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俊丰的“美学实验室”

马俊丰的“美学实验室”
2024年04月23日 04:00 北京日报客户端

  伊玚

  对文艺工作者,尤其是年轻艺术家来说,首部作品的成功是如此重要,不仅仅会带来更多机会,更重要的是会滋养伴随终生的创作信心。

  以这样的标准而言,话剧导演马俊丰是幸运的。2009年,每场仅能容纳36人的小剧场话剧《郑和的后代》让观众与剧评人第一次记住了他的名字,有媒体人评价他的戏里有种“克制的疯狂”,这个描述深得他心;之后几年上海国际艺术节的“扶青计划”让他保持了规律的戏剧实践;2018年,改编自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繁花》的同名舞台剧与观众见面,时至今日演出总场次已经突破百场,证明了在大剧场作品的天地中,马俊丰作为导演的掌控力与表现力同样游刃有余;2019年上海大剧院出品的“东方舞台美学三部曲”之昆曲《浮生六记》与“重逢《牡丹亭》”先后与观众见面,人们惊喜地发现,用话剧导演的思维打开昆曲的世界,同样意趣横生。

  每一个幸运机会的背后,都有日以继夜的积累作为“偶然”的背书,让我们一起打开马俊丰的创作日志,揭秘无数灵感迸发瞬间背后的文化基因。

昆曲《浮生六记》剧照
昆曲《浮生六记》剧照昆曲《浮生六记》剧照
话剧《繁花》剧照话剧《繁花》剧照
昆曲“重逢《牡丹亭》”剧照 本版剧照均为尹雪峰摄昆曲“重逢《牡丹亭》”剧照 本版剧照均为尹雪峰摄

  从摇滚青年到魔法执棒者

  马俊丰在家乡太原度过了自己的整个童年和青春期,学校功课不太能引发他的兴趣,但书中的世界总是在冥冥中召唤着他,日后成为他昆曲舞台代表作之一的《浮生六记》,也是那会儿夹在金庸和王朔的图书中间当“闲书”念完的。除了阅读,另一个能引发他心灵共振的是摇滚乐。闲暇时刻他总泡在唱片店,用指尖阅读专辑的封面,再通过音乐结识志同道合的朋友。好多人和事穿越了时空的阻隔,在日后以某种语汇回到了他的作品之中,而再回想初遇的时刻,却误以为只是生命中平凡的一天。

  弹吉他也是那时候就留下来并陪伴终生的爱好,他最爱疯狂扫弦,感到心中潜藏的压抑被音乐的基因唤起。彼时在乐迷心中颇具分量的《摇滚》杂志评价他们的歌曲“充满了重工业城市的呐喊”。

  要成为一个导演,究竟有哪些功课是必要的,任何人都不敢妄下定论,但马俊丰幸运地发现,少年时期与摇滚乐“热恋”的日子,在日后无数的瞬间成为了他身为导演的音乐审美,成为了他和作曲、编曲合作的共同语汇,成为了他与许多音乐人合作乃至成为挚友的因缘,成为了那个冥冥之中注定要完成的功课。

  多年以后,在马俊丰的想象中,如果不是父亲提议让他参加艺考去外面看看,他或许会在当地开一家卖摇滚乐卡带的音像店,在华北干燥的风中做一辈子摇滚青年。马俊丰的父亲会拉二胡,爱好书法,或许他也在儿子身上看到了自己年少的模样。在他的支持下,马俊丰在同学们埋头做题、备考的时节开始了艺考训练,奔走在各种声乐舞蹈课程中。来年的夏天,他成功考取了深圳大学表演专业。到南方去,开始了他和舞台艺术相伴的日子。

  作为综合性大学中的表演系,深圳大学表演系并不像艺术类高等院校拥有完整的舞台美术和艺术管理类学科。为了能获得完整的戏剧实践,同学们不仅要当演员,还要亲手设计布景,装灯,做道具,搞音效。全班同学除了一起表演,还各自有着不同的“工种”,马俊丰是班里的木工,一次做道具,胶水用完了,班上的“电工”同学拿来电工胶支援,马俊丰潇洒摆摆手:“木工不用电工胶。”这句耍酷的台词,被当作学生时代的经典轶事,到今天仍是他们同学聚会的热梗。

