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绿》 | 奔跑的青春（中篇小说）

转自：人民武警

奔跑的青春

（中篇小说·节选）

■ 林朝晖

一

市委组织部决定派郑军到闽清县龙山镇挂职第一书记，他的脑海立即闪出黄雪劲和朱向阳的身影。

黄雪劲和朱向阳都是郑军手下的兵。

郑军转业前，是武警某支队政治工作部主任，作为支队的“一支笔”，他对新闻稿件把关很严，报道员黄雪劲写的稿子，大多数都会被他毙掉。郑主任一边看稿，一边皱着眉头说：“雪劲，你的新闻稿花拳绣腿太多，干货很少，经不起推敲呀！”

尽管受到打击，但黄雪劲对新闻报道工作依然信心十足，他像一头牛，在新闻报道园地辛勤地耕耘。稿子写累了，他会站在窗口，灿烂的阳光照在脸上，让他有点恍惚，眼前幻化出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黄雪劲觉得自己就是那只雄鹰的化身，美好的幻想让他对未来充满自信，身上蓄满能量。他拍了拍胸脯，自言自语道：“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我现在虽然没写出好稿子，但经过锤炼，一定会成为新闻战线的佼佼者！”

黄雪劲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中文功底扎实。当兵之后，他的特长得到淋漓尽致地发挥，由于文采较好，他成了南山中队的新闻报道员。后来，郑主任慧眼识珠，把他从南山中队调到支队从事新闻报道工作。出于对组织的感恩，黄雪劲拼命写稿，尽管非常努力，但郑军主任对稿件质量把关严之又慎，让黄雪劲始终树不起自信来。在郑军主任看来，要成为一名优秀的新闻工作者，必须具备虚心好学的态度和流畅的文笔，这两个条件黄雪劲虽然都具备，但花盆里长不出苍松，鸟笼里飞不出雄鹰，要让黄雪劲成才，还要多锤炼，让他多下基层采访。于是，郑主任经常派黄雪劲深入部队基层采访，黄雪劲的文字水平有了长足的进步。正当他踌躇满志，准备在部队大展宏图之时，正值军队改革，二级上士名额有限，他只好离开军营。

郑军对于黄雪劲的离队，心里是一万个舍不得，但没有办法，他那年也面临转业。

离开部队的那一天，郑军把黄雪劲叫到身旁，他指了指营房外那座山：“雪劲，你看高处的风景！”

黄雪劲抬起头，只见山顶云蒸雾绕。

“雪劲，你喜欢军营生活吗？”

“喜欢！”

“离开部队伤心吗？”

“伤心！”

“我和你一样，都热爱军营生活。因为各种因素，我转业，你退役，军旅之路即便走到尽头，没人喊立定，脚还得往前迈。现在，既然要离开，我们也不要沮丧。在军营，我们是铮铮铁骨，到地方后，只要有‘退伍不褪色、退役不退志’的奋斗理念，一定会闯出一片新天地。”

郑军忽然停顿下来，目光定格在那座山的山顶。黄雪劲的目光也探向山顶。此时，山顶上的云雾渐渐散开，朝霞发出温暖的光芒，金黄色的泥土如波涛涌动，绿色的树林像海水般荡漾。

郑军接着说：“雪劲，农村生活很有诗情画意，就像山顶迷人的风景，你才华横溢，回到生你养你的家乡，会如鱼得水的。”

黄雪劲抹去眼角的泪水，若有所思。

与黄雪劲相比，朱向阳离开部队可没那么多眼泪。朱向阳和黄雪劲是闽清老乡，黄雪劲出生在龙山镇钟灵村，朱向阳在龙山镇白云村长大，两个村庄隔着一条潺潺流淌的梅溪。在钟灵小学上小学时，两人是同班同学。黄雪劲语文成绩出类拔萃，参加全县作文比赛时得了奖，但数学成绩一塌糊涂。与黄雪劲相比，朱向阳家境清贫，他的父亲经常用“读书读不狠，不如一只犬”的俗语来教育朱向阳要好好读书。父亲的话，朱向阳听进去了，可尽管他把吃奶的劲都用上，但书还是念不好。

