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吃药无需糖衣|逆行人生_新浪财经

《逆行人生》剧照

　　华明玥

　　近日上映的电影《逆行人生》中，导演徐峥再次回归现实主义题材，对外卖骑手这一“自由又辛苦，奋力奔跑来生存”的群体，做了一次真实而又圆滑的表达。

　　这部电影，我是与一名现实中真正的外卖员好友一同去看的。他是一家不景气企业的宣传科员工，与电影中被大厂裁员的中年人高志垒（徐峥饰）是一个年纪，为了替女儿解决未来7年或10年的学费，他兼职跑起了外卖。与我同看电影的这一天，是他注册成为外卖骑手的第1009天，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我与高志垒一样，花了好长时间才脱下那身精神上的西装”。

　　他对电影的观感是：“如果电影是替风驰电掣的劳动者呐喊，是一粒觉醒之药，那药味儿是对的，只是外面的那层糖衣让人膈应。糖衣片是哄小孩子的，成年人吃药无需糖衣。”

　　他的观感与我相似。《逆行人生》剧本还是比较厚实的，主创团队特地将拍摄场景搭建在一个外卖站点旁边，便于让演员近距离观察并还原生活中的真实细节。电影想方设法透过高志垒的视角，勾勒了外卖员的群像，也忠实地讲述了他们的苦与乐。但在这真实体验之上，对失意中年逆行奋起的完美描绘，对家庭氛围其乐融融的勾勒，以及对外卖竞争的饱和式美化，却让这粒振聋发聩之“药”，有了圆滑的糖衣，表现出导演驾驭现实主义题材时一贯的“心慈手软”。假如你是对标《我不是药神》的坦诚与深刻来看这部电影，可能会略微有一点失望：它入口那一刻太甜了，以致你怀疑它治病救人的剂量有点欠缺。

　　对药味够苦的感叹，与糖衣太甜构筑的遗憾，同时出现在我观影的121分钟里。

　　孩子的学费、老人的医药费、家里的房贷，在高志垒求职失败1000多次后，转化为一连串挠心的数字，砸在45岁的他面前，老高在全家人面前突然爆发的这场戏是药味很足的。他斥责女儿为何要上国际学校，父亲为何要生病，才五口人，为何要住这么大的房子。他在发怒之余，懊悔的沙尘暴也毫不留情地击打着他，那一刻，他也许在想，如果他在大厂处事更小心低调一点，是不是不必走到今天这一步？

　　高志垒刚成为外卖员的那一段戏，“药味”是很足的。习惯了城市精英的体面形象与行为逻辑，老高不知道要与饭馆老板、写字楼保安处好关系，从而提升送餐效率，他非要与顾客争个对错高低，他的低效与执拗，简直可以将电影改名为“我不是接单王”。然而，人终究会向身处的环境妥协。于是，我们看到，衣冠楚楚的高志垒逐渐变得不修边幅，脸上堆满了平台“笑脸计划”所要求的笑纹。他逐渐有了浮肿的眼皮、粗糙的皮肤，自我开解的笑容中明显透着几分心酸。

　　当高志垒茫然穿行在城市的毛细血管时，站点同事杨大山（邬家楷饰）及时向他伸出援手，他用一路“跑”来的经验，让高志垒少走了许多弯路。外卖员老抠（王骁饰）为了攒钱给孩子治疗白血病，跌伤了也不肯去医院，经常午饭就是白馒头；他用胶带纸一次次修补着那辆承载希望的电动车，脸上的擦伤如此鲜明，凸显着一个父亲的责任感。曾经的“单王”大黑（冯兵饰）每天至少接70单，没日没夜地奔跑。面对同事的冷嘲热讽，他动了手，最后却是自己崩溃痛哭，不是因为伤口疼，而是被“我好累啊”的叹息瞬间破了防。

　　电影努力刻画外卖员的奔波群像时，加入了对他们家庭生活与感情生活的描摹。

　　家人的依赖，似乎让这种“执着的逆行”更有支撑力，却也是这味疗愈之药外层那色彩斑斓的糖衣。当故事在“一人奔波”与“全家期待”之间进行切换时，导演用不同的镜头语言来区分“药”与“糖衣”。在“一人奔波”的现场，街景的掠过快到模糊，镜头的抖动代表电动车的颠簸，有力增强了观众的代入感。而当切换到家庭生活时，在微微泛黄的稳定镜头里，高志垒与妻女跳起了芭蕾。这种家庭成员间即兴式的互动，当然符合“峥式喜剧”的特点，带着天马行空与无厘头——你可以理解为苦中作乐，是男主与家人发自内心的互相支撑与宽解，但现实中，曾经生活在中产家庭里的妻女，会不会这般一帆风顺地理解当家人的付出呢？影片无法丝丝入扣地描摹这种心理落差的严峻性，这种挣扎背后的坚忍、怨叹背面的迷茫，只好在温情脉脉上下功夫，加速划过这些矛盾尖锐之处。而整部影片，对外卖工作的孤独、高压及情感缺失的避重就轻式描绘，一直都存在。例如，为结婚努力冲业绩的外卖员，女友一直支持他，见面就送上热吻。而在现实中，女友因缺少陪伴与交流，与外卖员爆发矛盾的并不在少数。

　　影片后半程，因月度骑手单王的比赛而加快了节奏，大量近景和中景镜头在每一个竞争者身上不断切换，营造紧张感，做出了商业片应有的情绪燃点。然而，影片对“算法”主宰的残酷世界的批判，到高志垒成为“本月单王”时也就戛然而止。《逆行人生》在彩蛋部分，糖衣感更足了——老高创作了提升送餐效率的小程序，并送到平台高管的面前，似乎老高有望以技术精英的身份重回写字楼。其实这样一来，“算法”对骑手生活的压榨被弱化了，对现代社会中技术与人的矛盾关系的质问与反思也被弱化了。观影的外卖员朋友对此评价：“品到最后，药丸的核心还有一层糖衣，真是没想到。”

　　拍给成年人看的好电影，可以大胆去掉那层色彩斑斓的糖衣了。

　　（作者为散文家、影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