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相忆草堂西

转自:成都日报锦观

几人相忆草堂西

草堂是诗圣一生中难得的安宁、诗意小天地

五代南唐画家周文矩之《文苑图》,依稀有几分杜甫川中岁月交游唱和情景

新津修觉山,当年老杜曾登临

杜甫草堂内纪念诗圣的少陵碑亭 杜甫草堂内纪念诗圣的少陵碑亭

晚舟/文 余茂智/图

草堂以东,是“喧然名都”的繁华;草堂以西,郊外可野望,雪山尽入诗,还有朋友故交助柴米。

从48岁到54岁,杜甫川中生活五六年,在成都、崇州、新津、三台、广汉、阆中等地留下星星点点的屐痕、永垂不朽的辞章。

自759年冬抵达成都,到765年5月离开,杜甫在四川五年多的时间,除了因战乱移居梓州(今三台)、阆州(今阆中)近两年外,大多数时候都居于成都草堂。

这是杜甫苦难一生中难得的优游岁月。尽管贫穷的警报从未彻底解除,但无论如何,这是相对平静的几年,杜甫枯瘦的双手终于触摸到了久违的幸福。诗酒外,他常做一些短途旅行,从而在四川——如果不把他仓促离开成都前往川东计算在内的话——主要是川西和川北,留下了星星点点的屐痕、永垂不朽的辞章。

我曾多次出没于那方草木葳蕤的园子。那时还没有无人机,我多次想象从高空俯拍:四面高楼包围中,青黛的林表漫不经心,古色古香的楼阁像浮在绿海中的岛屿。当然还有点缀其间的一口口池塘,倒映着无限生机:睡莲、菖蒲、斑竹、朴树,以及看风景的人和被当成风景看的人。

经历了1200多年时光,荒郊野岭的几间茅屋,终于被后人用敬仰和缅怀,蝶化为这方游人如织的园子——成都杜甫草堂。

堂成

故人供禄米,邻舍与园蔬

张爱玲说,生命是一件华丽的袍子,上面爬满虱子。对老杜而言,他的生命之袍远离华丽,虱子却那么多:失意、疾病、贫穷、潦倒……他的一生就像午夜划过天空的流星,虽然以耗尽生命作代价获得了诗歌史上耀眼的闪光,但他的时代却少有人去赏识和热爱。这个星空下寂寞的人,他给后世留下的,除了抑郁沉雄的诗歌,就只有若干座纪念他的草堂。

杜甫漂泊的足迹印满半个中国,纪念他的草堂中,巴蜀地区有着重要三座,分别位于成都、三台和奉节,其中成都草堂无疑是龙头。诗人冯至感叹:“人们提到杜甫时,尽可以忽略他的生地和死地,却总也忘不了成都草堂。”

由于和严武交厚,杜甫入川,人们会以为是冲着严武去的。其实那时严武还没调到成都,他投奔的主要对象是裴冕,时任成都尹兼剑南西川节度使(严武后来也任此职)。

初到成都,杜甫一家暂寓草堂寺。草堂寺是草堂东侧的一座古庙,历史远比草堂悠久,早在西晋时就梵音缭绕了。

杜甫时代的草堂寺地处郊外,香火不盛,他在写给时任彭州刺史的早年知交高适的诗中说,“古寺僧牢落,空房客寓居。”那时,高适猜测杜甫是依靠草堂寺生活,所谓“僧饭屡过门”,为此杜甫回诗纠正:“故人供禄米,邻舍与园蔬。”这个供禄米的故人,就是裴冕。

自李冰修建都江堰后,沃野千里的成都平原上河流密如血管,诸多河流中,就长度、水量而言,浣花溪微不足道。然而,这却是一条注定要被中国文学史铭记的小河。

次年春,在裴冕支持下,杜甫于浣花溪畔营建草堂:“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草堂距城十多里,林木幽深,溪水深流,是个宜于隐居的好地方。漂泊多年的杜甫像衔枝筑巢的燕子,苦心经营自己的窝。帮助修建草堂的,除裴冕外,还有表弟王十五。杜甫还写信给多位友人,向他们讨要竹子、树苗和瓷碗。

盘桓

行色秋将晚,交情老更深

平静的生活只过了几个月。秋天,裴冕调长安,杜甫失去了“供禄米”的故人。他想到了另一个朋友高适,遂以诗作笺盼老友施以援手:“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

也许是一年前在同谷孤苦无依留下的后遗症,杜甫不仅给高适写诗,还自己跑了一趟彭州,但高适很快就调任蜀州(今崇州)了。杜甫又追到了蜀州,并在高适的刺史府小住。

崇州有一座风光旖旎的园子,亭台楼阁,天光云影,这就是罨画池。史料载,罨画池在唐代就是官署园林,设有驿站,称东亭。唐以来,杜甫、陆游、杨慎等名家都在这里留下了诗文。

