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上观新闻
近日,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院长、中国社会学学会副会长王天夫教授在“人文清华讲坛”上发表演讲,从社会学角度解析焦虑的根源。
焦虑无处不在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么大的剧场里演讲,在候场的时候,我的确感到有点焦虑。焦虑就是这样一种时常会在日常生活中泛起的情绪,无处不在,让我们躲也躲不过。
首先我们来看几个数字。
第一个数字是20%。这是2024年全球美容整形医师协会年度报告中的一个数字,它显示的是,在韩国首尔,每5个19岁—49岁的女性中就有1个人做过医美整容手术。2022年华东师范大学的一项针对大学生的调查显示,有69.7%的大学生为自己的外貌而焦虑。在女性受访者中,这个数字更是高达78%。此外,美国经济学家丹尼尔·荷马仕的一项研究表明,相对于外貌欠佳的工作者,外貌更好的人获得了15%的额外收入。所以,对很多人来讲,容貌焦虑是他们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还有一个特别的数字是35。35岁是让人产生年龄焦虑的门槛,对育龄女性而言,超过35岁会被称为“高龄产妇”;如果博士研究生35岁之后再去找工作,经常会被问:“为什么35岁还没有把博士学位念完?”我在研究中发现,软件工程师通常会在35岁有一个巨大的工作转型,很多人必须在35岁完成转岗。一个职场白领如果在35岁还没有升职加薪的话,他会觉得自己的工作非常不顺利。所以,有一位受访者感慨道:“35岁就像一扇大门,它标志着很多可能性在逐渐关闭。”
当然,家有读书郎的妈妈更是有着普遍的教育焦虑。海淀妈妈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标签,身处全国教育资源最丰富、最集中、竞争也最为激烈的地区,她们无时无刻不在为孩子的教育精心谋划。有位海淀妈妈为她的孩子制定了详细的培训辅导学习日程表,从周一到周日,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浪费。这种对孩子的精细管理与规划正是她们内心焦虑的体现。
很多时候,人们把焦虑看成个人内心的感受,但对我而言,焦虑从来都不仅是个人的心理感受。像海淀妈妈,她们的焦虑情绪可以影响整个家庭。同时,海淀妈妈的焦虑也会通过互联网传递出去,影响更多其他地方的妈妈。当然,还有人会利用甚至制造、贩卖焦虑,从中谋取利益。
焦虑本身具有独特的社会属性,所以对我来讲,焦虑就是一个社会学的研究课题。
进化中的焦虑
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焦虑是如何产生的?
首先,焦虑是一种特别平常的人类固有的情绪,是进化过程中逐渐为人们习得的神经活动。人类跟其他动物一样,在遇到外来潜在威胁时,会产生不安、担忧、憋屈甚至害怕、恐惧,所有这些都是我们本能的应激反应。人类在进化过程中既是捕食者,也是被捕食的对象,面对恶劣的生存环境和巨大的生存危机时,焦虑是一种让我们面对危险的警醒机制。这种反应是进化过程中的一种优势,因为它让我们提前感知潜在的危险,并做好应对的准备,增加了人类在进化过程中生存下去的机会。所以,焦虑复刻在我们的大脑和基因之中,是人类本能的应激反应。
当然,在形成焦虑的神经活动过程中,我们的大脑也发生了改变。认知神经科学研究结果显示,焦虑产生的机制可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与动物的无意识本能反应一致,另一部分是人类特有的记忆与思考能力。现代的生物学、心理学研究发现,人们产生焦虑的过程与大脑中的海马体和前额叶紧密相关。海马体和前额叶掌管记忆和深度思考这两种功能,所以,焦虑可以储存在我们大脑的某个地方,可以通过学习获得,可以通过分析我们所处的困难环境而给出判断,也可以共情其他人所处的困难环境而产生。因此,无意识的本能和有意识的思考这两部分共同组成了人类焦虑的来源。
既然焦虑是我们在进化过程中习得的,对我们的生存而言是一种进化优势,那么,正如丹麦心理学家克尔凯郭尔所说的,“焦虑是我们最好的老师”。因为焦虑让我们感受到生存的危机和外在的危险,所以我们会想尽办法去应对它。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也说过:“焦虑是我们行动的根本动力。”这是一种行动的机制,也是一种进步的标志。
