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入长安我辈岂是蓬蒿人|李白_新浪财经

转自：成都日报锦观

两入长安我辈岂是蓬蒿人

—— 中年李白的诗酒江湖与职场迷茫

终南山古观音禅寺内，千年银杏满目金黄

西安城墙在白雪掩映下显得古朴宁静。李白曾以他的诗歌征服了这座古都

太原晋祠的古柏。李白在此吟咏“晋祠流水如碧玉”

音乐剧《将进酒》剧照，常常冲突于出世入世间的李白

引子

云雾像被水打湿的棉被，厚厚地裹住了终南山和山间的别墅。偌大的别墅里，只有几个看守的老仆。唯一的客人是李白。面对没完没了的雨水，惆怅与焦急在李白心底潜滋暗长。

别墅的主人是一位天下知名的女冠——女道士。当然，也可以说别墅的主人是一位血统高贵的公主。

李唐重道教，自认是道家先辈李耳后裔。公主中间，就有不少人痴迷于修道，甚至出家做道士。玉真公主是唐睿宗的女儿，与唐玄宗同父同母。终南山中的别墅，就是玉真公主众多修道场所之一。

李白从安陆来到长安，拿着妻子许氏的信，找到许家一位远亲。远亲心有余而力不足，就给李白出主意，不妨找找热心举荐人才的宰相张说。张说受封为燕国公，与许国公苏颋（即李白在成都干谒的那位）齐名，人称“燕许大手笔”。

64岁的张说看到李白名片，无比好奇——“海上钓鳌客”。遂问，海上钓鳌，用什么做线？用什么作钩？

李白答，以虹霓为线，以明月为钩。

张说又问，用什么为饵？

李白答，以天下无义丈夫为饵。

张说似乎对李白印象不坏，虽没有举荐他，但把儿子张垍介绍给了他。张垍是相门公子，更是驸马。张垍向李白说起了热心修道也热爱文艺的玉真公主——她喜欢王维的诗，王维借助她的力荐，一举中了状元。这些京城往事，李白肯定知道。

所以，当张垍把他送到玉真公主在终南山的别墅时，李白充满了期待。等待的日子，李白为尚未谋面的公主写诗，把公主尊称为玉真仙人，想象她修仙习道，行踪无定，如同传说中的西王母一样神秘莫测。

然而，一等数十天，玉真仙人毫无踪影。后来，李白从仆人那里得知，其实公主有一两年没来过了。失望之余，李白只好离开。“繁阴昼不开，空烟迷雨色”的终南山恍如一梦。

一入长安

干谒无门生波折

李白自称“一生好入名山游”，与唐代其他诗人如杜甫、高适、李商隐、韩愈等人相比，李白的确更热衷山水，既有因好道而“五岳寻仙不辞远”的成分，也有发自内心对山水的喜爱，还有面临挫折时，企图借山水荡涤愁绪的醉翁之意。

从终南山下来，李白去了长安周边的凤翔、坊州等地漫游了一阵，心情平复后再到长安。这次许氏远亲避而不见，张说也去世了，他不便再去找张垍。坊州的王司马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在长安还是可以过得像以前那样豪情。

干谒无门，这一时期，与李白来往的多是斗鸡走狗的恶少。为此，他遭遇了北门之厄——十几年后，李白在写给陆调的诗中透露，大概是他得罪了一伙恶少，恶少聚众围攻他，他虽会剑术，然寡不敌众。危急时陆调纵马奔来，把李白救走；旋又报告官府，为李白摆平了这场祸事。

经此波折，李白对长安生出失望，甚至对未来也失望。他在《行路难》里感叹：“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一方面他安慰自己：“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另一方面，他又仿佛心灰意冷：“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李白的一生，常常就在这种对立的情绪之间纠结。