高适是崇州最高长官,杜甫在崇州盘桓多日,常常流连于东亭。杜甫写诗称赞老朋友:“当代论才子,如公复几人。”并感叹“行色秋将晚,交情老更深”。杜甫告别高适回草堂,冬天蜡梅开时,同样任职于崇州的另一位友人裴迪在东亭宴客,想起秋天时与杜甫的聚会,便写了一首诗寄给杜甫。杜甫回诗感叹:“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明人王世贞将此诗推为“古今咏梅第一”。

西河和金马河从崇州境内斜斜划过,流向成都西南边的一个重要枢纽:新津。一个阴雨的冬日,我小心翼翼地踩着糊满青苔的石阶,爬上了河畔的修觉山。山顶是一块杂草过腰的平地。极目远眺,远处的新津城区,近处的金马河以及建于唐朝开元年间的通济堰尽收眼底,遥想1200多年前,杜甫也曾登临过此地。

杜甫两次到新津,其中一次是761年春天。成都平原的春天常常寒风习习,以阴以雨,但风定日斜后,迎春、海棠、桃李以及油菜花竞相开放,热烈的花事足以把春寒烘干。这个春天,大约是得到了高适的救济,杜甫心情不错,写下了脍炙人口的《春夜喜雨》,又在游览修觉山时,因“野寺江天豁,山扉花竹幽”的景象而生出诗人的骄傲:“诗应有神助,吾得及春游。”

从修觉山下来,我前往一个叫江源的小镇。人烟稠密的成都平原,大凡不过十公里,必然有场镇,江源就是无数小镇中极寻常的一个。与其他小镇不同的是,在唐朝,江源是唐兴县治所在。

茅屋为秋风所破那年秋,杜甫游历了青城山后由蜀州来到唐兴,为县令王潜写《唐兴会馆记》。这是杜甫不多的散文之一。这种相当于应用文的碑记,主要用于歌颂。杜甫生计艰难,希望得到王潜资助。

如今的江源和唐朝有关的痕迹只余下了唐兴这个地名:一是唐兴西街,一是唐兴社区,只是老杜的影子已非常渺远了。

川北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从唐兴回到草堂后,深冬的一天,领兵在外平叛的高适突然来访(高适外出,也是杜甫一时贫困无依的原因)。杜甫既感故交情深,又惭草堂地僻路远,食无兼味。

也是在这年冬天,与他交厚的严武由东川节度使调任成都尹兼西川节度使。严武是武人,性情粗暴凶悍,比如手下章彝(也是杜甫的朋友)因小事没让他满意,他竟将其召到成都乱棍打死。不过,严武对杜甫倒是很照顾,作为坐镇一方的封疆大吏,还纡尊降贵来草堂,有时还令手下给杜甫送来酒食。杜甫生活所需,大抵由严武供给。秀才人情纸半张,杜甫回报严武的,是一首首因感激而不无夸张的诗,比如借老农之口盛赞严武治蜀有方,“酒酣夸新尹,畜眼未见有。”

几个月后,唐肃宗去世,严武被召回京,杜甫从成都一直送到了绵州。就在这时,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叛乱,杜甫无法回家,于是开启了浪迹川北的旅程。

冬天的四川盆地,阳光比金子还珍贵,遂有蜀犬吠日之说。但这天是个大晴天。下午,我爬上了三台的牛首山,如今叫梓州公园。牛首山顶的小广场上,高大的杜甫塑像屹立在温暖的阳光下,脚边的菊花开出了明亮的花朵,轻风吹过,像是一朵朵跳动的火焰。塑像旁边的一座仿古建筑,是后人为纪念杜甫的梓州岁月兴建的梓州草堂。

最初,杜甫暂居梓州,乃为避乱。当战乱基本平息,高适代严武任成都尹兼西川节度使时,他不仅没回成都,反而将家小也接到梓州,主要依靠他的发小、时任梓州从事兼监察御史的路六及梓州刺史章彝。

763年,杜甫52岁了。长达八年的安史之乱已近尾声。春天,官军收复河南河北的消息传来,杜甫欣喜若狂,开始想象告别托身异乡、颠沛流离的生活,回到老家河南。他写下了生平第一快诗,也就是收入中学课本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然而,世事难料。杜甫写下这首热情洋溢的诗篇时,完全没预料到此后的人生还会更加艰难,命运还会更加难以捉摸。

梓州是唐时东川节度使驻地和梓州州治。作为历史悠久的古城,三台县城至今保留着一段城墙和东门城楼,不过城墙被扒去了一大截,矮矮的,东门城楼则变成了茶园。城门前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碑,两个乡下妇女在卖菜。看我走近,她们期盼地问:买青菜吗?新鲜的。杜甫留在这里的屐痕,早已消失于时光的长河。

