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入苇塘深处|白鹭_新浪财经

　　□张鑫（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

　　暑假，我从北京返回故乡，回到自己童年时居住的宁静乡村。夏日里，我竟有了一次奇妙的偶遇。

　　一

　　正是酷热难耐的时节，气温最高的正午，体感温度有时候会达到40℃。我白日里只能在室内空调的庇护下躲避着户外的热浪，除非有要紧事办，不然万万不会出门。最多便是坐在窗前，看窗外院子里一大片繁茂的丝瓜藤，沿着牵引绳一直轻松地爬到房顶，编织出翠绿欲滴的屏障为房屋遮阳。看着看着，就觉得那是从屋顶倾泻而下的一道绿色瀑布，盛开的朵朵黄花，就是这瀑布中跌宕出的浪花。

　　只有在清风拂面、鸟雀欢鸣的早晨，抑或是星光闪烁、草虫低语的夜晚，我才敢出门散步。那是这酷夏里难得的清凉时刻。

　　前几日，早上五点多钟，我突然从梦境中跌入现实，睁开眼睛，已没有睡意，便索性起床，穿上运动鞋和短裤背心，出去跑步。我平日里有跑步的习惯。在学校时，我经常在晚上绕着橡胶跑道肆意奔跑，有时候也会喊上三五好友，一起去公园跑步。而此时，我正顺着村里的小道，边跑边欣赏着一路上和城市绿地截然不同的风景。

　　我好奇地睁大眼睛，端详着故乡这静谧的清晨。

　　马路两边，有好大几片绿油油的玉米地。嫩绿瘦长的叶子直挺挺地上扬着，像是一柄柄插入天空的利剑，展示着与秋季玉米成熟后叶片下垂时截然不同的蓬勃生命力；牵牛花蜿蜒的藤蔓四处缠绕，没有高大的攀援物，它们索性就在地面上铺排，如同给大地铺上了厚厚一层地毯，让人想起张旭笔下的草书。紫红色、粉红色、浅蓝色等各色花朵正迎着清晨的微风怒放，有些喇叭状的花朵上还镶嵌着珍珠般的露珠。

　　路边时不时会出现一片片芝麻地，芝麻秆顶部开着洁白的花朵，底部结满了厚厚的密闭的硬壳，硬壳里应该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芝麻颗粒。远处，还有威武挺拔的高粱迎着晨风起舞，让人想起莫言笔下那个神秘、传奇的东北乡高密。

　　二

　　正跑着，左侧突然出现一个斜坡，弯曲的土路连接起不远处的一条柏油马路，通向远处的一片树林。我索性跑向那片清凉的树林。没多久，透过树丛，我见到远方有一处宽阔的水域——年少时的回忆席卷而来，我恍然大悟，这里就是自己小时候常来捉鱼摸虾的那条大河。

　　我从小对水就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这条大河曾经带给我无尽的欢乐。这些年我都在外地求学，而家乡正在发生着巨大变化，没想到我竟会以如此意外的方式与这条河流再次相遇。

　　我的心情变得欢快起来。久在北京城里生活，城里众多的公园和绿地总给人能工巧匠精心设计的秩序感，处处凝结着人为的美学智慧。此刻展现在我眼前的，却是另一番质朴、纯真的天地。南朝梁代钟嵘曾经在《诗品》里引汤惠休语云：“谢诗如芙蓉出水，颜诗如错彩镂金。”如果说城市园林是一种错彩镂金的美，那此刻呈现在我眼前的则是一种出水芙蓉般洒脱、自然之美。《二十四诗品》中有“冲淡”一品，其曰：“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想必眼前的景象恰恰符合这“冲淡之美”吧。

　　三

　　河水在这里放缓了脚步，停滞成好大一片苇塘。靠近水边时，整个人变得非常清爽。微波粼粼的水面十分宽阔，水边茂盛地生长着芦苇、菖蒲、柳树等，不远处的水面上竟然还有亭亭玉立的荷花。河岸边，有悠闲的朋友在专注垂钓，那场景像极了明代画家吴镇笔下的《渔父图》。经过他们身边时，我突然想起那首广为流传的小诗：“路人借问遥招手，怕得鱼惊不应人。”于是我的脚步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发出的一丁点儿声音会惊扰到他们的鱼儿。

　　远处岸边，高大的柳树摇曳着婀娜的枝条，像妙龄少女秀发飘逸。柳树枝头，栖息着一只体形较大的白色鸟儿。我定睛一看，是只白鹭。年少时，我好像从未在家乡的河道中见过白鹭。平日里多在宣纸上描绘优雅的白鹭，此时的邂逅可谓平添一分惊喜。不远处的水中，还有数只白鹭在嬉戏，有的在梳理羽毛，有的在水中觅食。才女李清照当年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写出“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的名句。没想到，数百年后的今天，我于村外的一处苇塘，竟得以欣赏到与之极其相似的场景。

　　水畔簇拥着一丛一丛的菖蒲和芦苇。菖蒲的顶端，已经长出了赭红色的蒲棒，蓝色、绿色、红色、黄色的蜻蜓在毛茸茸的蒲棒间翻飞起舞。我又想起喜欢的一位画家——河口湿地画派创始人石建勋老师擅长的湿地美景图。他曾画过一幅以蒲棒和红蜻蜓为主体的作品。画面中，密密麻麻的菖蒲交织，数十只红蜻蜓在菖蒲上飞舞，身姿轻盈，姿态各异。我正想，石老师一定是见过类似的场景，才会创作出这韵味十足的意境佳作吧。突然，水面上有鱼儿翻跳，恰如李贺那句“老鱼跳波瘦蛟舞”，但凝神看去，又不见了鱼儿的踪影，只在一小截荷梗上，见到一只长嘴短尾的蓝色小鸟临水而立。我蹑手蹑脚地走近，生怕它被我惊飞。嗬！竟然是只美丽的翠鸟。

　　它真是漂亮极了：长长的黑色嘴巴泛着淡蓝色的光泽，不大的黑色眼珠灵活地打量着身边的一切，椭圆的脑袋上分布着斑斑点点的宝蓝色花纹；眼后还有一片橙红色的绒毛和一圈洁白的绒毛；它的背部长满了宝蓝色的羽毛，宝蓝色又呈现出深浅不一的色彩变化，有的羽毛已接近绿色；它的飞羽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粉蓝色斑点，像是夜空中密布的繁星，也像春天草丛里迷人眼球的野花；它的腹部布满了橙红色的柔软绒毛，红爪子紧紧抓住荷梗，支撑起胖胖的身子……我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察一只翠鸟，它的艳丽色彩让人着迷。我不禁感叹，此处苇塘真是宝地。

　　水面和陆地接壤的地方，散乱地铺放着大小不一的石头，石头间隙钻出顽强的野草，经受着水浪的一次次亲吻和抚摸。我突然想，齐白石童年时，也经常去离家不远的星斗塘游玩，他观察着池塘里的螃蟹青虾、小鱼水鸟，之后呈现在笔下，处处表现出他对大自然的热爱。画家若见到此刻的苇塘，不知又会创作出怎样的杰作？

　　此时，清晨的太阳已经升起，气温逐渐升高。我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这片湿地，原路返回村庄。今日跑步，竟误入苇塘，邂逅白鹭、翠鸟、荷花、芦苇、菖蒲……真如陶渊明误入桃花源那般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