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冯仑风马牛
文|风马牛 (微信公众号:冯仑风马牛)
2018 年 7 月 4 日,上海青浦监狱,55 岁的澳籍华人胡士泰被宣告刑满释放。
他的前半生非常华丽: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先进了国企,又去澳大利亚留学,最终留在澳企工作,1997 年加入澳大利亚国籍,2000 年年薪就已超 10 万美元(约合人民币 82.8 万元),奖金可高达工资十倍,要知道,2000 年中国城镇职工年平均工资仅 9371 元。
在旁人眼中,胡士泰为人儒雅谨慎,擅长拉小提琴,但在 2009 年 7 月 5 日,他忽然被拘留,一桩牵涉 7000 亿元巨额利益的「间谍案」随之浮出水面。
这 7000 亿元指的是自 2003 年中国加入「铁矿石价格谈判」以来,因谈判失利,中国钢企被迫接受涨价而多支出的 7000 亿元。胡士泰当时是世界三大矿商之一力拓集团驻上海首席代表,经由他和一些人的运作,中国钢企的底牌对三大矿商而言,几乎是透明的。这种情况下,铁矿石价格自然节节攀升,就连金融危机下的 2008 年,中国也不得不接受铁粉矿价格上涨 79.88% 、块矿上涨 96.5% 的可怕涨幅。
胡士泰案曝光后,有人说,做这种事的绝不止胡士泰一人,受益的也绝不只是力拓一家公司,世界三大矿商集团淡水河谷(VALE S.A.)、必和必拓(BHP Billiton)、力拓(RioTinto)对内竞争,对外结成价格同盟,早就是利益共同体了。
2020 年以来,受疫情和政治因素影响,很多人都注意到「缺芯」的问题,进而提出中国半导体行业严重依赖国外技术。然而很少有人再提起中国的「铁矿石依赖症」——中国 80% 以上的铁矿石依赖进口,其中绝大多数来自三大矿商集团。这一年,它们主动减产,随着中国经济复苏,钢铁需求恢复,铁矿石价格随即飚涨,三大矿商利润剧增。
淡水河谷,全球最大的铁矿石供应商,也是这轮价格上涨最大的受益者。比起另外两大矿山集团,淡水河谷的发展壮大和中国更为密切,这家远在巴西却和中国深度绑定的公司,更能反映中国与世界铁矿石市场的复杂纠葛。
淡水河谷LOGO
中国人常说一句话,成功等于 99% 的汗水,加上 1% 的天赋,而很多人的努力往往到不了需要拼天赋的那个程度。可是,对于钢铁行业,尤其是铁矿石生产商而言,天赋真的非常重要。
淡水河谷就是一个典型的被上天追着喂饭吃的企业。
1909 年,一位英国工程师去巴西修铁路时,发现当地蕴藏着极其丰富的铁矿石,立马告诉国际投资者。两年后,美国商人波西瓦尔·法夸尔来到巴西,收购了当时所有被确认的铁矿,成立伊塔比拉铁矿公司。
法夸尔筹谋很大,他预备租用巴西工会的船只,每年出口 1000 万吨铁矿石去美国,但他没想到的是,巴西人会对「出口」这件事意见这么大,从铁矿所在州的州长,到工会,所有人都拒绝由美国人卖出巴西铁矿石。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法夸尔一直在努力周旋,希望做成这笔生意,然而一场革命政变后,政府官员接管了法夸尔重金打造的矿场,并在 1942 年,成立国企淡水河谷公司。
彼时,法夸尔觉得天都塌了,他立马返回美国,寻求联邦政府的帮助。然而那时候美国已经决定参与第二次世界大战,还和巴西签署了《华盛顿协议》,以期获得支持。法夸尔的抗议声就像蚊子在导弹旁边嗡嗡,实在微不足道。
