如何深化经济体制改革呢?核心是处理好政府和市场关系,关键是加快转变政府职能,该放给市场和社会的权一定要放足、放到位,该政府管的事一定要管好、管到位,坚决扭转政府职能错位、越位、缺位现象。
还要深化行政审批制度改革,推进简政放权,深化权力清单、责任清单管理,同时要强化事中事后监管。
总书记也讲过,我们国家这么大、人口这么多,又处于并将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要把经济社会发展搞上去,就要各方面齐心协力来干,众人拾柴火焰高。公有制经济、非公有制经济应该相辅相成、相得益彰,而不是相互排斥、相互抵消。
社会主义
接着,来谈一谈社会主义。
总书记很早就说过,永远不能忘了社会主义这个定语,要在社会主义基本制度与市场经济的结合上下功夫,既要“有效的市场”,也要“有为的政府”;要在高质量发展中推动共同富裕,等等。
就大众的普遍理解,社会主义更多是和共同富裕联系在一起的。2021年8月17日中央财经委员会第十次会议强调,共同富裕是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是全体人民的富裕,是人民群众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富裕,不是少数人的富裕,也不是整齐划一的平均主义。
会议指出,要分阶段促进共同富裕,要鼓励勤劳创新致富,坚持在发展中保障和改善民生,为人民提高受教育程度、增强发展能力创造更加普惠公平的条件,畅通向上流动通道,给更多人创造致富机会,形成人人参与的发展环境。
这些话的精神实质,我体会有三:
- 共同富裕是社会主义,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少数人富裕不是社会主义,平均主义不是社会主义;
- 共同富裕要靠发展去实现;
- 实现共同富裕,要保障和改善民生,要靠给更多人创造致富机会,人人参与发展,也就是说“幸福是奋斗出来的”。
最近几年,社会上尤其是社交媒体上,有一种不断弥漫的看法,就是中国的市场经济,不是那么社会主义,所以要矫正和整顿。
我个人认为,这是完全错误的。首先,中国的市场经济本就是在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条件下孕育成长的;其次,不是说市场主体、市场秩序不存在问题,不需要矫正,而是说,过去这些年,在中国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中,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和优越性得到了极大体现。
- 中国已经建立起世界最大的社会保障网,截至去年底,参加基本医疗保险人数13.34亿人,农村低收入人口和脱贫人口参保率在99.9%以上;
- 截至今年6月底,全国基本养老、失业、工伤保险参保人数分别为10.71亿人、2.43亿人、2.99亿人;
- 中国的脱贫攻坚取得了历史性成就;
- 退休人员基本养老金年年上涨,在经济下行压力下,2024年也按照2023年人均基本养老金的3%予以上调;
- 无论城市还是乡村,和公共服务相关的各种设施都有巨大改善,而且像公园等大量服务基本趋向于免费;
- 相对落后贫穷的地区,在人均享有的公共服务水平上,和发达地区的差距,远远小于GDP和财政收入的差距,这在相当程度上拜中央政府的财政转移之所赐。
我在基层调研时,去过一些相对落后地区,如西部某地级市的财政收支情况可以这样简约理解:挣1块钱,花11块钱,9块多花在民生上。能实现收支平衡,主要靠上级补助(占大头)加上发债。这样的情况正越来越普遍。我自己身边不少亲戚朋友,现在都是离退休的爷爷奶奶资助就业难的孙子孙女,我称之为“社会主义补贴市场经济”。
去年夏天我去神农架,和本地一位年轻创业者交流,写了一篇文章(《信心从何来?——“如果这就是命运”之四》),结论是,神农架林区人民生活的改善,政策起了极大作用。如公路修到了村镇,高铁站开通了,旅游发展了;经营成本很低,盖民宿是在宅基地上,没有土地出让金,小微企业每个季度有30万元免税额度,投资装修酒店,银行可以贷款,也不需要抵押,其中40万远是政府贴息贷款,疫情期间小微企业2年期20万元贷款免息,政府来贴。这也是社会主义优越性的具体体现,即扶助欠发达地区,扶助小微。
而市场经济现在是什么情况呢?让人有些担忧。在充分竞争环境中生存与发展的行业的从业者,包括所谓“高净值人群”甚至“首富”们,这些年无论是收入还是财富,特别是在越来越细密的监管和倒查之下,总体看压力与挑战很大,可谓风雨绵绵。为什么高校毕业生那么热衷考公考编?稳定啊,不像在市场之海里那么难。
所以,今天真的不能再随便说,各种社会问题都是市场经济带来的,老板带来的,“资本家”带来的。事实是,大量市场主体已经很卷、很累、很忧虑,财富缩水也很厉害了。
这里,我们还必须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些年,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能够充分体现?
