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嘉兴日报
■周立民
编辑人语:嘉兴,文脉绵长,群星璀璨,众多文艺界人士常常踏访寻踪。10月30日是金庸逝世六周年纪念日,“江南周末”特邀巴金故居常务副馆长、巴金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周立民,撰写专文以纪念——金庸与徐志摩、金庸与巴金、金庸与钱塘潮……随他一起走入金庸故地,走入那些时光里的往事与记忆。
这是一个内容丰富的展览,金庸与家乡的关系,他的多重身份、多种贡献,作品传播的过程等等,都有展示,置身其中让人目不暇接。一进展区,香港画家李志清的巨幅主题画《海宁观潮图》,更有一种海宁潮涌的感觉。画面内容取自金庸的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近处是陈家洛和乾隆皇帝,背后是红花会的英雄和滔滔海宁潮。
金庸在《书剑恩仇录》的后记中曾说:“我是浙江海宁人。乾隆皇帝的传说,从小就在故乡听到了的。小时候做童子军,曾在海宁乾隆皇帝所造的石塘边露营,半夜里瞧着滚滚怒潮汹涌而来。因此第一部小说写了我印象最深刻的故事,那是很自然的。”流寓海外,思乡更切,于是都化成这样一行行文字:“这时郁雷之声渐响,轰轰不绝。待出春熙门,耳中尽是浪涛之声,眼望大海,却是平静一片,海水在塘下七八丈,月光淡淡,平铺海上,映出点点银光。”“这时潮声愈响,两人话声渐被掩没,只见远处一条白线,在月光下缓缓移来。”诗情画意是前奏,金戈铁马滚滚而来才是高潮:“蓦然间寒意迫人,白线越移越近,声若雷震,大潮有如玉城雪岭,天际而来,声势雄伟已极。潮水越近,声音越响,真似百万大军冲烽,于金鼓齐鸣中一往直前。”这样一个月夜,“月影银涛,光摇喷雪,云移玉岸,浪卷轰雷,海潮势若万马奔腾,奋蹄疾驰……”,难怪乾隆赞道:“真称得上天下奇观。”
我不曾有过八月十八观潮的经验,这次在午后,走在盐官的海塘边,望着波光粼粼的海水,它静若处子,只有借助小说中的文字扬起我的想象。在岸边,远远就望到几个瘦长的人物雕像,当是陆乐先生的作品,它熔铸的是另外一场观潮——在此金庸与徐志摩以文字“相遇”——那是1923年9月28日,徐志摩组织朋友们来海宁,三天后他在日记中记下:
前天乘看潮专车到斜桥,同行者有叔永(任叔永)、莎菲(陈衡哲)、经农(朱经农)、莎菲的先生Ellery(编注:陈衡哲的老师)……
……马君武也加入我们的团体。到斜桥时适之等已在船上,他和他的表妹及陶行知,一共十人,分两船。中途集在一只船里吃饭,十个人挤在小舱里,满满的臂膀都掉不过来。饭菜是:大白肉,粉皮包头鱼,豆腐小白菜,芋艿,大家吃得很快活。(徐志摩1923年10月1日日记,《徐志摩全集·日记卷》第12页)
大约是熟视无睹吧,徐志摩对大潮未着一字。外乡人胡适之倒是不吝笔墨:
今天为八月十八,潮水最盛。我和娟约了知行同去斜桥赴志摩观潮之约。早车到斜桥,我们先上了志摩定好的船。上海专车到时,志摩同了……君武、叔永、莎菲、经农和一位藩萨大学史学教授Miss Ellery一齐来。我们在船上大谈。
船开到海宁,看潮。潮到时已近一点半钟。
潮初来时,但见海外水平线上微涌起一片白光,旋即退下去了。后来有几处白点同时涌上,时没时现,如是者几分钟。忽然几处白光联成一线了。但来势仍很弱而缓,似乎很吃力的。
大家的眼光全注在光山一带,看潮很吃力地冲上来:忽然东边潮水大涌上来了,忽然南面也涌上来了。潮头每个皆北高而斜向南,遥望去很像无数铁舰首尾衔接着,一齐横冲上来。一忽儿,潮声澎湃震耳,如千军万马奔腾之声,不到几秒钟,已涌到塘前,转瞬间已过了我们面前,汹涌西去了。
