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快乐丨《第一次遇见苏东坡》：千年之后，我们依然在吟咏“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_新浪财经

转自：上观新闻

Mid-Autumn

中

秋

又到一年中秋节。

中秋节以月之圆兆人之团圆，为寄托思念故乡、亲人之情。千年之前，明月如何照在大文豪苏东坡身上？苏东坡又是如何度过中秋，书写月亮的呢？千年之后，我们依然在吟咏“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第一次遇见苏东坡》的作者为知名苏东坡研究者、央视纪录片《苏东坡》讲述人衣若芬教授，在这本10万字的书中，作者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带领读者走近东坡，开启与东坡的相遇之旅。她在书中将为我们解释，苏东坡的作品为什么会如此具有穿透力，以至凡中秋节，必唱《水调歌头》。

近日，本书入选2024年度“世纪好书”8月榜。

让大家都知道苏东坡，除了依靠翻译成外语，流行歌曲里也可以传递苏东坡的诗情画意。比如脍炙人口的《水调歌头》，每年中秋节都有人朗朗上口。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字，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阕词作于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词牌下有一段题目：《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当时苏东坡在密州（今山东诸城）任知州。在那里，苏东坡开始创作了《江城子·密州出猎》等风格豪放的词。苏东坡杭州通判的任期满了之后，想到弟弟苏辙在齐州（今山东济南）掌书记，希望能够到离弟弟近一点的地方任职，于是请调到山东。

东坡像（选自李高洁《苏东坡文选》）

苏东坡兄弟俩都在山东，诸城和济南现在的高速公路距离259公里，但当时仍然难以见面。这一年是苏东坡在密州的第三年，中秋节晚上，苏东坡和友人喝酒直到天亮，酩酊大醉。想到过了七年，还是不能和弟弟团聚，心中忧闷郁结，于是填了这阕词。

人的一生能够看几次中秋月圆呢？我举起了酒杯遥问苍天。不知道天上的月宫，今天是什么日子？我真希望能够像神仙一样乘着风飞上天，但是又担心月宫里，那么高的地方一定非常寒冷，我禁受不住。那么还是在人间，对着清朗的影子翩翩起舞快活一些。

月光从朱红色的楼阁转到了低矮的雕花窗户，照着无法入睡的人。月亮不应该让人们心怀遗憾，可是为什么总是在人们分离的时候满圆？我知道人间会有悲伤、喜乐、分离和团聚，就像月亮有时阴暗，有时光明，有时浑圆，有时缺形。这种事情自古以来都是难以让人们完全满意的。唯有希望和我分离的人能够长久健康，即使相隔千里遥远，我们也可以共同欣赏同一个美好的圆月。

无论你听的是邓丽君、王菲还是其他歌手的版本，这首《但愿人长久》总是特别在中秋节勾起人们对于无法团聚的亲人朋友们的感怀。本来只是写给弟弟的一阕词，通过歌曲的传唱，成为了代表人们的心声。苏东坡作品的穿透力，情感共鸣，千年如一。前文说到柳永的词是当时流行歌曲排行榜冠军，“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苏东坡PK柳永的比赛，如今我们可以说：“凡中秋节，必唱苏东坡《水调歌头》。”

苏东坡墨竹图

值得注意的是，苏东坡填的词牌是《念奴娇》。“念奴”是唐玄宗时期的一名长安的歌妓，她的歌声高亢，很得帝王的欢心。《开元天宝遗事》记载：

念奴者，有姿色，善歌唱，未尝一日离帝左右。每执板当席顾眄，帝谓妃子曰:“此女妖丽眼色媚人。”每啭歌喉，则声出于朝霞之上，虽钟鼓笙竽嘈杂而莫能遏。

这个娇滴滴的念奴，怎么变成了词牌的名称，就豪放壮阔起来了呢？虽然词牌不一定和音乐曲调以及词的内容相关，不过，词，也就是歌曲的唱词，填词是把文字写进本来已经结构完整的曲调当中。晚唐五代开始，文人加入写歌词的行列，并且把词当成文学文本编选出版，于是有了《花间集》和《尊前集》。“尊”是一种酒器，看“花间”“尊前”的书名就晓得，内容是在酒食宴席演唱的情歌。