除了中央加强了对“社会主义这个定语”的重视与落实,也是因为改革开放后,市场经济不断发展,我们积累了比较多的物质财富,有了一定的家底。基于对未来的乐观预期,过去地方政府的土地也才能源源不断地“变现”,进而支持各种建设和公共服务。也就是说,市场经济的发展,壮大了政府在国民福祉方面的支出空间和支出能力,更好体现了社会主义优越性。
现在,由于种种原因,特别是三年疫情的冲击,很多地方的家底都空了。我就听不少地方政府反映,他们多年的积累,经过疫情的消耗,又缺乏补给,基本都没了。
如果我们不能正视目前的现实,而被社交媒体上那些似是而非的声音所干扰,那么市场主体的预期和动能就还是上不来,我们的物质基础就会被侵蚀,最终也会拖累社会主义优越性的实现。
高水平
最后谈谈高水平。
高水平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我认为是服务于高质量发展所需的体制。而高质量发展,是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首要任务。
何谓高质量发展?中央指出,高质量发展,就是能够很好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的发展,是体现新发展理念的发展,是创新成为第一动力、协调成为内生特点、绿色成为普遍形态、开放成为必由之路、共享成为根本目的的发展。
我完全认同也一直在调研和弘扬高质量、高水平的案例,但我始终认为,高水平、高质量不等于少数高精尖产业,一般消费、一般制造、一般服务也存在高质量、高水平的发展。可惜在现实中,很多部门的做法带有过多、过度的选择性。
前不久我在上海碰到一个年轻企业家,做的是互联网营销,是抖音、微博、小红书等平台的代理服务商,企业很有创新活力。他创立的公司原本已经在IPO排队了,结果被“无理由劝退”,意思是你们互联网企业就不要考虑A股上市了。他对我说,我就认了,可是我有一个同学,办了一个很牛的创新企业,做360度全景相机、运动相机、手机稳定器、视频会议相机等产品,利润很好,在全球卖的很好,也上不了市,就真的有点不理解。
这家企业叫影石创新,以VR及全景相机起家,2017年切入运动相机市场,有消费级和专业级两条产品线。2020年7月,影石创新接受中信证券辅导,2020年10月科创板上市申请获受理,2021 年9月通过发审会,2022年1月提交注册,但至今没有等到监管批文。
8月中旬,影石创新创始人刘靖康在朋友圈发文,就公司IPO过程中的一些敏感问题进行澄清,并表示希望相关部门公道定性。他强调,公司与敏感股东无利益输送,也非隐瞒入股,“我不求批文,仅求公道定性”。
我问上海这位企业家,影石创新到底存在什么问题?据说当年有一位离职的证券监管人士入股过。而刘靖康表示,敏感股东非审核岗,入股时出价最高(比深创投高 50%),无利益输送;非隐瞒入股,《规定》(即证监会发布的《监管规则适用指引—发行类第2号》《证监会系统离职人员入股拟上市企业监管规定(试行)》等规定)是IPO申报后半年才出的,在《规定》出后一两个月内已给监管提交专项核查报告。
这样的事情,我在日常采访中也听到过不少。我们一些部门,对“正确”的要求越来越极致,结果是,大量市场主体,哪怕是非常优秀的创新企业,会因为被挖出的“芝麻”,导致整个“西瓜”被拖累。
就影石创新的情况,我请教了监管方和交易所相关人士,得知影石创新仍在IPO序列中,且监管方也与他们进行了沟通,努力防止误伤。这令人欣慰,说明行业监管部门面对新兴产业、新兴公司,也在想方设法促发展。不过这么久都没有批文,企业也不怎么想上了。
前不久我在北京主持了一场讨论,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白重恩教授提到了另一个例子。他说,中国的医药行业有很大的发展空间,药的开发需要密集的高素质人力资源,而中国人力资源的供给非常充沛。
曾经有一段时间,医药行业每年有800亿元的风投资金投资到原创药,现在只有200亿了。原因是,“在集采定价后,药价很低,开发新药不可能盈利。在这种情况下,潜在的新质生产力存在,但是发挥不出来”。
他说,“我觉得我们要好好想想,在生产关系上有哪些是阻碍新质生产力的发展的,尽量去把这些障碍消除掉”。
真的,千万不要搞成,每个部门都用他们所理解的“高水平”标准,像超强探照灯一般,唯恐哪里没有照的一清二楚。最后,是清楚了,但是市场主体干不下去了,不想干了,那么会不会“空空如也”?
什么是高水平?从监管角度,就是国家反复强调的,“持续建设市场化、法治化、国际化一流营商环境”。在我看来,在合规前提下,给市场经济多一些空间,给市场主体多一些关切,多一些出路,让内生动力起得来,让市场活力起得来,这是最大的高水平。
最后我想说,中国非常适合搞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是由我们的文化传统、俗世信仰、奋斗精神所决定的。
我们既要用市场经济去激活社会主义,也要用社会主义去平衡市场经济,还需要法治化的好的制度与文化环境。
我们既要在市场经济的发展中体现社会主义的同理心,也要在社会主义的贯彻中引入市场经济的绩效评估和效率观念。市场经济前面需要社会主义这个定语,社会主义后面也需要市场经济这个后缀与标准。
在社会主义和市场经济的共同进化、演化中,高质量发展的中国式现代化必将达成。任何一方都不能偏废,而从根本上,发展是硬道理,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根源所在。
(本文作者介绍:商业文明联盟创始人、秦朔朋友圈发起人、原《第一财经日报》总编辑。)
责任编辑: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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