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颐
《野泳去》(英)罗杰·迪金
上海人民出版社
罗杰·迪金找到了一种特别的观看世界的方式。
以往的旅行书,大多数是徒步或者借助各种交通工具,但是,游泳?这可能吗?
“你将陆地留在身后,穿过镜子般的水面,从而进入一个新世界。”“游泳时,你观看、体认事物的方式完全不同于其他任何方式。你在自然之中,以远比在干燥地面上更彻底、也更激烈的方式成了自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你对此时此刻的感知也如潮水般没顶而来。”这是罗杰·迪金在他的作品《野泳去》里写下的感受。
如果在水下仰望天空,那是怎样的景象?我曾经试过。在摩肩接踵的公共泳池里,入目的只有浮白的肉体带来的尴尬。而在1996年夏天滂沱大雨之时,罗杰独自在护宅河里来回蛙泳着,他在蛙眼的视角里观看着周身正在发生的一切,然后用优美的文笔描写了“天上正下着水精灵”以及风声雨势里那种微观世界的宏大。正是在那时,他萌生了在一次漫长的旅途中“游”遍整个不列颠的想法。
他说:“我想要追随雨脚,随着它在我们的土地上一路蜿蜒,直到最终奔流入海,从而挣脱一辈子在泳池中不断往返带来的挫败感,以避免像一头在笼中来回踱步的老虎一般,无数次重新回到原点。”我们大约都有过类似的倦怠感,困在各种“泳池”和“笼子”里,我们想要挣脱而不得,因为我们只停留在“想”的阶段,而罗杰把“想”变成了“做”。
罗杰开启了一次游泳之旅,历时一年,沿着英国的河流湖泊,从其间穿游而过。它们包括一些标志性的水域(如多赛特海岸的跳舞岩、朱拉岛附近的离岸流、汉普郡清澈的鳟鱼溪),也包括一些出人意料的地点(如康沃尔的福伊河口、从东英吉利盐沼蜿蜒而过的泥沟、北约克郡的石灰华水潭)。这趟经历后来就变成了《野泳去》,这是一个人的旅行志,也是一部特殊的关于英国水域的民族志,还是一部描写人与自然关系的博物志。
罗杰踏入了另一种现实,在那里,他首先要遵循水的法则。徒步旅行可以随时叫停,交通工具带我们前往既定的目的地,但游泳,随时可能出现偏差,随时可能有意外。人的身体进入水中,水轻柔地包围着我们,就如同生命孕育之初,沉浸在水中的安全感。赫尔福德河的前100码是又深又滑的泥浆,然而,罗杰说他是多么享受这个与泥浆交融的过程,享受泥水的温暖与包容,“有些东西,只有身在其中才能体会到它的好,泥巴便是其中之一。”而更多的时候,自然界的水域里隐藏许多未知的危险,比如涵洞、旋涡、凶猛的野物等,罗杰必须规划好每一次行动,为此,他需要事先翻阅许多地理书籍,也因此,水的历史文化以及临水而居的人们的故事,铺展在我们面前,构成了一幅幅英国风俗民情的画卷。
长久以来,英国人都将自己与自然的关系看作自身悠久文化的象征,尽管英国是最早进入工业革命的国家之一,但他们仍然热爱着工业文明所缺失的自然事物。这份热爱在罗杰的笔下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在追溯往昔的那些事迹时,他将自己置于了一个有着悠久传统的群体之中,他撷取着文学诗歌的篇章,也梳理了法律规章的变迁,于是踏出工业文明的包围成为了一件可能的事情,因为这件事情里隐含着一种久远的田园牧歌式的哲理。被现代生活磨钝的知觉会变得机警敏锐,使得细节在他的眼中鲜活灵动地呈现:好奇地靠近他的鱼儿,打量他的鹭鸟,拍打他的脸的淘气浪花,在河畔摇曳的三色堇,黑顶林莺的歌声……
置身在水的空间维度之中,那种自由自在的感觉令人欣喜。但是,真正“自然”的水域在如今是不存在的,所以,罗杰还需要遵循社会的法则。游过福伊河口等危险之地绝非易事,要瞒过海岸警卫队的巡视,就得费尽心机。罗杰还时不时来几次裸泳,享受新鲜、隐秘、无拘无束的生活方式。英国的裸泳者向来不少,在剑桥大学就已经差不多演变成了毕业狂欢——当然,这并不是提倡与法规对着干,每年因为游泳而溺亡的人们也向来不在少数。这只是一种对刻板生活的短暂告别,它像是“通过仪式”,这是一个人类学术语,指的是人的一生中从一个阶段进入另一个阶段的仪式或庆典。在罗杰这里,它也像是一个“返回仪式”,以身体与水的亲密接触,更加凸显了人的生命本原与自然界的深刻联结。
现代人所需要的,就是在自然与社会的维度里,寻找到一个平衡的点。《野泳去》的有趣之处之一,是罗杰的这趟“游”历,很多时候,他并不是一个人完成的,他在很多地方都能找到同伴。“游泳之乐,有时源自孤独与静谧,有时在于和自然相交融,还有些时候,则愈是呼朋引伴,兴致愈高。”在罗杰看来,结伴游泳,人数多可以保障安全,有时还可以在某条河道能否游泳的争论中占到上风,由此看来,“野泳”实际上也涉及了权利与社会运动。
《野泳去》出版于1999年,很可惜,罗杰·迪金于2002年因病逝世,该书成了他唯一在生前出版的著作。可堪告慰的是,《野泳去》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本书推动了英国露天泳池文化的复兴以及更为广泛的户外游泳的复兴。而且,这本书还让罗杰·迪金成为公认的环保主义作家,得到了很多户外运动爱好者的认可,与志同道合者成为了好友。其中一人,就是英国当代著名自然文学作家、徒步旅行家罗伯特·麦克法伦。
熟悉麦克法伦的读者,可能早就在麦克法伦的作品里发现过罗杰·迪金的身影。麦克法伦说过,罗杰是他的好朋友,“和罗杰一起畅谈荒野,再好不过”。麦克法伦在制定自己的荒野探险路线时,曾经接受过罗杰的建议,将朱拉岛西北隅的布雷切岩洞和奥湖的一处南方高地列入名单,麦克法伦在其作品《荒野之境》里提到了罗杰的书,称之为“一本性情之作,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本人的热情、活力与天马行空的想象。”
麦克法伦为《野泳去》撰写了代序,文中有这样一段话:“冒险精神,勇敢无畏却毫不做作,视人生为游戏,视快乐为彩头,乐于随着自然向前、被它的节奏裹挟,而不是用我们的节奏去裹挟自然……”那是挚友对罗杰人生的高度总结。麦克法伦很喜欢罗杰的“蛙眼”视角,赞扬罗杰以全新的眼光来审视脚下的这片土地。事实上,这也是罗杰审视自我、审视内心的独特视角。我想,这是罗杰·迪金和《野泳去》赢得那么多喜爱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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