小学毕业后，朱向阳和黄雪劲读同一所初中，后来，又考上同一所高中。高中毕业后，两人同时当了兵，又一起分到南山中队。黄雪劲因为肚里有墨水，当了中队的文书。朱向阳则分配在后勤，他吃苦耐劳，经常受到部队领导的表扬。每年支队召开后勤工作现场会，领导都让朱向阳畅谈工作经验。朱向阳踩着鼓点一样的步伐走上台，站在台中央，介绍自己这颗革命螺丝钉如何在后勤战线默默奉献。朱向阳的发言情感真挚、有血有肉。大伙都以为朱向阳当兵之后，肚子里长墨水了，殊不知他的讲话稿都出自黄雪劲之手。

当兵的这些年，朱向阳一直与黄雪劲联系密切，即使黄雪劲调到支队机关，他也一如既往地黏着他。黄雪劲写的讲稿文采飞扬且带有诗意，朱向阳念起来朗朗上口，偶尔还会将自己胖乎乎的左手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

有一回，郑军听了朱向阳的演讲，觉得稿子有黄雪劲的文风，便找到黄雪劲。在领导面前，黄雪劲承认朱向阳的讲话稿出自他的手，并说朱向阳是他老乡，他俩是一根藤结出的两个瓜，谁也离不开谁。

从那天起，郑军对朱向阳有了印象。而让郑军对朱向阳印象更加深刻的则是在抗洪抢险一线。

那天，郑军和黄雪劲到救灾一线慰问抗洪抢险官兵，刚好撞上扛沙袋的朱向阳。朱向阳看到黄雪劲时，大声喊叫：“雪劲，帮我照张相。”

黄雪劲正准备按下快门，天空忽降暴雨，朱向阳听到中队长在坝上喊：“洪水又来了，快把沙袋扛上来。”听到喊声，朱向阳不假思索，一扭身就往坝上跑，黄雪劲见状，急忙把照相机交给郑军，扛起沙袋跟在朱向阳身后，往坝上奔。

看到朱向阳和黄雪劲你追我赶，郑军急忙按下快门。

都说好照片可遇不可求。郑军无意之中，照出了一张经典的照片。照片中暴雨从天而降，朱向阳低着头，光着的膀子依稀可见被沙袋勒出的道道血痕，黄雪劲则像准备与大雨搏击的雄鹰，高昂着头颅。两人奋力向前飞奔，整张照片虽然只是背影，但动感十足，且两人牵手奔跑时，有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默契，透出一股军人特有的青春活力。郑军把这张照片取名为《奔跑的青春》。后来，这张照片在省里和总队举办的摄影展中多次获奖。

郑军觉得这是一张值得珍藏的相片，便把它装进相框，挂在墙上的醒目位置。每次，当他的目光触及这张相片时，心里总会生出许多的感慨。

朱向阳在部队干满八年后，与黄雪劲一样也准备回家乡白云村创业。毕竟，他在白云村生活多年，父老乡亲们都认识，就像足球赛中的东道主，占有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创业的话比较容易上路。

二

郑军转业到地方后，所在单位有个下基层挂职的指标，他便第一个报名。作为一名军转干部，郑军觉得穿军装的时候，是国家的保卫者，脱下军装，是国家的建设者，到生机勃勃的乡村挂职锻炼，可以丰富自己的人生阅历，积累地方工作经验，为以后在单位施展才华积蓄力量。最终，郑军被组织分配到闽清龙山镇任第一书记。

听到这个消息，郑军心里咯噔了一下。前些日子，他刚得知黄雪劲和朱向阳都参加了村选，黄雪劲当上了龙山镇钟灵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朱向阳当上了龙山镇白云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郑军觉得他到龙山镇挂职，既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黄雪劲和朱向阳正好在龙山镇管辖范围，战友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心里话；坏事是两位村支部书记都会找他，希望帮忙解决各自村里的实际困难，手心手背都是肉，到时候该如何应付，够郑军伤脑筋。

事实证明，郑军的判断没有错。他刚上任，朱向阳就兴冲冲地来了。

见到昔日首长，朱向阳不管郑军愿不愿意，便冲上前，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激动地说：“首长，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您盼来了。”