嵩山小住

头号老友丹丘生

731年暮春，失望的李白离开了长安。他没回家——尽管在长安期间，他因思念许氏写过十来首诗——但他也许不愿回去面对那些亲朋旧识。

李白向东而行，经东都洛阳，折向东南而至宋城（河南商丘）。宋城有一座李白时代就已废弃数百年的巨型园林：梁园。梁园始建于西汉梁王刘武，刘武与汉景帝同父同母，甚受其母窦太后爱怜，建造了一座方圆300里的园林，后人称梁园。梁王雅好文学，把一批大文人如司马相如、枚乘等招至麾下，出没于梁园。

好古好游的李白一定想象过梁园的精致宏伟，然而到了故址一看，发现亭台楼阁已随丝竹歌吹一同消失。他不由感叹繁华难再与人间荒谬：“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即便信陵君这种名垂青史的人物，他的坟墓也沦为耕地。既然人生如此，世事如此，只好“沉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人生易老，世事无常，不如及时行乐，这是李白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斯时的李白还算年轻，因此在诗的结尾，他相信时机终会到来：“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颍阳是河南登封的一座小镇，无甚名气，大名鼎鼎的嵩山近在咫尺。嵩山附近的颍阳山居，是道士元丹丘的多个隐居地之一。元丹丘是李白的第一号朋友，即《将进酒》中的那位“丹丘生”。有一种说法是，李白在蜀中时就与他相交。

在颍阳山居小住后，元丹丘邀请李白去洛阳，洛阳有他的好友元演。不想回家的李白愉快地答应了。洛阳之行，李白与元演、崔宗之相识。随后李白回了安陆，为期3年的一入长安终于告一段落。

北上太原

“五花马，千金裘”的由来

小小的安陆盛不下太大的梦想和激情，尤其是作为一个赘婿。一年多后，李白又一次上路了。

这次是应元演之邀游太原。其时元演的父亲任太原尹。两人于盛夏时在洛阳会合，在孟津古渡经过孟津浮桥，由南而北，又步行了两三天，进入西北天际一列拔地而起的山脉——太行山。

1000多年过去，太行山公路斗折蛇行，时而爬上半山，时而跌进山谷。太行山到处是坚硬的花岗岩石头，年久风化后，坚硬的石头缝里，钻出一棵棵连翘和桃树。与崎岖缠绕的残留古道相比，曲折的公路显得平缓而宽阔。古道如羊肠，遂得名羊肠坂。查史料可知，羊肠坂虽短短几公里，却因扼京洛之咽喉，加之易守难攻，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据说曹操的《苦寒行》就写于此：“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多年后，李白在写给元演的诗中，历数和元演在一起的旧时光，其中就有对当年行经羊肠坂的艰辛记忆：“五月相呼渡太行，摧轮不道羊肠苦。”

北游太原时的李白，虽然仕途上一事无成，诗名却已遍及海内。元演的父亲元府尹对他的到来给予了热情的接待。李白在太原待了一年左右，其间和元演曾北游雁门关。更多的时候，他们在太原周边载酒游荡，曾经多次前往太原南边的晋祠。

晋祠最初是为纪念晋国开国之君唐叔虞而建，一株斜着生长的古柏别具风姿——自周朝时被栽种于此，已经在多少代人的注视下生长了2600年以上——即便在李白时代，它也有一千多岁了。

在太原，李白一度萌生了从军的念头。李白一直对自己的剑术颇为自负，认为如果从军，或许有机会成为一个好将领，进而立功边关，转战官场。元演制止了他，告诉他军营生活远不是他看到的那么浪漫与威风，自己的父亲守边多年，早该调回内地，可因朝中无人，很可能终老太原。所以从军的前途是黯淡的。

李白是个激情四射的人，激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就此断了从军之念，还写诗批评军中的种种不公：“苦战功不赏，忠诚难可宣。谁怜李飞将，白首没三边。”

