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东西》在定义一种我们当下的电影语言

《好东西》在定义一种我们当下的电影语言
2024年11月27日 14:31 澎湃新闻

注:本文有剧透

电影《好东西》公映几天后,豆瓣评分依旧保持在9.1的高分,但和点映阶段不同,公映后关于这部电影的评论开始走出“信息茧房”,11月24日豆瓣搜索热点里出现了“《好东西》又让男的破防了”这样的词条。有意思的是,围绕电影的这些讨论像是这部电影本身的一种延伸,也更令人意识到,这是一部十分鲜活与“当下”的电影。

《好东西》口碑与票房双丰收

在大银幕呈现当下并不讨巧,尤其是不以“真人故事”为原型,也不围绕强情节去展开的都市生活类电影,作品需要在生活里长出来,既不过时,也不流于表面,既能以真情打动你,又要有足够的魅力留住观众(毕竟生活本身大多是灰头土脸和营养不良的)。邵艺辉显然很擅长这类创作,第一部电影《爱情神话》和最新的《好东西》,背景都设置在上海,没有超乎日常生活、工作、情感以外的戏剧化情节,《爱情神话》中有男二号老乌的“爱情奇遇”这条线作为神秘和诗意的映照,而在《好东西》里,人物张力和情感流动几乎全靠明快和密集的对白来完成,我们看到的是一种更直接与充沛的表达,同时身兼编剧和导演的邵艺辉以女性视角为绝对主体去展开真实的当下生活:

它似乎和我们的生活有很多不一样,但是又“太真实了”。可以说,这部国产电影在定义一种我们当下的电影语言。

是的,我们看到一种很新的“真实”

《好东西》是以一种轻巧、调侃但诚恳的方式,直接越过二元对立叙事,去连接涌动在生活表层之下的真实情感。故事的主角是三位不同年龄的“沪漂”女性,一位刚从调查记者转行做公众号编辑的单亲妈妈王铁梅,一位乐队主唱、“清醒的恋爱脑”小叶,还有一位是王铁梅的女儿、9岁的“小孩姐”王茉莉。刚搬完家的铁梅在夜间搭救了被陌生男人尾随的邻居小叶,两人就此结识,这是主角们生活展开交织的起点,也是她们日后彼此搭救的起点(影片的结尾处致谢了这个情节的真实来源,是博主“张春酷酷酷”2022年在微博上分享的真实经历)。

电影海报电影海报
电影剧照电影剧照

几乎每个女性看到它都会心领神会,小叶所表现出来的慌张无措、自我责备、被另一位女性搭救后的感激,被真实地展现出来,在女性导演的镜头下,“尾随”没有被当作狗血或虐女情节的一环,危机随处可见、在几分钟内解除后生活又迅速向前运转,一如我们真实的生活。

整个故事中主角之间情谊的发展,都是以这些扎实的细节推动起来的。小叶在父亲家暴母亲的环境中长大,从小被教育要为月经感到羞耻,成长过程中被言情小说毒害,当遇到海王时,她“渴望被夸被爱”的系统被激活,陷入迷恋。铁梅在整个过程中给予了小叶真诚的陪伴,既直接地表达出“你这么好”和“这个男人不值得你爱”,又对小叶身陷不健康的情感关系作出了理解,没有因此轻视/仇视她。茉莉则一遍遍告诉小叶“你的眼睛很大很亮”“长大后成为你这样也很好”。

当茉莉被教导“打鼓的时候应该叉开双腿坐着”,她提出疑问“女孩应该怎么打鼓?”小叶告诉她“你怎么打鼓,女孩就怎么打鼓”。

当铁梅在公众号平台以自己经历为原型写出单亲妈妈的生活,得到了无数的攻击,被骂成恶心的、不合格的母亲时,小叶没有安慰她“已经很好了”,而是更进一步地站在她这边,“为什么一定要好呢”,质疑是谁在定义好的标准,定义游戏规则。

王铁梅(宋佳 饰)

小叶(钟楚曦 饰)

王茉莉(曾慕梅 饰)