郑军觉得朱向阳的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但不管怎么说，这话听了很暖心。

郑军与朱向阳开始聊天，朱向阳尽挑些好听的话恭维郑军，他一脸虔诚地说，在军营，他对支队“一支笔”郑军主任的敬仰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郑军笑着说：“向阳，你肚子里有几只蛔虫，我还不清楚，快说此行目的。”

朱向阳不再绕弯子，他说白云村那条村路破旧不堪，重修需要大量资金，希望镇里予以大力支持。

朱向阳既然把问题抛出，郑军就要作答，沉吟片刻，他说：“向阳，你找个时间，我到村路看看。”

朱向阳拿出手机，在上面随手点了几下，然后，跟郑军定下后天去白云村。

两天后，郑军刚到白云村，便下起了大雨，朱向阳显然早有准备，郑军刚下公务车，他就递上了雨伞。

两人走在那条坑坑洼洼的村道上，雨点像一颗颗小石头，重重地砸下，路面立即出现密密麻麻的小水坑。转瞬之间，这些小水坑的水便汇成一股细流，且带有一股难闻的味道。

郑军的眉头顿时拧成一个结。身旁的朱向阳开始抱怨。他说：“宁可千日晴，不可三日雨。每次大雨天，这条村路都会制造悲剧，比方说李家的二愣子阴雨天在村路摔了一跤，头上留下一个疤，未过门的媳妇便更不乐意了，要退婚，吓得二愣子跑上门，在门前哭得山崩地裂天昏地暗，才让未过门的媳妇回心转意。张家的小丫头长得如花似玉，有一天走村路，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因为路面不平，脚下打滑，便一头栽进小水坑，险些被臭水憋死。刘家的……”

朱向阳正要继续往下说，却被郑军打断：“向阳，讲点高兴的事情，比如说你们村的工作有什么亮点，乡村振兴下一步怎么规划？”

朱向阳点了点头，正欲开口，脚下却打了个滑，摔了个狗吃屎，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脸上虽沾满了污水，但他并不在乎，手往脸上猛地一抹，便简明扼要地向郑军汇报白云村工作的亮点和乡村振兴的规划。紧接着，朱向阳又愁眉苦脸地说，这条村路如果不重修，将来，乡亲们就会指着他的脊梁骨骂……

话还没有说完，朱向阳脚下突然又打了个滑，这回没摔倒，只是往郑军身上重重一靠，身子骨就像弹簧一样弹回，稳稳地站住。

一行人又走了一段路，由于道路泥泞，郑军的脚下也打了个滑，就在他要摔倒之际，朱向阳有力的手扶住了他。

“郑书记，让你走坑坑洼洼的村路，真有点不好意思。”朱向阳一脸的愧疚。

郑军擦了擦额头的雨水，笑道：“向阳，我转业后，主动提出到乡镇挂职，就是想为乡亲们办点实事，今天，深入实地考察，觉得这条村路确实有必要重修。”

这时候，雨停了。

远方田野飘来乡亲们拖着长音的喊声：“朱书记——早上好！”

“哎——乡亲们好！”朱向阳应答道。

田野里的招呼声顿时响起一片。

郑军微微点头：“向阳，人缘不错啊！”

“郑书记，乡亲们热情得很。”

临别之际，郑军跟朱向阳握手。朱向阳面带愧色道：“郑书记，丢人现眼了，实在是……”

朱向阳突然有些哽咽。

郑军笑了笑，说：“不丢人，向阳，你这一跤摔得好，身上都是泥土味了。”

送走郑军书记后，朱向阳径直来到村委会办公室。当上村支部书记后，朱向阳依然喜欢读报纸。他最关注报纸上乡村振兴的版面，看看别的村庄有何致富的锦囊妙计，然后思考自己的下一步工作。

这时候，村委会副主任刘振东进了办公室。朱向阳当上书记后，村里人一时改不过来，还叫他小名，刘振东是第一个恭恭敬敬地称他为“朱书记”的村民。朱向阳觉得芝麻官再小，也是官哟，必须对得起“朱书记”这个称呼。于是，他梳理了一下杂乱的头发，把鞋上的泥巴悄悄地抹在桌下的地板上，然后，清了清嗓子，拿出一个精美的笔记本，像模像样地做起记录。

刘振东“扑哧”笑出声。

“振东，笑什么呀？”