法夸尔
因此,淡水河谷一开场,拿到的就是好牌。
1942 年,美国已投入战争,需要大量钢铁,淡水河谷开采出的铁矿石源源不断地运往美国炼钢炉。二战结束之后,百废待兴,淡水河谷又盯上了日本。在美国的默许下,淡水河谷费尽心思和日本 11 家钢铁制造商签订了时限 15 年的合同,每年供应 500 万吨铁矿石,要知道,当时整个淡水河谷公司的年产量才刚过 250 万吨。
为了完成这笔巨大的订单,淡水河谷只能求助于巴西政府。很快,在政府的帮助下,淡水河谷拿下了一个巨大的铁矿,不仅拥有全世界最大的高品位铁矿石储量,还有大量锰、铜、金等稀有矿石。凭借这个矿,淡水河谷在 1989 年创造了铁矿石开采的新纪录,一年开采了 1.08 亿吨。
坐拥富矿,淡水河谷的客户名单也早不断加长:除了早期的大客户美国和欧洲国家,快速崛起的亚洲四小龙也是淡水河谷的重要客户,尤其是重工业蓬勃发展的日本和韩国,本身资源匮乏,对铁矿石需求量极大。
为了满足这些大客户的需求,淡水河谷耗资重金,买了大型矿砂船,还主动出钱维护重点客户国的港口,确保物流顺畅。
1990 年代,淡水河谷已经将能想到的扩大销量的办法都想了,但在全球铁矿石企业排行中仍然排不到前三。这时,信奉新自由主义的巴西总统卡多佐提出,想让淡水河谷真正在国际上具备竞争力,只有一个办法——私有化。
卡多佐,巴西有史以来第一位连任两届的总统
1997 年 5 月 6 日,淡水河谷私有化当天,巴西里约热内卢证券交易所前举行了一场多达 5000 人参加的示威活动,他们群情激愤,不断重复「淡水河谷是巴西的」,想要冲进交易所阻止这场私有化。最终,示威者与 600 名宪兵发生冲突,33 人因此受伤。
时光仿佛倒退了几十年,回到法夸尔被巴西民族主义阻挡的年代。但这一次,决心私有化的是巴西总统,谁也挡不住。私有化协议还是签了。
摘下「国企」的帽子后,淡水河谷行事变得激进,接连收购巴西境内其它铁矿,短短几年间,其铁矿石年产量翻了 1 倍多,达到 2.55 亿吨,其中只有 5800 万吨用于巴西本土钢铁制造商,1.97 亿吨用于出口。
按理说,如此大规模的铁矿石涌入市场,应该造成市场价格下跌,然而就在淡水河谷使劲扩大产量的同时,中国在 2003 年超越日本,成为全球最大的铁矿石进口国,并且钢铁产量还在不断上升。于是,仅 2005 年、2006 年两年间,铁矿石价格上涨了 123.5% 。
那段时期,「金砖四国」概念风靡全球,中国-巴西关系密切,借着中国经济的东风,淡水河谷如愿以偿,成为全球最大铁矿石生产商。
淡水河谷的运砂船
爆发的中国钢铁市场成就了淡水河谷,但被迫承担涨价的中国钢企却显得非常痛苦。
自 1996 年,中国钢铁产量突破 1 亿吨之后,进口铁矿石数量便不断上升,但直到 2003 年取代日本,成为全球最大的铁矿石进口国,中国才获得坐上价格谈判桌的机会。
谈判桌的对面,是从 1981 年起就开始每年和各国代表拉锯的矿业公司,其中包括风头正劲的淡水河谷。中国采取的方式是,所有谈判都由商务部做整体规划,宝钢牵头谈判,把谈判情况报告给中钢协(中国钢铁工业协会),再由中钢协向商务部汇报,做最终决定。
在这种谈判方式下,连续几年,中国买到的铁矿石价格都在上涨,哪怕是在金融危机下的 2008 年。
2009 年,商务部首次放权给中钢协,让它主导铁矿石价格谈判。中钢协态度很强硬,试图利用全球金融危机造成的铁矿石供过于求,逼迫世界三大矿商退步,接受铁矿石降价到 2007 年的水平。可想而知,吃到嘴里的肉,怎么有人舍得吐出来?