她们看待对方的眼光本质上是平等而有爱的,不同年龄的女性们在生活中彼此理解、相互照顾,构建出一种新型的母系家庭关系,这种关系本身就是对二元对立结构的刺破。导演并没有按照传统模式将铁梅和小叶设置成镜像人物或对照组,她们既不需要相互争夺(比如说异性的爱或资源),也不需要以对方不同的成长轨迹作为人生参照(比如说一个还爱男人一个再也不爱男人),铁梅、小叶、茉莉都在对方身上照镜子,但这个镜子带着女性主体意识、带着母系社区关系的滤镜,因此这种相互映照、补足、启发和托举的关系,穿越了年龄差(也即是时代差),让茉莉作为小女孩的原始生命力照射到小叶和铁梅身上,也让“将一个更好的世界交给妹妹们”(上野千鹤子在书中所言),成为小叶和铁梅“做出榜样”、离开旧游戏的动力。而这所呈现的,恰恰是最属于当下的一种女性互助情感,在回应电影中关于月经羞耻的话题时,一位网友留言说:“只有女性理解这种感受,如果有女孩子向我借卫生巾,哪怕是我最讨厌的女生,我也会立刻为她去买。”

这些是“社会议题”“观念输出”吗?或许是,但这些更是世界上数亿人每日所经历的真实生活与情感。与此同时,它们却在长久的旧叙事语言的垄断下,极少有机会被呈现在公众屏幕上。

除了这一层的真实之外,《好东西》还以一种可贵的方式,向我们展现了真正当下的叙事语言。《好东西》中的人物对话,带给观众的体验非常独特,一方面你能下意识地感觉到“我们好像不会在生活中这样讲话”,有些台词甚至有些书面化,但另一方面,你又不觉得失真,甚至完全可以代入对话。

这和对话本身的喜剧功力当然是分不开的,好的喜剧自带一种解构功能,台词的幽默、犀利、反转,让人物在对话中不断地戳破真相,直接抵达情感深处。但不止于此,邵艺辉似乎在呈现一种更精准的“心理真实”,电影没有费力用“日常口语”去转译“网络/书面表达”,而是融合了它们。我们分明已经无法割裂日常口语表达的自我和互联网上打字交流时的自我,以及(对很多女性来说),阅读吸收那些优秀女性主义作品时的自我。

当我们感受《好东西》中的高密度台词时,能够感受到电影人物的真实态度,这也是创作者清晰的态度,不需要去自证,也不需要去从零开始教导,而是扎根于当下的真实感受,去锐利地表达。正如叶芝在《玛瑙的切割》中所说的:“唯有不去教导,不去呼号,不去迎合,不去解释的事物,才会所向披靡。”

电影剧照电影剧照
电影海报电影海报

那么,在戳破真相、觉醒之后呢?

邵艺辉在电影宣传和媒体采访中提到,很多电影呈现了女性觉醒的过程,但已经觉醒了的女性故事却很少,而她更想拍“觉醒了之后我们如何生活”,因为这就是我们正在面对的生活。

于是在《好东西》中,我们看到了在这个以女性为主导、为“第一性”的世界中的一些理想化的设定,像一种更进一步的轻盈讨论,比如王茉莉所在的“艺辉实验小学”,女老师温柔坚定地保护着茉莉的才华,反对举报风气等等,而最“梦幻”的设定可能是电影中前夫和小马两位男性角色。

前夫(赵又廷 饰)

小马(章宇 饰)

导演以幽默的方式呈现了想要以学习女权、成为“女权表演艺术家”来提升魅力吸引女性的前夫,以及和“父权”决裂、试图拒绝绑架获得相对自由的小马。他们承担了很多反差和滑稽的戏份,但仍然是可爱的,尤其是,如果拿他们和传统“男性叙事”中的女性角色进行对比,他们不是推进情节的工具人或是用以观赏/攻击的花瓶/丑角,他们表现出了自己的困境和思考,也在与主角的情感互动中发生了变化。

导演邵艺辉与主演宋佳

导演似乎以犀利但放松的喜剧方式,让我们看到在女性觉醒之后,在旧的秩序逐渐崩塌、新的秩序还未完全建立的阶段,女性和男性都还在进行着自我调适。在看到未来的momo们建立新游戏的过程中,我们正在从旧的游戏中挣脱,以生活中每一次思考、行动与表达,向世界发出新的矫正信号,它必然伴随着痛苦、拧巴和不完美,如小叶对铁梅说的,“也不需要完美”。而真诚地看到与理解这一切,使得我们更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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