“朱书记，你要我讲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想听真话。”

“我称你为‘朱书记’的时候，你一本正经的模样，看上去很别扭，让人生分。”

这会儿，朱向阳脸上再也没有矫揉造作的表情，他的嘴角上翘，大蒜鼻翕动，微笑着就像微波荡漾的溪水。

看到朱向阳脸上有了笑容，刘振东麻起胆子问：“你今天请郑书记来咱们村视察，一定动了心思。”

“此话怎讲？”

“咱们这条村路雨天特别难走，泥泞不堪，而且容易摔倒，你有意安排郑书记雨天来，让他体验走村路的感受，为拿到修路资金增加砝码。”

朱向阳没想到刘振东一语便把他的心思点破。那天，他到郑军办公室拜访，听说郑军要找个时间察看村路，他打开手机，看了天气预报后，将郑军来村的时间预定在大雨天……

“我猜得没错吧？”刘振东用胳膊肘轻轻地捅了一下朱向阳。

朱向阳瞅了刘振东一眼，嘴巴像上了锁。

“我还看到一个更搞笑的细节。”刘振东学着朱向阳的模样，脚底下一滑，便摔倒在地，然后，在地上迅捷转个身，站了起来。

“振东，你真没良心，我摔倒，你还取笑？”

“我是在重复一遍你刚才的精彩表演。”

“你说我摔倒有诈？”

“你说呢？”

朱向阳没想到自己的心思和表演居然被刘振东一眼看穿，看来这个年轻人眼光很毒。

三

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郑军到钟灵村调研。

见到黄雪劲，郑军使劲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雪劲，有出息呀。”

黄雪劲咧嘴一笑：“郑书记，当个村芝麻官，算有出息吗？”

“当然！”郑军用肯定的口吻说，“村支部书记舞台可大了，可以让你尝试一下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美妙感觉。”

郑书记这么一夸，黄雪劲便得意起来，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退役后，如何迅速完成角色转换。

黄雪劲竞选当上村支部书记后，为了更好地贴近百姓，他包揽了家里的农活。水稻播种季节到来，黄雪劲给村民分工，建立拔秧苗、运输秧苗、甩秧、栽插的一条生产“流水线”。看到大家开始忙碌，他也卷起衣袖、挽起裤腿、赤着双脚在田里插秧。

“黄书记，你当兵多年，还会干农活吗？”一位女村民笑嘻嘻地问。

“黄书记，你还会说闽清方言吗？”一位后生一脸的好奇。

“闽清方言是我的胎记，忘不了。”

“我们想听。”几位爱凑热闹的百姓围上来。

黄雪劲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起闽清流行的顺口溜。“狗肉没吃到，狗汁泼一身。”“七溜八溜，来到福州。”“轻声讲重话，会急又没汗。”当他捏着腔调用闽清方言说这些顺口溜时，大伙都被他纯正的乡音，生动滑稽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

“哎哟喂，黄书记，我好像踩到泥鳅了！嘿嘿！”一位正在劳作的小伙子一惊一乍。

“快点去抓，晚上到我家，焖一盘泥鳅吃！”黄雪劲大声回应。

“黄书记，我们农活干得不耐烦，能否唱一首民歌解解闷。”另一位中年妇女手做喇叭状，冲黄雪劲喊。

“好嘞。”黄雪劲挺起身板子，亮开嗓门唱，“福州是个瓜果之乡，有首童谣说得好：正月瓜子多人磕，二月甘蔗甜沙沙，三月枇杷出好世，四月杨梅摆满街……”

田野的气氛刹那间热烈起来，欢声笑语让百姓农活干得更欢，没过多久，一大片稻田披上了“新装”，绿油油的秧苗在微风吹拂下轻轻摇动，充满生机和活力。

黄雪劲打量着插上秧苗的稻田，粘着泥土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黄雪劲找到了幸福的感觉，在田里劳作的时候，他斗笠歪歪地一戴，锄头斜斜地一扛，民歌悠悠地一唱，方言溜溜地一说，像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这种感觉是新鲜的，沾满了泥土的芬芳。