看潮后,叔永们回上海去了,马、汪、徐、曹和我五人回到杭州。晚上在湖上荡舟看月,到夜深始睡,这一天很快乐了。(《胡适日记全集》第4册第107~108页,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5月版)
“这一天很快乐了”,这也是胡适一生最浪漫的时光吧。走在塘堤上,我在心里估摸着他们当年观潮的位置。又想到,转过年,金庸才出生。时间过得真快,倏忽一百年过去。
海潮如旧,江山代有才人出。
四
一种文化或观念的传承,有时候是有形的,眼前或眼见的人、事、物都是媒介;也有无形的,比如通过阅读所获得的各种知识、情感、信仰。金庸与巴金相遇就是这样吧,他在那篇自传体小说《月云》中追念一位十岁的丫头,也写到一位十岁小学生每晚临睡前的阅读:
拿起床边一本昨天没看完的小说来看,是巴金先生的小说,他哥哥从上海买来的,不知是《春天里的秋天》,还是《秋天里的春天》,说一个外国小男孩和马戏团的一个小女孩成了好朋友,有一点少年人的恋情,可惜两个人在一起玩不了多久,就给大人硬生生地拆开了,不许他们两人再在一起玩。宜官看着看着,心里感到一阵阵沉重的凄凉,带着甜蜜的凄凉,有点像桌上那盆用雨花石供着的水仙花,甜甜的香,香得有些寂寞和伤心。水仙还没有谢,但不久就会憔悴而萎谢的。
少年为凄婉的故事落泪,多年后,又有了一些理性的体悟:“后来宜官慢慢大了,读了更多的巴金先生的小说,他没有像《家》中的觉慧那样,和家里的丫头鸣凤发生恋爱,因为他觉得月云生得丑,毫不可爱,但懂得了巴金先生书中的教导,要平等待人,对人要温柔亲善。”从“平等待人”到要“行侠仗义”,薪尽火传,一代代文化人就这样守护寒夜里的暖光。巴金不忘左拉说的“我控诉”,金庸又从巴金那里承继“不应当欺压弱小,使得人家没有反抗能力而忍受极大的痛苦,所以他写武侠小说”(《月云》),要匡扶正义。
对于嘉兴,还有一个不能省略的注释。这个场景出自金庸怀念巴金的文章《正直精神,永为激励》:
我最初读巴金先生的《家》,是小学六年级生,正在浙江海宁家中,坐在沙发中享受读书之乐。哥哥见到我正看《家》,说道:“巴金是我们浙江嘉兴人,他文章写得真好!”
我说:“不是吧?他写的是四川成都的事,写得那么真实。我相信他是四川人!”
哥哥说:“他祖上是嘉兴人,不知是曾祖还是祖父到四川成都去做官,就此住了下来。”哥哥那时已在读大学,读的是中文系,意见很有权威,我就信了他的。
在文字中,在嘉兴这个坐标上,他们又相遇了。
金庸的小学在袁花镇读的吧。《月云》中写学堂散学的情景,“一九三几年的冬天,江南的小镇,天色灰沉沉的,似乎要下雪,北风吹着轻轻的哨子。”回家要走过一段石板路,过了石桥,转入泥路,池塘边有柳树……日暮时分,我们来到袁花,站在新整修的金庸故居前,我想到这些文字。面前的金庸故居,白墙、青瓦,背景是蓝天、白云、高高的水杉,上面还有一个喜鹊窝。西侧是一条河寂寞地流着,还有一座被废弃的老屋。一切都和谐地统一在这里,大家在嘉兴自然而然相遇,不刻意,也没有大惊小怪。
金庸对巴金,默默地注释着,并不惊扰。他们另外一次相遇是在1950年代,金庸以“林欢”为笔名为电影《鸣凤》里的插曲填词,我在纪念展上看过这歌单,两首曲子:《一只甲虫爬上山》《上轿歌》。而晚年的金庸,又极其推崇巴金在《随想录》中反思历史的勇气。这些缘分的起始,都在袁花,始于那些夜读的晚上。2008年9月18日,金庸为袁花中心小学的“师生们”题词:“请鼓励同学们,多读课外书,力求上进,力求创新。”我想起有人问我,嘉兴应该怎么样打造名人文化时,我曾经说过:读他们的书,了解他们的为人。接着金庸先生的话讲,还要特别强调:“多读课外书”。这不是老师安排的任务,是我们生命中的自我需求。
五
