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国亮的第二劫

　　来源：拆哪儿

　　“这4年，他的家庭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90岁的老母亲激愤交加，中风卧床不起。妻子得了抑郁症，长期吃药治疗。女儿再也无心学习，放弃了即将到手的博士学位。”

　　从2023年7月开始，中国法院网“给大法官留言”栏目里，连续六封给辽宁高院大法官的信，伴随网站的简单回复而被公布出来。署名者共有六人，包括关国亮的妻子王玉蓉，以及关和平、关国星、关胜利等兄弟姐妹。

　　然而，这些信瞬间淹没在互联网的浩瀚烟海里，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我是前两天网上闲逛时偶然看到此信，对其内容惊诧不已，经过简单的调查后写成此篇，希望主流媒体亦能跟进，新闻界不应该错过这个故事。

　　“保险大鳄”再度被捕

　　从2019年6月开始，关国亮再度失去了自由。至今已逾四年，超过1500天。

　　很多人对这个名字可能略感陌生。作为中国金融界早期的传奇人物之一，关国亮确实神隐很久了。这是关国亮人生中的第二劫。上一次，他是“中国保险第一大案”的当事者。

　　关国亮上世纪90年代初从黑龙江财政厅下海，早期作为东方集团张宏伟创业团队核心成员，将东方集团助推上市。1996年，东方集团参与发起设立新华人寿，关国亮作为股东代表出任新华人寿董事长。新华人寿迅速壮大，跻身中国四大寿险公司之一，离不开关国亮早期的运筹与掌舵。然而，关于新华人寿的内部人控制问题，亦被长期诟病。

　　2006年，新华人寿资金运用违规事项浮出水面，次年，关国亮被捕。一个高达130亿的险资挪用案，震撼业界，被称为中国保险业诞生以来的第一大案。

　　关国亮以涉嫌职务侵占和资金挪用被诉，但此案延宕多年，中途又经历新华人寿的上市，最终到2012年才结案。经历庭辩交锋，关国亮的职务侵占罪没有成立，最终只以挪用公司资金两亿元而领刑六年。

　　2012年8月，从其第一次被捕开始算起，已经身陷囹圄近5年的关国亮，被提前释放。此后多年，关国亮回归幕后，极少亮相。

　　期间，他一度以人和投资控股集团总裁的身份，低调活动于业内。

　　一个背景是，2012年徐明被捕，大连实德陷入债务危机，戴永革家族的人和集团介入实德重组。彼时，初获自由的关国亮，被戴永革看中并请来主持该笔重组。人和集团同样是来自黑龙江的企业，以开发城市地下防空洞商业项目而知名。

　　彼时，大连实德刚刚参与筹建了华汇人寿。这是一家注册于沈阳的寿险公司，实德绝对控股。戴永革很看重这个保险牌照。他邀请关国亮的用意也很明显，想借这位保险传奇人物的能量，打造出第二个新华人寿。当时，关于关国亮借道华汇人寿重归保险业的传言四起，但也没见下文。

　　根据关国亮家人的公开信，2019年6月，已经离开人和集团的关国亮，在其位于北京的家中被大连警方带走。最初案由是涉嫌“诈骗罪”，但随后改为涉嫌职务侵占而被逮捕和公诉。

　　2021年初，大连市中山区人民法院初审此案，判处关国亮有期徒刑14年10个月的重刑，并且还要退赔人和集团6.23亿元。关国亮不服，当即提出上诉。2022年，大连中院再审此案，认为一审事实不清、证据不足，裁定撤销一审判决，发回大连中山区法院重审。

　　这一来一回，关国亮案又回到起点。从其“二进宫”算起，已过四载。期间，关国亮在监室中度过了他的花甲之寿。

　　让关国亮家人无比在意的是，一年时间又快过去了，此案久拖不决，大连中山区法院既不选择无罪释放，也不同意取保候审，致使年过六旬的关国亮仍被持续羁押，这对其家庭带来毁灭打击。

　　于是，有了前文提到的致辽宁大法官的公开信。

　　祸起实德重组

　　关国亮所涉案情，其实并不复杂，仍与当年参与的实德重组有关。

　　从2013年开始，关国亮与戴永革走向携手。但那时，关国亮的身份有点模糊不明。有时候，他像是戴永革雇来的一个打工者，以总裁身份代表人和集团出席商务签约活动。

　　而有时候，他又像是戴永革的一个合伙人。比如，2014年他们在北京合作设立了一个叫瑞金控股的公司，股东里不光有人和集团，也有关国亮自己的私人公司。那时，关国亮本打算以实德重组为契机，以瑞金控股为起点，为人和集团开拓一个包含银行、保险、信托等牌照在内的大大的金融版图。