干完农活，黄雪劲的心思回到诗和远方。为了让乡亲们觉得他不仅是个农民，还是个有品位的文化人。他煞费苦心改变了发型，留起新潮的三七开发型，如果出席重要的场合，他会给头发打上摩丝。他平日出门办事讲究时尚，穿的大多是名牌服装，而且要把衣服整整齐齐地扎进裤腰，不仅是扎进裤腰，还要把衬衣扎出的褶皱用手捋平，把皱褶赶到腰身的两侧。如果是长袖衬衫，袖口的扣子一定扣上，颈部的扣子也要扣上，这么一打扮，整个人显得清秀儒雅风度翩翩，关不住的文人气质便透了出来。

黄雪劲带郑军到梅溪边，几个妇女正在溪边抡起棒槌捶洗衣裳，她们当中或蹲或立，或弯腰或戏水，几袭红粉花裙，婀娜多姿。

郑军上前，轻声问：“依姐，你们为什么不用洗衣机洗衣服？”

几个妇女笑而不答，郑军怅然若失地离开。可没走多久，最漂亮的那位女子用柔软的腔调说：“溪边洗衣服，那才叫洗呢，水清景致好，空气新鲜，还可以拉拉家常，开开玩笑，有趣又有味哟。”

郑军拍了拍脑壳，哑然一笑。

离开梅溪，郑军跟随黄雪劲走向笔架山，几只黄狗见他们从乡间小道走过，伸出长长的舌头，悠闲地在他们身旁踱来踱去。有一两只黑狗见郑军面生，便龇牙咧嘴作势狂吠，待到黄雪劲一声叱喝，便摇摇尾巴噤声趴下，彻底变了副模样。

郑军忍俊不禁。

看到郑军这么开心，黄雪劲喜不自胜：“我们钟灵村顾名思义，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很多人有奇门遁甲的功夫。有的人能飞檐走壁，有的人手一挥，别人家的酒就飞流到自己的杯中，有的人在房间里发功，四周的桌子便应声旋转……”

郑军嬉笑道：“雪劲，忽悠，接着忽悠。”

黄雪劲哈哈大笑。

不知不觉之中，黄雪劲和郑军来到笔架山山脚下。

山风微微拂过，绮霞映染峰际，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风移影动，婆娑斑驳。

面对眼前美景，黄雪劲心摇神旌，摇头晃脑地吟道：“风吹山林兮，月照花影移。空山鸟语兮，人与白云栖。”

“雪劲，你吟诗水平越来越高了。”郑军朝黄雪劲投去赞许的目光。

黄雪劲公鸡般昂着头，一脸的得意。

郑军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雪劲，你对钟灵村未来建设有什么构想？”

“让钟灵村充满诗意，青山无墨千年画，绿水无弦万古琴！”

“这想法好！”郑军竖起大拇指。

郑军这么一夸，黄雪劲更得意了，他向郑军汇报笔架山的旅游开发的思路：以丰富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资源为依托，以开发“山、湖、果、林、石、物”特色旅游为重点，以“慢生活、深生态、活文化、真生活”的乡村休闲度假为亮点，力图做到“山水风景并重、人文古迹齐茂、环境文化皆优。”

“有投资方吗？”

“有位海外归来的华侨愿意投资。”黄雪劲一脸的得意。

说话间，朱向阳从远处奔来。

郑军看了一眼朱向阳，眼珠子又转了转黄雪劲，说：“你们是百姓选出来的村支部书记，说明百姓对退役军人既信任，又有期待，你们可得好好干哟。”

黄雪劲点了点头，朱向阳则笑盈盈地朝郑军作了个揖：“郑书记，您要好好栽培，多多关心，资金多多扶持。”

黄雪劲的眉头微微皱起，朱向阳与郑军套近乎，是想从镇里拿扶持资金，原本黄雪劲也想哭穷，向镇里要钱，可话被朱向阳先说出口，他反倒不知如何开口。

过了一个月，市和县都给龙山镇下拨了农村公路建设的专项经费。有了经费，镇党委一班人立即对各村上报重修的公路进行全方位的梳理，议定下拨修建公路经费的名单，白云村村路重修在名单中。镇党委一班人曾多次实地考察白云村村路，一致认为有重修的必要，党委会很快获得通过。

白云村拿到修路资金，朱向阳心里乐开了花。

四

龙山镇准备在白云村和钟灵村选个建公交总站的点，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便传到两个村庄。