浪迹川北的一年多,杜甫先后在梓州、阆州住过,其间游历了多个地方,有时为送别,有时为访友,有时为游览山水。

因三星堆而闻名的广汉,唐时称为汉州。这是成都平原腹地一座宁静的小城。小城中,有一座与罨画池颇为相似的园林,一样的古木苍藤、深池碧水,如今是供市民休憩的房湖公园。坝坝舞的歌声,川剧琴声混杂,散发出人间烟火的喧嚣。唐时,它的名字叫房公西湖。763年春天,当杜甫来到此地,与友人泛舟湖上时,内心深处一定会有无数感慨——西湖的疏浚者房琯,不仅是他的老友,也是他政治生涯急转直下的诱因。房琯因失误为唐肃宗所贬,杜甫以左拾遗身份上书相救,肃宗震怒,最终将他贬往华州,从此远离政治中心。房琯也经历了多次贬谪,疏浚并重建汉州西湖是在他任汉州刺史时期。“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当杜甫来到汉州时,房琯前脚刚走,接任者王某热情接待了他,他们共同享用了房琯喂养在湖中的鹅。

方志记载,房湖公园中部那方狭长的水面即唐时房公西湖,一座半岛形的土山将它分为东西两部。湖西,后人建有纪念房琯的琯园,里面陈列着一块心形红砂石,称为房公石,据说是房琯开凿西湖时留下的。

阆中

不成向南国,复作游西川

杜甫游历广汉房公西湖几个月后,房琯病逝阆中。杜甫赶往阆中凭吊老友,并为他写下一篇祭文。对这座山环水绕的古城,杜甫感叹“阆中城南天下稀”。

曲折而行的嘉陵江,把半岛形的阆中古城揽在怀里。古城对面有一列青翠的山峰,称为锦屏山。山上,一座红墙碧瓦的建筑掩映在树林深处,这就是杜少陵祠堂。阆中没有草堂,只有祠堂。草堂为诗人遮风避雨,像蜗牛的壳一样为他提供一个异乡的家,而祠堂,则是诗圣业已成为煌煌星斗时,后人用以寄托敬仰的缅怀之地。

杜甫在阆中住了三个月,直到夫人捎信说女儿生病,他才回到梓州。763年深冬,他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来阆中。这一次,他带着家小,打算从这里离开四川。就在这时,一封信让他喜出望外:严武再度任成都尹兼剑南节度使,并邀他回成都。杜甫写诗感叹:“殊方又喜故人来,重镇还须济世才”,并表示“不成向南国,复作游西川”。

行前,他来到房琯墓前,向这位长眠他乡的故交告别——房琯的客死多半让敏感的诗人联想到了自身浮萍般的命运:

他乡复行役,驻马别孤坟。

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

对棋陪谢傅,把剑觅徐君。

唯见林花落,莺啼送客闻。

告别

白头趋幕府,深觉负平生

后人把杜甫称为杜拾遗,是他出任过左拾遗;后人又把他称为杜工部,是他还出任过检校工部员外郎。后者,正是严武所为。

764年,53岁的杜甫挈妇将雏,重返成都。当年六月,严武表荐杜甫为检校工部员外郎,这是一个相当于今天副司长级别的虚职,实际上的职务是节度使参谋,也就是严武的幕僚。为了报答严武的信任与帮衬,杜甫从草堂搬到了节度使府,听鼓应差。当时,吐蕃势力已达川西,对成都威胁甚大。杜甫一面协助严武训练士卒,一面写了《东西两川说》,向严武提出筹边之策。两人原本是诗友,这时虽为上下级,但严武大抵还是把杜甫看作客人。公余,他们把酒临风或是泛舟湖上,常有诗作唱和。

然而仅仅半年,杜甫就辞职回了草堂。这一天是765年正月初三,杜甫54岁。他特意写了一首诗记录此事,并叹息:“白头趋幕府,深觉负平生。”

什么原因使杜甫离开幕府并永别官场呢?有人认为他在幕府遭到年轻同僚的妒忌;有人认为他不甘心做一个地位低下的幕僚。其实,还有一种可能是,诗人杜甫与军阀严武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严武热爱诗歌但骄横粗暴,杜甫表面稳重实则不乏诗人的狂狷。两人做朋友可以,做上下级难免日渐生隙——有一种传说是,在严武面前杜甫酒后放狂,直呼严武父名,严武十分生气,以致想杀他。

千年后的猜测或许难以贴近事实真相,但杜甫任幕僚期间的一首描写值夜班的诗,就隐隐流露出了诗人的不快乐:

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

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

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

不愉快的幕僚生涯终结后,杜甫和严武又从上下级变成了诗友、酒友。杜甫写诗请他来草堂做客,严武似乎没有再来——在成都平原杂花生树的春天,39岁的严武暴病身亡。

765年春天是杜甫在成都度过的最后一个春天,他将最后一次看到“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安宁景象。

草堂已建了五年,中间既被秋风所破,又有一年无人居住,杜甫对草堂进行了一次大修。当初在堂前栽种的竹子,早就“笼竹和烟滴露梢”了,这时终于派上用场。那个春天的早晨,杜甫请人一气砍了上千竿竹子,竹林太厚,草堂光线不好,当然更重要的是要用竹子作修葺草堂的材料。

孰料,草堂修葺一新后,杜甫就不得不永远告别——严武去世,杜甫意识到偌大的蜀中已没人能庇护他,让他在艰难苦恨的日子里,营造一方可供诗意驻足的小天地了。相对安稳的蜀中岁月将就此画上一个句号,唯有继续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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