“这世界变化快”
为什么现代社会里的人们会有更多的焦虑呢?因为我们所处的环境变化太快,内心难以适应,形成了一种情绪与外在变化的错配。这让我想起20世纪80年代中期崔健的一句歌词——“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的确,不是我想焦虑,是外界变化太快,它让我不得不焦虑。
经济史学家对过去3000年人类产出的变化速度进行模型分析后发现,人类发展的真正加速开始于300年前的工业革命。工业化、城市化迅猛推动了人类的产出,很多经济产出最终沉淀下来,变成生活中的一系列基本设施。
1990年,上海浦东还是一片江边的农村景象,到2010年已经改头换面变成了繁华都市。从2008年至2021年,中国高铁的营业里程数在13年间增加了60倍之多。从这两个例子中可以看到社会发展之迅速。
外界的快速变化,对我们的内心有什么样的影响呢?2023年,我们在中国科协支持下进行了对软件工程师的调查。我们选取了计算机行业的相关企业,一共回收了14000多份电子问卷调查,并访谈了100多位软件工程师。调查数据显示,21岁至35岁是软件工程师集中分布的年龄段,在这个年龄段中,有超过20%的受访者担心他们的工作会被替代。
美国皮尤研究中心的一项调查显示,有20%的美国工人岗位很快将被人工智能替代。高盛集团的研究也显示,大约有3亿工作岗位近期会被人工智能替代。麦肯锡的结论更大胆,他们的研究结果显示,到2030年,有8亿之多的工作岗位将被人工智能替代。有人预测,未来的社会可能是由人工智能驱动运转的社会。
那么,到底是什么推动外界快速变化,进而带来这么多不确定性,让我们的心灵有这种错配的焦虑呢?简单来讲,是工业革命之后的人类社会过度追求效率和理性,一路向前,不受节制,导致变化越来越快。
“工具理性”的胜出
我们在2021年做了一个关于中国医师的社会调查,在全国28个省市回收了12000多份调查问卷,访谈了40多位医生。调查结果显示,每个医生在出诊日平均工作时间超过8个小时。医生在出诊前要做很多准备,出诊后还要整理自己的出诊记录、材料等。调查数据还显示,有超过15%的医生在出诊日接诊的患者超过50人。
在每个出诊日接诊这么多患者,平均下来每个患者能够获得的诊疗时间就会减少。我们的调查显示,近50%的患者诊疗时间少于10分钟,有超过11%的患者的整个诊治过程不超过5分钟。所以,繁忙是医生工作的常态,医生非常辛苦,接诊很多患者,但每个患者平均下来诊疗的时间并不长。
基于如此高强度的工作,医生们为患者付出了很多,但超过50%的医生觉得医患关系不太融洽。而且,近50%的医生认为,在接下来的5年间,医患关系改善的可能并不大。48%的医生把医患关系不好归因于市场化,也即医生在诊疗过程中更讲效率;43%的医生将其归结为人文医疗精神的缺失;21%的医生则归因于医疗技术的提升。
我们知道,现代医疗技术的进步有助于发现更多的疾病,让医疗诊治更加精准、治疗方案更加有效,从而拯救更多的病人。但是一些医生认为,医疗技术的进步对医患之间友好关系的建立并没有起到很好的作用。随着医疗技术的进步,医生与患者之间交流沟通的时间变少了,医生和患者之间建立互信的基础变得更脆弱,这就形成了一个让人无法摆脱、非常困惑的悖论。
著名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对这样的悖论有非常深刻的分析。他认为,人们的行为除了情绪冲动所带来的应激反应外,更多的行为经历过思考分析的合理化过程。这个合理化过程可以分为两个类型:一个是符合我们生活目的和意义的价值观念,被称为“价值理性”,因为这是我们所追求的,所以我们要这么做。另一个是在行动过程中追求“投入小于产出”的工作节奏和合理手段,被称为“工具理性”。不同人的生活目的和意义各不相同,所以“价值理性”很难得到统一。但“工具理性”不同,因为工具理性非常简单,在行动过程中,“投入小于产出”是一个通用的规则,可以成为不同类型的行动的统一标准。所以,在人类整个行为过程中,“工具理性”一定会胜出,它一定会在人与人行为的竞争中占据主导,成为合理化行为的主导理性类型。
攀岩是自我解压的一种方式,可以有效抵御焦虑。新华社 发
数字时代的焦虑之源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总是追求更高的效率,因为更高的效率会在竞争中得到更高的评价,也会被配置更多的资源,得到更丰厚的报酬。