这年 5 月 26 日,力拓率先和日本新日铁达成协议,接受 33% 的降幅,随后其他亚洲钢企也接受这一价格。中钢协宣布不接受,坚持必须拿到 40% 的降幅。三大矿商反应冷淡。1 个多月后,胡士泰案爆发,力拓与中钢协关系降至冰点,中澳关系受到影响,必和必拓也暂停了与中钢协的谈判。
此时,淡水河谷早已绕开中钢协,和中国中小钢企达成一致,以 33% 的降幅,签下一年 5000 万吨铁矿石协定。
中国钢铁市场大、规模分散、企业构成成分复杂这些特点,淡水河谷早就摸清了。而早在 2000 年大举进入中国市场时,它就高薪聘请了许多曾在中国钢铁行业工作过的资深人士,论人脉、消息灵通程度,淡水河谷不比任何一个中国本土钢企差。
2010 年,新一轮铁矿石谈判开启,三大矿商又率先和日韩钢企达成一致,同意采取与现货市场挂钩的短期合约,曾经那种每年约定好数量和价格的长期协定模式不复存在。如果说谈判桌上,中国还能以「大买家」的身份争取一下,那么到了现货市场就完全是卖方的天下,三大矿商垄断了全球 70% 以上的船运铁矿石,但凡它们协商起来,一起减产,那么铁矿石价格自然会上涨。
中国是全球铁矿石最大的买家,却从来不曾占据过价格主导权。
2020 年,淡水河谷全年利润为 219.54 亿美元(约合人民币 1514.74 亿元),中国最大的钢企宝钢全年利润为 160.2 亿元,位居全球钢企之首,却仅相当于淡水河谷的 10.6% ,全国 36 家A股上市钢企全年利润总和为 598.17 亿元,还不到淡水河谷全年利润的 40% 。
运输中的铁矿石
铁,是地球上含量第四多的元素,也是地球外核和内核的主要成分,世界上并不缺少铁矿,中国铁矿基础含量就仅次于澳大利亚、巴西和俄罗斯,占全球的 18.3% 。遗憾的是,这些铁矿品位低、杂质多、分布散、埋藏深,开采和选矿成本都太高了,铁矿山企业完全无法和国外三大矿商竞争。与此同时,中国也是一个短时间内快速壮大的国家,钢积蓄量少,废钢利用率不高,为了满足铁矿石需求缺口,只能大量从海外进口。
这造就了淡水河谷,但也让中国钢铁行业深陷成本漩涡,吃尽了苦头。
几年前铁矿石价格下跌时,媒体曾采访过淡水河谷的高管,询问他的看法。高管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什么样的发展模式都会有风险,确保公司未来的最好方法是发展,用尽一切方法发展。」但是,怎样的发展才是合理的呢?对于全球钢铁产业链而言,合理的利润分配至关重要。
关于这一点,长期处于淡水河谷等三大矿商阴影下的中国钢企们最明白不过了。
资料来源:
[1]王嘉琪:窃取商业机密,这个让中国损失 7000 亿的华裔商人,昨天出狱了,每日经济新闻
[2]中国地质调查局:中国铁矿资源调查报告
[3]李光春:巴西淡水河谷「大船计划」——中国积极应对的法律思考,国际经贸探索
[4]王娟:全球铁矿石成本对比及中国铁矿石竞争力分析,中国地质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5]梁丽静:三大矿山财务绩效评价研究,大连海事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6]上海证券交易所:宝钢股份 2020 年年度报告
[7]Neil Hume,Michael Pooler: Vale chief rejects talk of iron ore supercycle,Financial Times
[8]VELE.com: History Center
[9]VELE.com: 2020 Annual Report
本篇作者 | 毛洪涛 主编|王滔
编审|陈润江 顾问|王淑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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