一年多后的初秋，李白辞别元府尹。元府尹给了他丰厚的馈赠，除银两之外还有一匹五花马、一件千金裘。归往安陆途中，李白又一次拜访了老友元丹丘，并经元丹丘介绍，结识了新朋友岑勋。李白与元、岑二人痛饮之余，写下了他著名的诗篇《将进酒》。诗里，他不无得意地提到元府尹的厚赐：“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不惑之年

孟浩然之死，丹丘生之荐

40岁前后两年，李白遭遇了颇多变故。从太原归安陆后，李白罕见地在家待了一年。读书、写诗、饮酒成为这一年的日常。但一年似乎也是他能安静下来的时间极限，他很快就“恨不能挂长绳于青天”，担心岁月流逝、马齿徒长而功名未就。毕竟，在人均寿命四五十岁的时代，年近不惑，实在是到了令人恐慌的年龄。

38岁那年，李白做了一次行程万里的巡回干谒，先后在南阳、颍阳、宋城、下邳、扬州、杭州、温州、荆州、襄阳等地，拜访了数十位大大小小的地方官，陪他们喝酒、吟诗、作文，努力寻找出路。然而，所有的努力都一无所获。“空谒苍梧帝，徒寻溟海仙。已闻蓬海浅，岂见三桃圆”，李白借用寻仙不遇的典故，浇心中的块垒。

39岁那年，李白做了父亲，女儿平阳出生了；41岁那年，儿子伯禽出生了。

不惑之年也是一个丧乱之年。这年，万里干谒归来的李白到襄阳拜访孟浩然，到了孟家却惊闻噩耗：孟浩然竟于月前去世了。

孟浩然死于友情和诗情。此前，他背上长了一种古人称为痈疽的毒疮——现代医学认为，这是皮肤的毛囊和皮脂腺被葡萄球菌感染所致。项羽最重要的谋士范增就是得此病而死的。孟浩然的病原本在好转，不料，王昌龄来了。诗友相聚，免不了觥筹交错。要命的是，医嘱孟浩然不得食用河鲜，偏偏桌上有一道孟浩然最喜欢的汉水查头鳊。纵情之下，孟浩然忘了医嘱，大吃特吃。于是，悲剧了，“浪情宴谑，食鲜疾动”而终。

如果说孟浩然之死让李白意外而伤感的话，那么，另一个人的死则直接改变了他的生活——李白结束了“酒隐安陆，蹉跎十年”的安陆岁月。这个人，就是妻子许氏。李白漫游天下时，她默默守候于小城安陆，最终因体弱多病早逝，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

许氏既死，李白再也没有留在许家的理由，很快去了山东鲁郡（山东兖州），可能是因为他的一个堂叔和几个族亲都在那里做官。在族人帮助下，他在瑕丘（今属兖州）东门外筑了几间茅屋，购了几亩地，先后与一个姓刘的女子和一个没有留下姓氏的女子同居。后者为他生了另一个儿子颇黎。李白与刘氏在一起的时间很短，刘氏很快对李白失望，竟然跟人私奔了。李白痛骂刘氏：“彼妇人之猖狂，不如鹊之强强；彼妇人之淫昏，不如鹑之奔奔。”可以推测，刘氏可能既反感李白饮酒无度，更大的原因可能是眼见李白年过40，却连七品八品的小官都没捞着——奴婢眼里无诗仙。

郁郁寡欢中，李白又去了一趟嵩山，找老友元丹丘。今天，从兖州到嵩山，高速公路400多公里，驾车约5个小时，但在唐朝，至少要耗费十几天。李白赶到颍阳山居，不是为了聚会，而是为了告别——他专程去为元丹丘送行。作为当时全国知名的道士，元丹丘新近接到朝廷要他赴京的诏令。