  也得益于这样全面的戏剧实践,在深圳大学自由的空气中,马俊丰像是一块海绵,吸收着丰富的戏剧知识,不仅仅关于表演,更是关于舞台艺术的方方面面。彼时艺术系主任正是深圳大学传播学院及戏剧与影视学院的开创者、戏剧大师熊源伟先生,在日常的教学与相处中他发现了马俊丰做导演的潜质。但少年心性桀骜,他的第一反应是:“我做不了演员吗?”作为教育大家,熊先生不仅能看到学生独特的能力,还非常呵护他作为演员的信心,于是按下不表,这为马俊丰日后的导演生涯埋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

  此后的时间里,这颗种子生根发芽,剧组的同事眼中,戏剧导演马俊丰不仅能导戏,甚至连灯光设备上的色纸如何更换,舞美设计的技术细节都了然于胸,身为导演的他还拿过几个舞美设计的奖项。很难一言以蔽之地把他归纳为天赋型或努力型选手,因为他自有一种灵活的本事,将一路走来所学习的、实践的、钻研的戏剧语言触类旁通地用在自己的戏中。

  天赋来自积累,努力也并非全来自苦工,一切都是兴趣使然,对于戏剧以及世间的一切,他永远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

  2008年,马俊丰追随恩师熊源伟考取了上海戏剧学院艺术硕士继续深造,也是在上戏的黑匣子剧场中,他的毕业作品《郑和的后代》让主流的戏剧观众与学者第一次记住了这个年轻导演的名字。

  故事的文本来自已故的新加坡国宝级华人剧作家郭宝崑,故事中在海上漂泊无根的“我”,经常梦到另一个在大海上的漂泊者——六百多年前航海下西洋的郑和,“漂泊是我的家园,出发是我的还乡”。

  在马俊丰演绎的版本中,走进剧场的36位观众发现自己已经置身舞台之上,5位演员在观众席围拢的十字演区之间穿梭,没有人物对白,有的仅仅是迷茫的呓语,他们时而是故事的讲述者,时而是郑和本人,时而是历史的旁观者,时而又跳出情景进行评述,风格光怪离奇,但主题清晰明确,我们灵魂深处或许都存留有漂泊无依的时刻。

  “记得当时请谭华老师(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教师)来做《郑和的后代》的灯光设计,我心里特别没底,当她看完说觉得很好的时候,我现在还记得那份喜悦。后来我发现自己但凡比较成熟的作品,都是在合成阶段我觉得特别没底的。”

  采访中,马俊丰回忆起这段被他称为“小时候”的往事,表示自己最中意的创排阶段一直都发生在剧场合成时分——排练厅里,通过调度各个部门反复调适灯光、声效,把导演的想象变为现实,那是魔法发生的美妙时刻。

  “就像《繁花》撞进我的怀里来”

  法国诗人布洛东在诗里写道:我找到了爱你的秘诀。《繁花》之于马俊丰,也是这样的一个秘诀。

  2013年的一个早晨,正急着出门的马俊丰突然收到了之前在网站购买的一包书,匆匆拆开,其中有一本便是《繁花》,扉页上是那著名的句子“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再看了几句前言,就觉得这本书放不下了。无奈他叫的车已在楼下催促,于是出门,那一整天“脑海里都是这部小说”。

  彼时这个来自太原的80后导演,已经在上海成家立业,生活了5年,但始终没有找到“切入”这座城市的方式,上海给人的那种亲密又疏离的感觉,让他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

  尽管《繁花》中的故事发生在上世纪60年代至90年代,却有着与当代上海人相通的基因密码。他从中学到了上海人“行走江湖”的逻辑,懂得了上海人不时地欲拒还迎、保持距离,其实不是拒绝,而是为了包容,为了更好地过渡,是一种文明的体现。这个逻辑就像一份礼物,不仅让他学会了和这座城市相处,也让他自洽。

