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西山下布濮水

转自:成都日报锦观

镇西山下布濮水

布濮水火井段双童村石桥 席永君供图 布濮水火井段双童村石桥 席永君供图

□刘馨忆

站在天府红谷由老木板房改建的乡村别墅二楼,清雅的长廊外是一沟浅浅的清溪,隔着清溪就是高耸的苍色高山,刀削斧劈,壁立千仞,是稳稳的背靠,却也有倾压之感。一树高大的白梅,在廊外开得繁花似锦,把半树的梅枝都举到了廊道之上。厚重的背景之上,满树梅花着珠玉之光,阵阵梅香有丝绸的顺滑。不仅化解了大山的挤压,更凸显出梅树的华彩。果然是诗人的地盘,他最得天府红谷的精妙,专挑了这样一处有梅魂入梦的住所,不免被我们一干人打趣了一阵。

数年前的冬天,邛崃籍诗人席永君与我从成都出发,来到了他的故乡高何镇镇西山下。

我指着白梅外的高山问他这是什么山?他说是镇西山。我的少年生活中,曾无数次听到过它的名字,却从不曾到过它眼前。此刻,我与它迎面相遇。白梅花珠玉般的粉白在黄昏里浮动,清风中,梅香染衣盈袖。透过繁花盛开的梅枝,我深深地看着眼前的大山,苍黑色的巨大隆起在眼前呈一块高耸的长方形,平直的山脊线上,是被山峰切割后的一线蓝天。哦,这就是镇西山。其体量,其高拔,其陡峭,在冷兵器时代,都足以阻挡那些觊觎临邛繁华者。确可威镇着邛崃西部的安全。

我眼前的雄阔与柔美,在隆冬的西部山区,在暮色里,两相对峙,又互相融合,最后达成两相成全,缺了谁都将变得单调,失了丰富。

以镇西山为界,山的那边是芦山县,山的这边是邛崃市。此山以西,就是古书记载的獠界,当年征羌的诸葛孔明,正是在此驻兵西进的。这里三面环山,南宝山、天台山、镇西山,藏风聚气,山水清明,风光秀丽。诗人清贫而慢悠悠的童年,很少有课外作业、不知道“减压”为何物的小学和初中时代,正是在天府红谷度过的。以前吃过的几碟咸菜,在眼前的清新澄明里,也如一碟霞光、一碟朝露、一碟清风、一碟鸟鸣似的唤起诗人对故旧的想念。

然后诗人又指着大山说,山下有一沟水,澄碧如玉,这是布濮水,邛水南河的源头就是它。濮水,即仆千水。《华阳国志》:临邛县“有布仆水,从布仆来合文井江。”“布濮”这个古意的名字,也从书里走出来,给了我太多惊喜。就这样,我与邛水之源开启了缘分。“源”是生发的代名词,“源”在即是永生。来到这个河源之地,想必会带来不一样的视野,收获不一样的人生体验。

这个源头之于我,意味着一种建构和补漏。我在这条河的下游地段生活和成长,直到离开多年,都未曾到达过它的源头,没有拜访过这个源头,与这个源头未建立任何联系。好似一个流浪的孩子,活成了无源之水。这次开启的缘分,必会引领我进入另一个层面的故乡。

缘分初起的那个早晨,镇西山下,天一亮我就醒了,清冽纯净的空气,神清气爽的山间,我的感知似乎也灵敏了,顺应了天地的节奏。穿行于天府红谷现代与古意相嵌的院落,用目光向醒来的院子致以问候。保有原有骨骼的院落,已完全是另一副现代精神的魂魄,却也在焕然一新里刻意融合了些古意。由此生出另一番新意与韵味,既是传承,也是发展。与院子行过注目礼,如同与散落已久的后世亲人打过招呼,虽有陌生,但总有一种内在的亲切与欢喜。但我真正要相见的是那一条清溪水路。

自小我就对水有一种亲近,凡是有水的地方,都易生长我的迷恋。小时我常常趴在水缸边沿看幽深沉默的水,也会伸出手指去搅动,看它突然散乱了的水面,散开去的涟漪,及涟漪里闪动的波光。有时呆呆地看天上落下的雨水,不明白天为何哭得那样伤心?有时则流连在水田渠边,好奇它们到底要去哪里?