那么如何显示对高效率的评价?排行榜,即用自然数列把人们行动的最终结果呈现出来,由优到劣、由高到低、由高效率到低效率进行排列。从幼儿园的小红花排行榜到电影、流行歌曲排行榜,从高校论文发表数量的排行榜到各地的GDP排行榜,无处不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排行榜虽然简单明了,但也轻率粗暴。因为它用最简单的数字来表达结果,把中间所有丰富的、复杂的过程全都掩盖了。
数字时代的排行榜更为便捷、普遍,因为所有人的行动都可以用数据表现出来。排行榜式的评价到了极致,就变成“赢家通吃”,胜利者拿走一切,失败者颗粒无收。更为关键的是,在它的定义中,只有第一名是胜利者,其他人都是失败者,拿不到第一就是失败,将会一无所获。这必然导致一种畸形的社会心态和社会情绪,那就是“想赢怕输”,在这种情形下人们没法不焦虑。
在我看来,焦虑是人类心灵困在理性牢笼的最显著的体现。为什么我们会越来越焦虑?因为在现代社会,焦虑的影响范围更广、影响程度更深,对人类行为的影响过程也更为直接。所以,在焦虑情绪的驱动之下,我们会发现很多超乎常理的情形出现。
该怎样应对焦虑
当代社会,每个人都被激烈的社会竞争裹挟着埋头前行。在这种社会背景下,“996”工作模式应运而生。顾名思义,“996”就是指公司职员每天上午9点上班,晚上9点下班,每星期要工作6天时间。这些现象是焦虑的社会情绪与社会心态所导致的。
另一方面,焦虑的社会心态和社会情绪也可能导致拖延症。比如,到了毕业季,很多学生都在写毕业论文。实际上,一些毕业生可能非常焦虑,理不清思路,不知道论文该怎么写,于是一直拖延,等到最后期限前才匆匆写完交稿。拖延症的极致是什么?就是躺平,也就是放弃,过了最后期限也无动于衷,彻底不干了。所谓的御宅族就是这种焦虑的社会心态和社会情绪所驱动的社会行为的生动表现。
“内卷”与“躺平”,如此对立的行为为什么会同时出现?因为,我们正深陷于焦虑社会之中。
社会学之所以研究焦虑,就是因为焦虑是一个普遍的社会问题。我们的研究虽然不能解决这个社会问题,但是希望我们的研究和提炼出来的概念能够帮助大家去观察社会、理解社会。同时,我们也希望能够帮助大家去思考,从而能够让自己的生活更为自洽,在面对困难时更为坦然。
那么,从社会学角度来看,我们应该怎样去应对焦虑?
我个人比较喜欢读科幻小说《三体》,《三体》中多处提到社会学。对于社会学而言,我们研究的基本问题是“社会怎样产生”。在人类漫长的进化过程中,个人的力量一开始并不强大,可能猛兽的体能、敏捷性、力量都远远超过人类,但是人类仍然一步步进化成了地球上的统御性物种。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因素是我们能够形成社会,形成集体力量、集体智慧,即合作。《三体》中讲到的黑暗森林法则,它是反过来的,是讲在星际社会里合作为什么不可能产生。人类进化的历史证明,亲友支持和社会合作是人类在解决困难的过程中最有力的资源,能够帮助我们去面对对于未来的担忧和恐惧,即焦虑。
焦虑是因为我们对未来不可把握的情形感到不安和担忧。当然,我们希望未来能够紧紧地把握在我们手中,但事实上,从现在到未来的漫长过程中有很多偶然,也会有很多意外产生。这些偶然和意外是一系列的不确定性,我们无法提前预知。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应该接受意外,承认偶然,并且在整个过程中坦然处之。
焦虑烙印在我们的基因里,是一种常见的内心情绪。很多时候我们应该认识到,焦虑并不是一件坏事,它不是我们的敌人。在漫长的进化历程中,焦虑曾经带给我们警醒,帮助我们采取行动应对危机,所以焦虑是我们亲近的朋友。我们不要躲避它,也不要厌恶它,要学会接受“我们一定会焦虑”的事实。另一方面,我们要坚信人类社会的韧性,在社会变迁、社会演化的过程中一定能够找到克服焦虑的方式,所以我们不用感到特别焦虑。
刚才候场的时候,我真的有点焦虑,后背还有点微微冒汗。但是,当我开口演讲,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担忧——“我会讲成什么样”“大家会听到什么”“整个演讲是不是顺利”都变得不再重要,我按照自己的节奏一步步讲了下去。所以,焦虑并没有那么可怕,我们行动起来,以平常心面对焦虑,就可以慢慢克服。
请大家相信,“焦虑”是你前行的动力,不要让它成为你心灵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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