朱向阳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施工现场。最近，食品加工厂和另外两个国企听说白云村村路要重修并拓宽，便在白云村大兴土木。朱向阳经过了解，得知这些企业建成后，给员工开出的工资并不低。朱向阳素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观念，想安排本村年轻人到各企业上班，可白云村的很多年轻人都抱定外面的月亮比家乡圆的想法，漂泊在全国各地做生意和打工。朱向阳觉得这次企业招工是个契机，不妨以企业招工为由，将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吸引回乡。有了这个想法后，朱向阳的心情就好，心情一好，脸上就有了微笑。他从蹲着的地上站起，背着手，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在空地上悠来荡去，一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模样。此时，刘振东风风火火地跑来，告诉他将要建公交总站的消息。

朱向阳一听，便火急火燎地赶回村委会，开始制定迎检方案。

两天后，镇里派出工作组到钟灵村和白云村，令黄雪劲和朱向阳高兴的是这次工作组组长是老领导郑军。

郑军首先来到钟灵村，黄雪劲早就打好了腹稿。郑军一到，他就滔滔不绝地谈起公交总站设在钟灵村的好处。

按黄雪劲的设想，公交总站设在笔架山山脚下的那块空地上，这样，笔架山旅游景点开发后，游客们下公交车，就可以直达旅游景点参观。

黄雪劲介绍的时候，村委会副主任钱多平将公交车站的设计图纸给工作组人员各发了一张。

郑军笑道：“你们工作做得很细致呀。”

黄雪劲说：“郑书记，我们一定要让公交总站在钟灵村落脚。”

钱多平立即接上话：“对，我们志在必得。”

“雪劲，话可不能说得太满。”

郑军说罢，带着工作组在钟灵村兜了一圈。整个村落竹木掩映，林壑佳美，溪水长流，山野蓊郁，鸟儿在树梢叽叽喳喳。郑军的心禁不住有些荡漾，感叹道：“钟灵村越来越有诗情画意了。”

郑军的表扬让黄雪劲心花怒放：“郑书记，我们打造诗意村庄后，村里的孩子一落生，张嘴头一声不是哭，而是嘟着嘴，开始咿咿呀呀地吟诗。”

郑军笑：“雪劲，你开始满嘴跑火车了。”

参观结束，郑军要离开之际，黄雪劲又补上一刀：“郑书记，在我看来，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钟灵村不可以无公交总站！”

郑军装作没听到，迅速地带工作组人员向白云村走去。

一行人刚到桥那头，马路边忽然闪出一字排开的女子腰鼓队，她们着鲜艳笔挺的服装，正准备击鼓欢迎工作组。郑军疾步上前：“向阳，我们是来考查，敲锣打鼓就免了。”

朱向阳使了个眼神，腰鼓队立即离开。

郑军行走在白云村的土地上，发现白云村与钟灵村虽然只隔着一条浅浅的梅溪，但村庄之间的差异很大，在钟灵村的土地行走，他觉得在“小桥、流水、人家”清新幽静的画面里飘。而在白云村的土地上行走，最深的感受就是这里厂房林立，工人在施工现场撸起袖子加油干。

朱向阳拍了拍胸脯，自信满满地说：“郑书记，这条宽敞的村路修成后，将有好几家企业入驻，用不了多久，我们村现代化厂房和设施将星罗棋布，我们要用企业振兴成就美丽乡村图景。”

郑军说：“向阳，言归正传，请你汇报设立公交总站的构想。”

朱向阳指了指平阳山：“我们村的革命旧址在平阳山上，我们的构想是将公交总站设在平阳山旁边的草坪上，游客在公交总站下车后，可以直接到革命旧址参观。”

说话间，一行人到了平阳山山脚下，只见一块醒目的牌子立在空地上，牌子用红笔写着：红色资源+公交总站＝美丽乡村。

郑军笑了笑，不说话。

朱向阳在察言观色，郑军却不显山，不露水，让朱向阳干着急。

郑军带工作组人员到革命旧址瞧了瞧，在那块空地转了转。挥手道别之际，朱向阳忽然紧紧地握住郑军的手，脸上堆出廉价的笑容，拿腔拿调地说：“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满怀深情来握手，书记目光如炬，一定会为白云村带来福音！”