水里,不仅有睡着了的云,还有穿梭不息的小鱼。自小就爱上了水世界的神奇与美。有水,必是要去亲近,有水,必是会去探看。

水,总是在一种动态里,一动生万象,动里总是有万千生机韵味,总会遇见意外的喜悦。

背靠镇西山的大餐厅外,有长长的木廊临溪,淡淡的雾气悬停在溪水上,溪边静静站立着的植物还深绿着,而远处的水杉已掉光了叶子,在深冬里沉默,不发一言。我缓缓走在木廊上,看着天光山影,听着潺潺流水发出叮咚之声,心里渐生喜悦。川西的冬天,水仍是流动的水,与溪石欢快相击,唱出动听的歌声,让我远远就听出溪里有不少的石头。活泼的流水,总是要搬运一些山的巍峨,山的坚韧,山的魂魄,来佐证自己的出处。

顺着木廊,静听水响,穿过弯曲的水杉林间石径,有竹站在岸边,竹后有房舍,像是临水而居的农家,也可能不是。翠竹掩映,小桥流水,鸡鸭成群的乡村生活场景,大概只存在于岁月里了。穿过竹林,镇西山下的清溪有了些开阔处,远处树影丛丛,有烟云停驻。眼前,晨光里,是满沟的石头,光线在浅绿澄澈的水面上起伏、弯折,光与影都在石头上打旋、拂过,唤醒了满溪的石头,来听流水弹奏的乐曲。我来到小溪边,掬起一手心的水,送到嘴边。清冽的水漫过我的喉舌,让我的胃打了个激灵,但绵远的甘甜却在味蕾上久久迷恋,让我心怀喜悦,再次掬起水,喝下,细细品味,记忆那种旷远的甜与清冽之气激荡之后,滑入身体时的冰爽和回甜的清晰感觉。那一刻,我辨识到水与水的不同,正如认知到人与人的不同一样。

这是源头的水,这是纯净的水,这是水的标杆。

“源”总是流出一种深度,一种阔远。

这个源自镇西山的水,流出了火井江。火井江的重要性,不仅在于它是邛水(南河)的正上游,还因为距离水的源头处不远,就是一种“火”的发源地:无柴而自燃的火从盐水井里冒出来,穿越了水的火,在水井上方燃烧成耀眼的光柱。水与火的天然共存,带给人疑惑,也带给人启示。生活在这里的人,早早学会了使用天然气,足足早于欧洲近2000年,也开启了人类使用天然气的历史。征羌时的诸葛亮还研究出利用这种火来煮盐卤的方法,得到了洁白而晶亮的盐。从此这个深山中的火井古镇,因为得天独厚的火与盐的馈赠,成为川西的繁华城镇。在许多年里,除成都平原四大古城之外,这里一直是最为繁华热闹的商业中心,也由此产生过诸多历史文化名人。那个女扮男装的女状元黄崇嘏辞官之后,就是回到火井她的老家终老的。早在北周时水口就被设置为“火井镇”一部分。“自古水口火井城,天罡足下隐真名”, 隋炀帝大业十二年,火井镇升为“火井县”,县衙就在现今水口天罡祠后面,著名大学者、星象学家袁天罡就在这里任县令。

在水源所流经的邛地西部,从火井江到火井古镇、油榨、南宝、水口、马湖、大同、石坡流域一线,还曾是古濮人的家园。

这条发源于镇西山的涌泉清溪,顺着山形走势,越沟过坎,弯弯曲曲,隐入远处的两山间的峡谷,再流经高何、火井、油榨、水口、马湖等乡镇,前后接纳23条山溪水,河面渐宽,水势渐缓。在马湖场冲积出一个大型扇面坡地,甩出一个大回湾,待出齐口,过九里堤,这条古称邛水的大河,翻越石河堰之后,咆哮着跌宕进葫芦湾,在紧邻临邛镇西面的五面山山麓,延宕出300多米的宏阔青波,如一面巨大的光洁镜面,照出雪山与云霞,也照见几千年里,聚散来去的时光。

水镜里走过的百濮人、氐羌人,这些迁徙而来的族群,早就汇聚为蜀地的精魂,水边曾经熊熊燃烧的邛窑炉火,也熄灭在了时光深处,只有新时代的城市身影,在古韵里生发出时代新韵。

我伫立水边,面对这辽阔春水,凝视这水镜中的雪山与城市,云锦与倒影,在新生态的城市美景里,忘却了自己和时光。

此处的邛水南河,早已失去建城之初,隔离“番邦”的屏障作用,已成为现代城市的内河。一边是现代新城,一边是古文化遗址公园区。古与新,隔着宏阔河水,早夕相守,深情相望。它们的身影,在宽阔的水镜里,相融相嵌,在波光里摇曳生姿。

临桥处,几级拦水的石堰,延滞并抬高了水位,越堰而过的河水跌落下一级石堰,激荡出浩荡的水声。城的古意与新生,在这里有了猛烈地碰撞与交汇,最后不分彼此,相拥前行。只是有了这林莽水声,现代的城一下就有了几分山野静气,有了几分自然深幽,也有了难得的自然优雅。

而这无疑得益于布濮之源的灵动和清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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