离开嘉兴前,几位朋友说要聚一次,以兑现去年冬天的约定:桃花开时,我们聚。
地点选在王祥里,凤桥镇的一个小村庄。桃花初放,梨花一身洁白,海棠笑靥可人,辛夷无比妖娆,橘子花香气馥郁,小桥流水人家,鸡鸣狗吠可闻。最惹眼的是四围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我们兴奋地穿行在春天和大地的赐予中。
村里有一个文化中心,里面有小的展览,说这里是同柏故里,同柏是清代著名金石学家徐同柏,多年来,他追随张廷济,研究古器、金石、书画。没有更多的资料说他在这个村子里的事情,我想这里当年一定是一个清净的读书地吧。在嘉兴,在每一个拐角处,我都会与“文化”偶遇,未经安排,却常常过目不忘。
我很欣赏这样的状态,文化本来就不是圈在书斋里、书本上、课堂中的东西,那样,我们所见只有一张失色的苍白的脸。文化,应当有根有源,生机勃勃,血气丰沛,就像春天里怒放的油菜花,那种流泻的娇黄,没有什么能挡得住,那种漫山遍野的气势也十分令人震撼。然而,它们并不显得多么名贵、多么娇弱,而是只要有一块土地给它,就会在春天里绽放光彩。我们一行的几位朋友,都是嘉兴的文化人,在他们身上也有这样的品质:这片土地孕育了他们,他们又用自己的智慧、热情反哺它。他们没有什么显赫的头衔,所做的一切也不是项目、基金、任务强加给他们的,而是如大地上的花朵,从土地中自然长出,到开放时势不可挡得开放,在更漫长的岁月里,又经得起风雨和寂寞。
由此,我想到“打造”什么文化,这个说法可能不大准确。文化不是打造的,文化是大地上生长的,春夏秋冬,它都在;四季寒暑,它都有不同的变化。更重要的是,它在人们的生活中,就像在嘉兴游走,我感觉它的每一座文化名人的“纪念馆”都建在大地上,在民间,在老百姓的心间,彼此没有距离、耳鬓厮磨、长年累月,这些才生生不息、绵延不绝。
金庸的一段话,那几天在嘉兴参观时常可见:“如果一个人离开家乡很久,在外边住的时间一长,对故乡怀念的感觉就越深。有时回忆小时候在这里的生活,有一些是很美丽的。总想,老了,再回到这个地方来住。”
大地上的文化,也像蒲公英,开了花,风一吹,能行遍天涯,又总是遥望故乡。
一
印着金庸小说名字的刀旗迎风飘扬,《射雕英雄传》的人物形象漫画布满园区,“赤子心,家乡情——金庸百年纪念展”,有着浓浓的海宁味儿。长水塘市河边上,一个巨大的装置:画轴打开,金庸十五部小说的名字横在面前,每一个书面的后面都是一个让人心跳的武侠世界。画幅中间是两行大字:金庸故乡,潮城海宁欢迎您……
今春,海宁硖石,市河右岸,改造过的老厂房里便是这次展览的主展区。丰富的历史资料和独特的地理标记,让金庸从我们年少时追读的小说中走出,来到大家面前。
那两天,在金庸的“江湖”里游走,在实地感受历史故事的现实风韵,穿过子城的牌坊,我仿佛迎面与江南七怪邂逅。烟雨楼下,柳丝依依,春波荡漾,我不禁联想到中秋时节,桂子飘香,宋人的画舫会从湖上走过吗,又有哪些武林好汉在此聚会?小说里的醉仙楼,被后人复现在南湖岸边,金庸还题写了店名。据说金庸先生的八十大寿是在这里过的,这已不完全是造景了。
文字、记忆,历史、现实,对照起来,杂糅在一起,文学不再是一个封闭的世界,它浩瀚无边,容纳各种人生,包括刀光剑影的江湖。难怪人们常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二
海宁近年的变化,让我在记忆中搜寻不出“硖石”旧貌,十多年前还是陈旧、拥挤的街道,现在全是高楼社区。当地朋友告诉我,徐志摩故居就在展场近旁。他还提醒我,做金庸百年纪念展的这个康桥1924文创园,是徐志摩的老爸徐申如先生当年创办的“中丝三厂”旧址。“中丝三厂”全称是中国丝业公司硖石第三制丝厂,1924年,徐申如与李伯禄等合资创办时,它叫硖石双山丝厂,丝厂从欧洲引进意大利缫丝车132部,为当时丝织业中相当先进的设备。历经风雨,后来它又成为规模可观的国营大厂。如今,老厂房和这个厂区作为工业文明的遗产正在发挥新的作用。
