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的温度|乔振宇_新浪财经

　　□钟倩

　　清明上山扫墓回来,读著名作家彭程的新书《杯子上的笑脸》,我沉重的心更加沉重了。这是一种怎样互通心曲的书写和倾诉?隐忍而克制,滚烫而绵密,又把人引向超越生与死的思考和忏悔。以前我读过彭程的《心的方向》《阅读的季节》等,文字干净、厚重、有质感,谁能想到他经历过如此大的创痛。与其说这本书是非虚构怀亲散文集,毋宁视作一位父亲写给已逝女儿的长信,字里行间氤氲思念的温度,力透纸背,在人的心头晕染出爱的低吟。

　　除非亲历,一般人很难体会到失去至亲的刻骨痛楚。作者开篇写道:“乔乔,亲爱的女儿,我们要回家了。”统领全书,凸显主题。全书共分三辑——噩梦、挣扎、回忆,见证一对父母痛失女儿的心境变迁和精神翻转,暗合着崩溃、煎熬、接纳、回归平静的坎坷心路。附录女儿的四篇文章,与前文形成互文关系,是情感召唤,也是精神互照,如此结构设计本身也能彰显其苦心孤诣。作者以第二人称记叙女儿乔乔确诊、手术、化疗、求医、辞世的全过程,乔乔确诊的那一天成为生活中的分界线,“是一道划破了我们灵魂的深深刀痕”,作者以生动的语言定格那些或椎心泣血或难以忘怀的生死瞬间,情感真挚,语调平缓,内蕴着感同身受的精神视角,读来令我几度哽咽,忍不住落泪。

　　“不要用轻率的口气谈论苦难,尤其是别人遭遇的苦难。如果无法做到共情,至少也应该沉默,而不要以居高临下的口吻,责怪当事人何以迟迟难以走出。”作者的这段话深深触动了我。父亲离开1394天了,我仍没有完全走出来,外出遇见与他年龄相仿的人,就一阵眼底发热,不能自抑。有人说时间是味良药,但时间无法抹杀记忆,思念的温度始终恒温,因为爱的加持,割不断阴阳鸿雁传书。作者的女儿乔乔在美国读研究生毕业在即,罹患胶质母细胞瘤,且是这种病最严重的一种,疾病凶险如魔,在与之交手的14个月时间里,经历手术、化疗、各种先进治疗、居家护理,最终还是夺走了乔乔的生命。作者用另一种方式纪念女儿,把女儿的骨灰盒放在家中钢琴台面上,用文字“留住”女儿,“写作也是用文字在哭泣,写下来吧,为了抚慰哀伤。”“为了让生命和生命紧密地焊接。”

　　好的怀亲文学作品,拥有超越己痛的“大我”情怀,具体来说,就是担荷全人类苦难的责任和使命,烛照人性的微光。书中贯穿着为人父母的疚责和心痛,背后是对生命的追问和省思。譬如,如果女儿不曾出国留学,是不是就不会遭这一场大劫?如果没有采用注射PD—1,女儿是否能多活几个月?显而易见,这些都是“爱之深,情之切”的体现,同时把我们引向对死亡之海的引颈眺望——当死神的脚步趋近,该怎样勇敢直面?作者列举了法国作家菲利普·福雷斯特、日本诗人小林一茶、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等人痛失女儿后的文学创作,探寻“哀悼诗学”的打开方式和价值意义,从而寻找到生命的出口抑或自我救赎的方式。正如他的观点和立场:“所有的悼亡写作都基于这样的信念:时间和死亡,并不能让爱的纽带松散。写作者用文字留住所爱者在人世的痕迹,在死亡的迷雾中寻找生存的光亮。”

　　有关追怀题材的文学作品,我读过很多,比如周国平《妞妞》、止庵《惜别》、简媜《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四年前的那个夏天,父亲突然离开了我,那段至暗而煎熬的时光,陪伴我的友伴只有书,菲利普·罗斯《遗产》、邵丽《金枝》、向迅《与父亲书》,还有案头的美国华裔女作家李翊云的《我该走了吗》。这类作品好写,也不好写,作家陈丹青就曾袒露过这种困境:“回忆不断不断涌上来,你得诚实,又必须处处克制。你心里有一包情感吗?没法写的。你会遣词造句吗?也没用。这时,词语最是无妄、无力、无能,而死亡的消息格外激发写作,同时,阻断写作,处处与你为难。”归根结底,指向灵魂的拷问和人生的本质。

　　如何安放我们的悲伤?又该怎样携带悲伤开启新的生活?这是每个人的修行功课。实际上,无论我们承认与否,悲伤从来都是生命的底色,不妨视作远方的访客,它就坐在我们的对面,喝茶、聊天。作者彭程追忆女儿出生、成长、求学的每个阶段:出生时的护理暖箱、幼儿园的米黄色毛巾被、上小学学钢琴的所见所闻、女性蓓蕾的初次绽放、与初中同学的深厚友谊、异国求学的丰富多彩、参加毕业典礼的高光时刻……物之索隐,斑驳的痕迹见证一个如花生命的渐次绽放和不幸凋零；杯上笑影,家里那只订做的变色陶瓷杯镌刻他们陪女儿过生日的画面,当他喝水沏茶时就能看到女儿的笑容,“合适的温度,让杯子壁上的照片显现,而让你的笑容始终生动鲜活的,是我们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减弱的思念。这种思念,也有着滚烫的开水一样的温度。”思念绵长,就不会遗忘,天上人间“小团圆”。

　　2010年,著名作家史铁生去世,妻子陈希米写了本书《让死“活”下去》,在于打通阴阳之隔,找寻到与史铁生精神互通、情感相依的独特方式。彭程的《杯子上的笑脸》也是如此,这本书是珍贵而有温度的生命礼物——书籍的包装像一个长方形盒子,当我亲手拆开,一家三口的微笑闯入眼帘,里面除了书,还另附六张乔乔的彩色照片,与文字遥相呼应,人间美好历历在目,令人心头升腾起说不出的感动。“一个孩子就是所有的孩子,一个父亲的哀痛就是所有的哀痛。”我知道,这本书也是献给所有人的心灵之书,值得用心品味。

　　(本文作者为济南80后青年作家,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济南市政协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