  再读《繁花》,是两年后的第二遍翻看,他更看出了许多丰厚的细节。仿佛是命中注定,他做了许多笔记,还搜集了许多论文来看,梳理出自己喜欢的人物动态脉络。他不知道,差不多也是那个时候,改编自金宇澄原作、茅盾文学奖获奖小说的同名话剧《繁花》正在酝酿制作中。

  很快,马俊丰收到了话剧《繁花》剧组的邀请,想当面听听他的见解。当时制作团队正从不同的候选者里选定导演人选,尽管马俊丰那时还没有成熟的大剧场作品,但他带着自己对小说的构想和满满的读书笔记欣然赴约。“当时想,讲得好,我就能做联合导演;讲得不好,把这些成果贡献给剧组也好。”故事的结局是,这次会面让双方都感到了超乎寻常的惊喜,马俊丰对小说的文本分析与舞台构想说服了制作团队,他成为了话剧《繁花》的总导演。这感觉“就像《繁花》撞进我的怀里来”。2018年1月,话剧《繁花》第一季在上海首演,获得观众与剧评人一致好评。

  此后《繁花》第一季连演四年,总计56场,场场售罄,除了观众的喜爱,该剧同样获得了戏剧界的高度肯定,获得包括第二届华语戏剧盛典年度最佳创新剧目、最佳编剧、最佳导演、最佳舞美、最佳投资人等六项大奖提名。

  2022年10月,《繁花》第二季如期与上海观众见面,第一季故事线在上世纪60至90年代间交错,讲述了阿宝、沪生与小毛从相识到绝交的故事,而第二季则将上世纪70年代与90年代的故事线补全,讲述了三兄弟重逢的往事。

  2023年4月,受香港康乐及文化事务署的盛情邀约,《繁花》第一季在香港文化中心上演4场。《繁花》在香港首演前开票销售率大约七成,首演第一场后口碑爆棚,余票全部售罄。马俊丰颇感自豪,“这比上来就卖光还有面子”。在那几天的观众席里,马俊丰偶遇了知名演员林青霞和电影导演许鞍华,末场演出结束,有近九成的观众留下听演后谈,香港观众对《繁花》的喜爱,可窥一斑。

  从起初的年轻观众,到一些此前从未踏进剧院的人们也来看戏,这部剧的受众面已然从戏剧观众向市民观众蔓延。

  上月底,《繁花》迎来了第一、二季演出总第100场的纪念日。几乎每场演出,马俊丰都会守在现场,有时候是在观众席检查细节,有时候在出场门琢磨表演。末场演出结束的晚上,他在朋友圈写道:“再会,亲爱的朋友们。下轮咱们再改改。”

  一如小说《繁花》扉页上的“不响”一词,或许也有种话剧导演语境中的“不响”,叫作让一切继续随风生长,润物于无声处。

  昆曲唤醒东方人的美学基因

  马俊丰酷爱音乐,少年时代玩摇滚,如今这个爱好变成了收集唱片和各种乐器,每次买到新的吉他都忍不住在朋友圈公布新“恋情”,但他却从未执导过音乐剧,在潜意识里,他觉得西方的传统与流行音乐虽然丰富了他的艺术积累,却并不能唤起共鸣。直到与昆曲结缘。

  “昆曲有着非常超前和稳定的宇宙观,只是一代代艺术家对她的修辞手法有了变化。”在他看来,宗教用《周易》《道德经》或是佛经来解释宇宙,如今人们用科学的视角、用量子力学去解释世界,“但凡是涉及创作的艺术,都要面临一个问题,那就是你内心的归属问题”。他坦言,这就是自己做昆曲的原因。“在排昆曲的时候,身为一名中国人,你能感受到这门艺术所传达出来的信息,是可以和你的基因共生的。昆曲打破了我曾经在那些以音乐为主要语言的舞台作品创作中的壁垒。我感觉浑身舒畅。”他解释说,自己理想中的昆曲是能吸引年轻人的,它有当代意识,有对时空观念的注入。有意思的是,被不少人奉为先锋的时空观念,原本就属于昆曲艺术。