李白不辞辛苦地去为元丹丘送行，显然不仅是为了友情——好比有个上海的朋友要去北京，我从成都赶到上海为他送行。

李白在诗里透露了这次送行的目的：希望元丹丘到京后，向朝廷举荐他。

元丹丘不负厚望。次年秋，来自长安的使者送来了宣李白入朝的诏令——多年以来梦寐以求的理想终于变成活生生的现实，李白的狂喜可想而知。他杀鸡酌酒，想起了离去的刘氏，忍不住骂她不长眼睛。从他接到诏命后写给老婆孩子的那首诗看，他青春时期就浓烈的政治狂热一点也没消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再上长安

贺知章称他“谪仙人”

李白又一次走进了巍峨的长安城。一入长安与二入长安之间，有12年的间隔。李白从30岁到了42岁。

李白肯定想过要用他的诗歌征服长安。第一次，他失败了；第二次，他巨大的诗名已经海内共知。所以，他几乎算成功了。

细数与李白有较多交往的朋友，论才气或名气，贺知章都只是比较普通的一个。若论爽快与真性情，贺知章却名列前茅。李白在长安等待圣上召见的日子没有白过，他结识了贺知章。唐朝最好酒的两个人相遇，并惺惺相惜。

贺知章比李白大42岁，相当于老师赵蕤和李白的差距。他社会地位很高，做过部长级的太子宾客和秘书监，在朝50年，却保持了名士风流的真本色。这位热爱美酒和诗歌的长须老者首先是性情中人，然后是一流的诗人。

李白与贺知章的交往时间不长，感情却很深。李白对贺知章所给予他的“谪仙人”的称号，既得意又感动。后来，当贺知章病逝于遥远的山阴，李白为他写了《对酒忆贺监二首》。序中，他不无动容地写道：“太子宾客贺公，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怅然有怀，而作是诗。”

纵情诗酒中，李白终于等来了唐玄宗的接见。从有关记载看，唐玄宗的接见让李白激动不已。李阳冰在《草堂集序》中称，李白进入大殿后，唐玄宗不仅“降辇步迎，如见绮皓”，甚至“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他像个文学青年似的拉着李白的手说：“卿是布衣，名为朕知，非素蓄道义，何以至此？”

接下来的安排却令李白失望——李白一辈子想的就是出将入相，像朋友杜甫说的那样“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然而，唐玄宗给李白的身份却是翰林供奉——当时养在内庭的一种级别很低的从官，只要有一才一艺——斗鸡养狗、写诗作画都算，就有可能授予这一头衔。严格讲，这根本不算官，其地位和供皇帝解闷逗乐的侏儒小丑并无太大区别。李白的失望可想而知。

西安东边有一座风光绮丽的公园，一汪碧水荡漾在蓝天丽日下，山上的高塔低树倒映湖中，这就是兴庆宫公园。兴庆宫公园建在大唐兴庆宫遗址上，那汪面积不大的湖，前身据说是兴庆宫中有名的龙池，李世民、武则天、李隆基都曾在此地游玩。这里栽种了许多牡丹。周敦颐说“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可见花开富贵的牡丹是唐人至爱。这年春天，兴庆宫的牡丹开得又大又艳，兴致勃勃的唐玄宗与杨贵妃一同赏花饮酒。助兴的是音乐家李龟年率领的宫廷乐队。一时间丝竹如云，清歌如雨。唱得欢快时，唐玄宗忽然摆手叫停。如此良辰美景，他不想再听陈词老调，于是下旨去请最近供奉翰林的李白来写几首新词。

李白没有描绘牡丹的美丽与春天的美好，也没有借景抒情，歌颂盛世，只是赞美美女杨贵妃——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翰林供奉这个位置不是李白要的，更不是李白的理想。李白之前1000余年，孔子说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气话——如果不能在人间实现我的理想，那我就坐上大船漂流到海上去做个世外逸民吧。

二入长安，前后3年。3年的张望与待诏，3年的酒局与饭局，3年的烟花与落拓，当长安酒肆中的胡姬们大抵识得这位“眸子炯然，哆如饿虎”的相公时，李白打算像孔子那样离开。

本版撰文聂作平图片据新华社余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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