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中国妇女报
在我们都为所谓的批判性思维绞尽脑汁，解读那些晦涩难解的电影时，这部仅仅带给我们愉悦的电影试图提醒我们，什么才是电影这门艺术最基本的诉求。
■ 王宁泊
法国作家蒙田曾在一首诗中写道：“燕子在天空划过，飞翔的姿态是它留给天空的签名。”燕子留给天空的签名是它曾经存在过的痕迹，这痕迹亦是它存在的一种风格。如果按照海德格尔所言，人类诗意地在大地栖息，那么人类又将留下怎样的签名？一幅中国山水画，数尺长的卷轴徐徐打开，寥寥几笔便勾勒出群山万千，唯有那群山间的几缕炊烟，才提示我们白云深处竟有人家。这袅袅的几缕炊烟，就是我们人类在这自然画卷上留下的签名。
生火烧饭、煮水烹茶——自然界中或许只有人类，才会有心力将自然当中直接采集的食物作为原料，创造出各种繁杂的程序和手艺，改变食材的原生质地，烹饪也构成了人类存在于世的一种独特风格。
近日，一部以烹饪为主题的电影《法式火锅》作为开幕影片，开启了2024法国电影展映活动，而影片的导演陈英雄担任了今年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评委会主席，无疑又为这部作品增添了更多的关注度。《法式火锅》去年在戛纳电影节上映时，相比于同台竞技的那些饱含冲突的电影，如同一颗薄荷糖，含蓄而口感清凉。没有什么剑拔弩张的情节或者用意深刻的讽喻，影片最为明显的叙事脉络，不过是聚焦在美食家多丹和他的搭档欧仁妮相伴20余载的生活，两个人创造出的一道道令人称奇的佳肴，和两个人爱而不婚的相伴。
毫无疑问，从内容的丰富性与对当下热点问题的聚焦来看，《法式火锅》算不上一部“高级”的电影，但的确是一部令人感到愉悦的电影。在我们都为所谓的批判性思维绞尽脑汁，解读那些晦涩难解的电影时，这部仅仅带给我们愉悦的电影试图提醒我们，什么才是电影这门艺术最基本的诉求。
陈英雄曾在法国路易·卢米埃尔学院修习摄影技术课程，摄影机前的他就像古典时代的学院派画家，细腻地捕捉着拍摄对象的线条、光影、色彩，甚至影片中的配乐与声响经过他的点化，都变成了树叶间摇曳的午后阳光。
影片开篇便为我们展现了一场忙碌而有序的烹饪场景。伴随着食材的处理和厨具的轻微碰撞奏响的乐曲，香味通过视听的方式竟一丝丝浸入我们的鼻腔和口唇。上一部带来如此观感的电影还是李安的《饮食男女》中那一段准备家宴的长镜头，中式烹饪与西式烹饪尽管手法有别，感官享受却都令人意犹未尽。就像品尝一道精美的菜肴需要平心静气地去感受，《法式火锅》作为一部呈现美食与烹饪的电影，其本身就是导演盛给我们的一道大餐。
在电影中，厨房里忙忙碌碌，美食家多丹和自己的助手欧仁妮来回穿梭，而呈现厨房中人物行动场面的摄影机却好像午后逐渐偏斜的光影一样缓慢地移动，人物有时会走出镜头，再度出现时手里多了之前没有的菜品，有时两个人物共同准备一道菜，有时两个人各忙各的，他们的身影时而重叠，时而交错。
在厨房这个有限的空间中，人物的运动和摄影机画面的运动相互分离，在快与慢的交错间构成了两种时间的分离：劳动的时间和仪式的时间。无可置疑的是，烹饪本身是一种劳动的形式，如同我们在大地上耕种、收获，为了满足生存的需要我们将粮食烹制成食物。但劳动的过程被镜头语言进行了仪式化的处理后，对于银幕外的我们而言，成了一种纯粹的行为：我们观看食物被制作的过程，就像观看舞蹈家在舞台上的表演。时间的错位为我们构筑了一个审美的场域，在这个场域中的行为被天然赋予了美和愉悦的感性体验。
但如果仅仅依靠一种错位的形式，将烹饪的劳作分离为生活场景之外的仪式，这种美感的体验尚且停留在感官层面，不足以成为一种“存在”。在开头长达近30分钟的烹饪场景之后，镜头也带着我们从厨房渐渐走进多丹和欧仁妮的生活。20多年来两个人共同生活，研究菜谱、烹制新菜，然后宴请自己的朋友们来品尝。
电影中两个人之间的台词并不算多，但是他们交流的媒介不是言辞而是田地间的蔬菜、菌菇、肉蛋和厨房里的酱汁与甜点。多丹对菜品的描述往往天马行空：“这道菜就像奏鸣曲，其中的每个部分都要保持自己的生命力和独特韵味，在力量与和谐中构成一个整体。”而欧仁妮却总能将他的想法变成现实。多丹和欧仁妮之间在配方的创新、菜单的编排、烹饪的技巧上互相为对方设置谜题又互相揭晓，就像多丹在欧仁妮生病期间亲手为她烹饪的一系列美食，每一道都藏着多丹试图向欧仁妮表达的情感。烹饪对他们而言，已经成为自我抒情的一种方式。
在电影中我们还可以看到，多丹和欧仁妮如何与农民一起，在田间地头采集蔬菜和水果，如何将葡萄饱满的果实从藤蔓上剪下，将浸润着阳光和雨露的果肉压榨成果汁，酿造成红酒和料汁。这样的生活令人憧憬。如果我们不曾见过一颗脆弱的种子是怎样在泥土中生长，怎样在风雨中逐渐茁壮，我们又怎么能体会多丹和欧仁妮将这些亲眼看着它们生长起来的作物，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烹制为宛如工艺品的食物时心中绵长的喜悦和感动呢？
影片中多丹和欧仁妮对季节的感受让观众更深切地理解着这份感动。欧仁妮表示她希望自己的人生没有春天的躁动、秋日的沧桑和冬日的沉寂，一辈子都如同夏天般热烈明媚，因此我们看到在厨房的工作中欧仁妮是离火最近的，她的脸上总是带着温暖的红晕，有她出现的地方也总是笼罩着温暖的色调；多丹则平等地爱着每一个季节，因为在每一个季节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生命体验。烹饪将自然四季的馈赠转变为自身生命中的愉悦，而这些馈赠本身又离不开人们主动的劳作。
在播种、收获、烹饪与品尝中，个体的生命与自然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人类从以烹饪为代表的种种日常活动中发掘出审美的向度，也通过这些日常的劳动确认了自己在天地间存在的风格。
有趣的是，电影的名字虽然叫“法式火锅”，但影片中始终没有出现火锅的身影。“法式火锅”源自影片中的一个小插曲：一位富裕的王子久闻多丹美食家的大名，他特意宴请多丹到他的宫邸做客，并希望多丹为他设计一道菜谱。王子的宴会上一道道菜品华丽，食材昂贵，但空有其表，制作因用力过度而显得笨拙。多丹尝试用火锅来回请王子，因为正是这沸腾的汤水和田野中随处可见的食材带给了我们普通百姓温饱。烹饪，本就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正是在这简单带来的和谐中才能品尝出无限的滋味。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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