《念奴娇》的词牌兴起于北宋中期，有多种别名和变体，基本上都是上下两片(两段)，总共一百个字押仄声韵。苏东坡很少填《念奴娇》词，现存的苏东坡词集里，只有两阕《念奴娇》词，除了《念奴娇·赤壁怀古》，另一阕写的是中秋：

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

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这阕词被认为是《念奴娇》词牌的正格。词的上片写的是登高望远，一轮明月，光芒照耀大地。我们可以发现苏东坡用了之前他写给弟弟苏辙的《水调歌头》里的“琼楼玉宇”；这阕词写的是“玉宇琼楼”。词人仿佛登上了月宫，像仙人一样乘着鸾鸟，飞翔于清凉的楼台间。和《念奴娇·赤壁怀古》一样，这阕词也用了“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化用唐代崔颢的《黄鹤楼》诗“晴川历历汉阳树”。

词的下片有李白诗《月下独酌》的影子：“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然后又用了《水调歌头》的“我欲乘风归去”为“便欲乘风，翻然归去”。这种借用自己或者是前人的文字填词的方式叫作“櫽括”，苏东坡是櫽括词的开创者。

寒食帖

《记承天夜游》只有短短的83个字。2022年，本来在台湾教科书中被阅读了三十年的这篇作品，因为中学课程修改而被删除了。在一片遗憾声中，有人大言不惭地批评这篇作品的缺失，说什么“《记承天夜游》算不上震动灵魂的大作，篇幅很短，放在现在就是一则随手发的推特，信息量很少，内容无足可观，文学技巧也很简单”。

我并非为了捍卫苏东坡，而是想到韩愈的诗：“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无知真可怜，无知还强作解人，通过互联网和新闻媒体炒作，更是可悲。

《记承天夜游》虽然简短，没有什么忧国忧民的大抱负，没有绚丽夸张的文学辞藻，但苏东坡谈的是一种“豪华落尽见真淳”的境界，是《念奴娇·赤壁怀古》、前后《赤壁赋》之后的极致了悟。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谈《寒食帖》的时候，我们已经知道这是苏东坡在黄州的第四个寒食节，他焦虑郁闷，不知道接下来朝廷将如何处置他？他将何去何从？又过了半年，未来的发展还是没有迹象。他反复在传说中的古战场，思索历史与个人命运，逐渐想自我超脱，从率然地以一杯酒祭奠江上的清风和山间明月（《念奴娇·赤壁怀古》），到把清风明月作为宝藏，尽情享受（前《赤壁赋》），再到萧瑟的秋冬之夜，自己舍舟登岸，被山鸣谷应的回响震撼（《后赤壁赋》）。

湖北黄州赤壁（作者拍摄）

这个普通的十月十二日，苏东坡因为日前九月二十七日朝云生子苏遁，老来再得子，情绪可能仍有波动，他说自己正准备要入睡，是因为月光照进了室内而起身外出。见到“月色入户”，这就是苏东坡感受的乐。个人的乐不如和人分享，于是他想到好朋友张怀民，所以就到了承天寺去找张怀民。刚好如他所猜的，张怀民也还没睡，两个人就一起走到了寺庙的中庭。中庭皎洁明亮的月光，像是积满了水。水中纵横交错的水草，其实是周围竹子和柏树的影子。苏东坡感叹：哪一个晚上没有月亮？哪个地方没有竹子柏树？苏东坡之所以乐，是因为和张怀民一样，都是懂得品味生活的闲人。

这里的“闲人”，有一点点自我嘲讽的意思：没有公务必须办，没有正经事可以做，所以有时间。然而，有时间还不足以说是“闲”。“闲”是心态上的一种平静和悠然自得，把普通物质转换，想象光线化为液体那么观景的人仿佛在岸上，也有如漂浮徜徉在景光中。苏东坡再次使用了《蝶恋花》词的句式——“天涯何处无芳草”，来写“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用反问的语气质疑。然而答案是肯定的。他在这里打了一个结，让读者从怀疑到深信不疑。唯其我们深信不疑，才能体悟这寻常日子的非凡乐趣。

我在《记承天夜游》中读到了苏东坡的坚强意志。看似轻描淡写，甚至于被讥笑说是有如现在网络的废文。仔细品味，都是苏东坡用带有灵性的第三只眼在观照世间自然，用自得其乐来自我疗愈。这是一缕清香，是嗅觉敏锐，思维深沉的人才闻得到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