郑军变下脸：“我讨厌溜须拍马的人。”

郑军一脸怒气，朱向阳却不慌张，他牢记“伸手不打笑面人”这句俗话。又死皮赖脸地凑上去，笑嘻嘻地说：“郑书记，我不是溜须拍马，而是真情流露！”

郑军觉得又可气又可笑，挥挥手，带领工作组人员走了。

朱向阳看到工作组人员离开，心一下子空了，指着平阳山的革命旧址，声情并茂地说：“风展红旗如画，风景这边独好，我相信公交总站一定会设在白云村！”

为了能最后再吸引一下工作组人员的眼球，朱向阳龇牙咧嘴，开始表演在部队练就的鲤鱼打挺。不知是使劲过猛，还是有点儿紧张，他落地的那一瞬，脚下忽然打了个滑，整个人像失控的小车，晃晃悠悠地向前倒。眼看他要一头栽进田埂，郑军疾步上前，一把将他扶住。

看到朱向阳拙劣的表演，围观的乡亲们哑然失笑。

噼噼啪啪的话语和笑声像鞭炮在田间炸响。

一个星期之后，结果公布：公交总站设在钟灵村。

听到这个消息，钟灵村的百姓欢呼雀跃，白云村的百姓一脸懊恼，其中最难过的莫过于朱向阳，他茶饭不思，彻夜难眠。

翌日，朱向阳骑上电动车，风风火火地来到郑军办公室，轻轻地叩门。屋里立即传来郑军的声音：“向阳吗？”

“是！”

“请进！”

朱向阳进屋后，发现郑军早已泡好茉莉花茶。他一入座，郑军就给他倒上满满的一杯。

“向阳，我知道你会来，早就在此恭候了。”

“郑书记，你怎么知道？”

“你这性子，我还不清楚？”

“郑书记没猜错，我今天就是来讨个说法。”

郑军一脸庄重地说：“我们镇党委听取考核组的汇报后，大家一致认为公交总站设在钟灵村更合适。”

“郑书记，你偏心。”朱向阳大蒜鼻哼出一口粗气，“在部队的时候，雪劲文章写得好，我后勤工作干得出色，可你却把我晾在一边，把他调入机关，当成心肝宝贝捧在手里。你到龙山镇任职后，看到雪劲工作局面打不开，就暗中帮他。”

郑军板下脸：“向阳，说话可得靠点谱。”

“反正我觉得你就是偏心。”朱向阳嘟着嘴，执拗地说。

郑军给朱向阳搞得哭笑不得：“向阳，喝茶消消气。”

朱向阳一咕嘟就把一大杯茉莉花茶喝完，抹抹嘴，又开始发牢骚。

郑军耐着性子听的时候，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朱向阳那张脸。憨厚、单纯、善良适用，聪慧、精明和狡黠也配得上，这是一张多么生动复杂的脸哟。

过了十多分钟，朱向阳还在喋喋不休，郑军终于生气了，把桌子猛地一拍：“向阳，你只惦记自己管辖的一亩三分地，私心重得就像剥了皮的香蕉，被人轻轻一碰，就嗷嗷喊痛。如果再乱发牢骚，我就把你轰出去。”

看到郑军真生气了，朱向阳也就不吱声了，沮丧地拿起公文包，悄无声息地离开郑军的办公室。

郑军觉得话讲得太重，有点后悔，便来到窗口，目送朱向阳远去。

朱向阳踽踽独行，即将拐出镇政府大门之际，忽然掉头，目光飘向郑军的办公室。看到郑军站在窗口，朱向阳朝他敬了个军礼。朱向阳敬礼的时候，两脚立正，上体挺得笔直，右手取捷径迅速抬起，五指并拢自然伸直，手心向下，微向外张，右大臂略平，与两肩略成一线。

朱向阳虽然眼里噙满泪水，但敬礼的动作标准规范。郑军知道朱向阳在用敬礼表达对他的敬重，并含蓄地表示他接受了郑军的批评。

读懂了朱向阳的肢体语言，郑军两眼一热，立即回敬一个标准的军礼。

……

刊发于《橄榄绿》202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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