　　但这种模糊的角色定位，最终埋下祸根。关国亮可能根本没想到，自己会与戴永革走向决裂，而惹怒戴永革的代价，会如此之大。

　　大连实德旗下的资产十分庞杂。徐明入狱后，实德由其兄徐斌接手。人和集团介入重组，亦历时弥久。期间，有一家位于深圳的民营医院，尤其引人关注。该医院虽不在实德的体系内，但属于徐明家族所有。

　　深圳市南山区西丽龙苑路，塘朗山郊野公园旁，龙珠医院是深圳市政府与港资合资兴办的第一家大型综合医院，也曾是广东省规模最大的民营医院。徐明于2008年接手该医院，彼时，医院已因常年亏损而深陷债务泥潭之中。徐明的被捕入狱加剧了龙珠医院的困顿，并一度被推上了司法拍卖平台。

　　根据关国亮家人的说法，徐斌很想尽快丢掉这个包袱，关国亮曾建议人和集团接手，但戴永革嫌弃包袱过重，否决了关的提议。

　　但那时，关国亮对于投资健康产业有着浓厚的兴趣。最终他自筹了数亿元资金，于2014年初通过公开竞拍拿下了龙珠医院的资产包。两年后，龙珠医院的债务陆续到期，关国亮也无力经营，遂将医院再次转手给了其他公司。

　　龙珠医院目前已经改名为深圳禾正医院，归于深圳合正集团的旗下。凭借绝版的地段位置，以及民营医院市场环境的逆转，同时经历了规划调整与升级改造，该医院的价值今非昔比，已经大大超出了关国亮当初的竞拍价格。

　　“这引起了戴永革的后悔和嫉妒。”公开信中说。

　　从戴永革的角度看，关国亮以人和总裁的身份介入实德重组，龙珠医院本应是人和的资产，但最终没有进入人和集团的体系内。关国亮涉嫌对人和集团利益的侵占。

　　从徐斌的角度看，这笔交易，同样让徐氏家族蒙受损失。徐斌以关国亮涉嫌诈骗为由报警，大连公检法顺势介入。不过最终，诈骗的罪名被放弃，检方的起诉与庭辩的焦点，仍落在职务侵占这个罪名上。

　　庭辩争议与构陷质疑

　　职务侵占，关国亮对这个罪名并不陌生。当年的新华人寿大案，关国亮作为董事长是否涉嫌职务侵占，也是案件的焦点之一。不过，最终的庭审中，只以挪款罪将关国亮入刑。

　　有一个细节很有意思。北京中院有个叫邱波的法官，是当年关国亮案的承办人。也是这位邱姓法官，在庭审中发现公诉机关认定职务侵占罪的证据不足。“207本卷宗，他用3天时间又过了一遍，最终，他拿出了不同于公诉机关和社会舆论的意见，认定关国亮职务侵占罪不能成立”。

　　这个判例，也一直是政法官方媒体正面宣传的典型案例。而现在，关国亮是否还能等来这样的法官呢？

　　在大连中山区人民法院的一审中，关国亮的职务侵占得到认定，而接近15年的刑期，也几乎是此罪的顶格处罚了。这在过往的司法实践中，确实挺少见的。但无论是关国亮自己，他的律师，还是他的家人，都坚称关国亮无罪。

　　此案的庭辩有两个关键点，一是关国亮买下龙珠医院的行为，是否是身为人和集团总裁的职务行为。二是这个过程中，是否侵占了别人的利益。

　　关国亮是从公开竞拍渠道买下的龙珠医院债权，进而收购了医院的股权，资金来源是自筹，为此，他还负债累累。从近些年关国亮遭遇的追债诉讼，我们大概能知道他的资金来源。其中，包括隶属于“明天系”的新时代信托，陷入涉黑风波的大连长波物流，以及哈尔滨当地的一些民间借贷者。

　　检方和法院对关国亮涉嫌侵占的认定，主要来自于一份资产评估报告。这份由大连当地一个资产评估事务所出具的报告中，龙珠医院的土地面积增加了1倍多，由74443.98平米增加到153744平米，“将资不抵债的负资产评估出了12亿余元”。并最终，得出关国亮侵占6.23亿元的结论。