  作为昆曲《浮生六记》和“重逢《牡丹亭》”的导演,他从不讳言,是“中国戏剧奖·曹禺剧本奖”获得者、江苏省戏剧文学创作院院长罗周的剧本将他吸引而来。

  编剧罗周是新式戏曲爱好者心中的“神仙编剧”。她的作品唱词优美,颇具古韵,但马俊丰最看重的是她作品中创新的时空意识——昆曲《浮生六记》改编自清代同名自传体散文,作者沈复笔下对夫妻二人相爱相守的诗意般的描述,通过五折戏和一场余韵呈现在戏曲舞台上。戏中,芸娘被沈复的作品困在生命的最后一天,既是她生命的“复活”和延续,也是她痛苦的牢笼;“重逢《牡丹亭》”中罗周并没有以汤显祖原著中的时间线为剧本线索,而是以杜丽娘之梦和柳梦梅之梦这两个“梦”为轴,从原著55出戏里选出几折,用梦的线索串联,马俊丰笑称这是昆曲舞台上的“盗梦空间”。

  在新剧《唐才子传》的排练厅里,导演助理突然问他:“导演你排练话剧和昆曲到底有什么区别?”就在提问的瞬间,马俊丰才发现原来经过了几年的昆曲创作,他的心中早有答案:“排话剧,舞台的假定性主要在我;排昆曲,舞台的假定性主要在演员。”

  什么叫假定性?它是戏剧艺术的表现方式,就是构建舞台美学,对生活的自然形态所使用的变形和改造的手段。比如《繁花》第一季的转台,当阿宝在幻觉中看到自己童年的房子出现了,想要伸手去够的时候,转台逆向而走,阿宝同速度顺向而行,他在物理空间上就永远被停在了原地,永远无法更接近儿时的屋檐一步。

  《繁花》第二季里,小琴和陶陶初次见面,所有人都坐在圆桌上吃饭。导演让陶陶和小琴偷偷地坐到平台下边去了,在小琴述说自己的身世最入迷的时候,陶陶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舞台上满桌的人被缓缓移走,只剩下他们两个。这一下就告诉观众,他的眼睛里只有她了。

  但在昆曲的舞台上,舞台的假定性都在演员的身上。在《唐才子传》第一折“浔阳江头夜送客”的场景中,白居易既要骑马送别刘禹锡,又要举酒与其话别,极大限制了演员的表现力,马俊丰提出畅想,如果一边喝酒一边骑马能不能做到。

  “昆曲以鞭代马,二人在‘骑马’的过程中一背手一碰鞭,酒杯就来了,这就是昆曲的魅力,一个舞蹈化、程式化的动作就极其干脆漂亮地完成了舞台表达。这就是舞台的假定性在于演员。”

  遇到了昆曲,他自觉舞台的美学系统得到了进一步的完善:“当我想更多地自我表达,我就在话剧中实现,当我想要更多地‘对话’演员,看到他们身上不同的可能性的时候,我就去排昆曲。”

  马俊丰说,话剧导演常常爱说“一千个导演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他希望自己最终呈现的是契合时代审美,又与原著精神一脉相承的作品,“既是当代的,也是经典的”。

  补记

  将个人生活置于时代宏大叙事下观察

  怎样才能在执导戏剧之路上收获成功?或许任何一个确切的答案都会显得单薄且傲慢。

  但是在马俊丰的身上,我们或许可以探知一名成功导演的获胜秘诀:首先要对世间万物都保持着好奇心,永远愿意去探索和学习新的事物,就像他喜欢把排戏看作打游戏通关,不断地在克服困难、解决问题的过程中体验快乐和欢愉;其次要有一点融会贯通的实验精神,善于把已经拥有的知识与能力在美学的实验室里推陈出新,身为舞台导演,他希望每一场表演都是鲜活的,可以带给走进剧场的人们不一样的东西。还有最重要的,永远对人的一切感兴趣,永远尊重身边的每个伙伴,就像他习惯和演员一起攻克一个个情境关口,直到酣畅淋漓地呈现在舞台。

  导演马俊丰将自己沉浸在戏剧的舞台上,也将个人的生活放置在时代的宏大叙事下观察,他发现生活总是很好玩的,戏剧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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