这个春天,它又迎来了第七次“回家”的金庸先生。
站在这片有着先辈活动踪迹的土地上,我突然想到一个网络上常用的题目:当金庸遇上徐志摩……这可不是关公大战秦琼,金庸跟徐志摩沾亲带故呢。金庸的母亲徐禄是徐志摩父亲的堂妹、徐志摩的姑妈,那么,金庸该称徐志摩为表哥。虽然两人年龄差距不小,在现实中,还是有所交集。徐志摩结婚,金庸去吃过喜酒;而徐志摩去世,金庸又代表父亲去吊丧。金庸第一次从海外重返故里时,去诗人的墓前祭拜过;1996年11月,金庸在为《徐志摩诞辰一百周年专辑》题词时,落款是“表弟金庸敬题”。2003年10月,他重临徐志摩故居,想到当年来此吊丧时,徐志摩的父亲(他称作“舅舅”)接待他的情景,不忘舅舅吩咐自家的船夫、男仆划船送他回家旧事,于是写下“七十年后再访舅氏旧居”一句饱含深情的话。海宁地方虽不大,可是“唐宋以来巨族,江南有数人家”不少,家族之间来往密切,金庸要发朋友圈,大概会这么写:表姑父蒋百里、表姐蒋英、表姐夫钱学森、表哥蒋复璁、表哥贝聿铭、堂哥穆旦、表外甥女琼瑶、表侄女婿陈从周,王国维的弟弟王哲安还做过金庸的老师……一人,一族,一地,就是一部独特的中国近代史。
“中丝三厂”,不仅仅是徐家产业这么简单,徐志摩还来参观过,并留下了一篇《劳资问题》(初刊1926年8月23日《晨报副镌》),记下他的印象:
我回硖石那天,我父亲就领了我去参观。那是一个丝厂,今年夏间才办成,屋子什么全是新的。工人有一百多,全是工头从绍兴包雇来的女人,有好多是带了孩子来的。机器间我先后去了三回,都是工作时间……房子造得极宽敞,空气尽够流通,约略一百多架“丝车”分成两行,相对的排着,女工们坐在丝车与热汤盆的中间,在机轧声中几百双手不住的抽着汤盆里泡着的丝茧,在每个汤盆的跟前,站着一个自八九岁到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拿着构子向沸水里捞出已经抽尽丝的茧壳,就女工们的姿态及手技看,她们都是熟练的老手,神情也都闲暇自若。在我们走过的时候,有很多抬起头带笑容的看着我们,这可见她们在工作时并不感受过分的难堪。那天是六月中旬,天气已经节节高向上加热,大约在阴凉处已够九十度(指华氏度,约32℃——编者注)光景,我们初进机器间因为两旁通风并不觉热,但走近中段就不同,走转身的时候我浑身汗透了,我说不定温度有多高,但因为外来的太阳光(第一次去看芦帘不曾做得,随后就有了)与丝车的沸汤的夹攻,中间呆坐着做工人的滋味,你可以揣想。(《徐志摩全集·散文卷》第282页,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1月版)
新文学作家,即便不是一个革命者,大多也会是一个人道主义者,在自家的工厂,他也要为工人的工作环境、劳动强度忧虑。志摩诗人的关心不都是纸上谈兵,在一个古老的民族走向新生的过程中,他们的主张渐渐会成为社会普遍的认识,一个社会就这样慢慢转变了。王国维、张元济、茅盾、徐志摩、黄源、朱生豪、张乐平、钱君匋、金庸……这片土地上的众多文化人,正是以这样润物细无声的力量塑造着现代中国。
2008年,金庸回乡 袁培德摄
金庸旧居 张启帆摄
VIP课程推荐
APP专享直播
热门推荐
收起24小时滚动播报最新的财经资讯和视频,更多粉丝福利扫描二维码关注(sinafin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