　　但这份颇具争议的报告，也成为一审“事实不清、证据不足”的关键，成为关国亮自证清白的突破点。

　　在关国亮家人看来，关国亮此番悲惨遭遇，根源在于戴永革，在于关国亮与戴永革的私人恩怨。

　　他们在公开信中称：2016年初，由于经营理念和“三观”不同，关国亮离开了人和集团，与戴永革不欢而散。戴永革恼羞成怒，认为关国亮“撂挑子”是对他江湖地位的挑战，放言要把关国亮“收拾”得心服口服，让关国亮“吃不了兜着走”。

　　在他们看来，这是一宗人为操纵的刑事案件，目的是“把关国亮置之死地”。

　　查阅众多资料后，就我个人的观感而言，此案确实更像一个民事纷争。触动刑律并将一位较为知名的商业人物判处近15年重刑，确实显得过于夸张了。此案被打回重审，亦在预料之中。但最终案件的后续如何走向，仍难以预计。

　　一个真实而残酷的东北江湖

　　戴永革作为一介商人，显然并不具备直接操纵办案的能量。

　　关国亮家人的公开信，亦是一封举报信。他们认为，在关国亮案的背后，有一支政法系统内部的操纵之手，其中，孙力军、王大伟、杨耀威等团伙，已经相继落马和接受法律制裁，但由其制造的“冤假错案”，仍在继续，家属试图更正，仍在遭受着重重阻力。

　　公开信透露，该案的始作俑者，当初的报案人大连实德徐斌，目前已经常居国外。而人和集团的戴永革，更是“涉案在逃”。利益相关者的缺席，让案件的走向更加扑朔迷离。

　　对于戴永革所涉何案，我试图向人和集团求证，未获答复。不过，从公开信息看，戴永革姐弟确实常居国外，他们在足球领域亦有广泛投资，最新的消息是，因债务危机，他们不得不选择出售英国足球俱乐部雷丁。

　　在国内，众多“人和系”公司，也因债务纠纷而被盛京银行、锦州银行等债权人申请司法冻结，甚至已经被执行了超过50亿元。“明天系”公司新华信托的破产案，亦给身为股东的人和集团带来直接影响。

　　此外，有一宗已经披露的官员贪腐案件，与戴永革和关国亮亦有一点关联。

　　2019年底，一封举报信，让江西省原人大副主任史文清处于风口浪尖。史文清于2020年9月被查，并在去年因受贿和非法持有枪支，被判死缓。

　　史文清曾在江西赣州与黑龙江哈尔滨长期担任重要领导职位。他的特定关系人，也出现在戴永革、关国亮名下的瑞金控股的股东和董事名录里。关国亮曾代表人和集团到赣州洽谈金融合作，与之握手的正是史文清。但即便身处相同的政商漩涡，亦未能避免戴、关二人走向决裂。

　　暂不清楚史文清案是否对关国亮案产生了影响。关国亮目前仅处在职务侵占的刑诉程序中。只不过，他的家人几番想要取保候审，但未能成功。

　　在中国当代金融史中，关国亮一直不算是一个非常正面的商业人物。他身上的瑕疵明显，并且具备鲜明的时代印记。出身东北的金融草莽，精明强干，敢闯敢试，并无惧规则，他作为早期的“保险大鳄”，代表了监管尚不完善时保险公司的内部人控制难题。

　　当年，新华人寿的巨额险资，流向了关国亮兄弟姐妹的公司，虽然大部分被视作拆借资金，被陆续追回，但此案回响至今犹在。比如在新华保险最新的年报中，仍能看到为了追回挪款而与关国亮亲属公司的诉讼，以及为此计提的超8亿元坏账准备。

　　但即便如此，我仍希望，关国亮可以被公正对待，他已经不属于这个时代，他可以获得一个更体面的退场。我也相信司法系统的纯洁性，以及强大的自纠能力。

　　致读者：

　　关于“金融伏虎录”系列文章，后续我还会继续更新。但我决定缓一缓，公众号内容需要更多样化。前期两篇拆解蔡鄂生案的文章，产生了很大影响。后续，该系列还将写到范一飞、李晓鹏、王滨、刘连舸、孙德顺、董文标等人，敬请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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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曹睿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