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孟尝君
李建永
孟尝君的故事尽人皆知,大约多是由“鸡鸣狗盗”“狡兔三窟”之类的成语而获知的吧。。
作为“战国四公子”之一的齐国孟尝君田文,以“养客”“得士”著称于时,门下食客常数千人。据《史记·孟尝君列传》记载:“孟尝君客无所择,皆善遇之。人人各自以为孟尝君亲己。”有一次,孟尝君被秦国扣留,欲杀之。他的一个门客扮作狗狗,夜入秦宫盗出天下无双、价值千金的狐白裘,贿赂秦昭王幸姬,多亏姬巧说方便,孟尝君才得以获释。但昭王旋即反悔,派人驰传追拿。孟尝君夜半逃至函谷关,“关法”规定,鸡鸣以后方可开关放行。前有关隘,后有追兵,如之奈何?危急之际,孟尝君的另一个门客站出来,说可以模仿鸡叫。半夜“鸡”叫,关门大开,孟尝君趁机逃回了齐国。
有趣的是,北宋同时期的三位大文豪,不约而同对孟尝君的“养客”与“得士”,作出迥然不同的评价。
首先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北宋著名政治家、文学家王安石,写了一篇仅91个字的传世名文《读孟尝君传》: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在王安石看来,孟尝君不过是“鸡鸣狗盗之雄耳”,也就是一群社会混混的头儿,没多大出息,故轻蔑鄙夷之。
《宋史·王安石传》云:“安石议论高奇,能以辩博济其说,果于自用,慨然有矫世变俗之志。”安石诗文素以“高格”“奇崛”见称。譬如《登飞来峰》诗云:“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其名文《游褒禅山记》亦云:“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作为宋神宗时期的宰相,站位不同,看法自然不同。所以他的《读孟尝君传》,就站在“高端”讲了三句话:一句是,孟尝君得鸡鸣狗盗之力,不过是个“鸡鸣狗盗之雄耳”;再一句,倘真得“一士”,还用得着鸡鸣狗盗之徒“发挥”吗?最后一句,整天跟鸡鸣狗盗之徒混在一起,真的“士”就不跟他玩了。《古文观止》共选王安石4篇文章,此文为首篇,的确可以称得上是王安石的代表作。
再是北宋著名政治家、史学家、文学家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写到“孟尝君招致诸侯游士及有罪亡人,皆舍业厚遇之,存救其亲戚,食客常数千人,各自以为孟尝君亲己,由是孟尝君名重天下”时,作为总撰著发表了一番评论:
臣光曰:君子之养士,以为民也。《易》曰:“圣人养贤,以及万民。”夫贤者,其德足以敦化正俗,其才足以顿纲振纪,其明足以烛微虑远,其强足以结仁固义。大则利天下,小则利一国。是以君子丰禄以富之,隆爵以尊之,养一人而及万人者,养贤之道也。今孟尝君之养士也,不恤智愚,不择臧否,盗其君之禄,以立私党,张虚誉,上以侮其君,下以蠹其民,是奸人之雄也,乌足尚哉!《书》曰:“受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此之谓也。
司马光给孟尝君定位为“奸人之雄”,换成今天的话来说,就是“黑社会老大”兼“黑恶势力保护伞”。
《宋史·司马光传》对其评价:“光孝友忠信,恭俭正直,居处有法,动作有礼。自言:‘吾无过人者,但平生所为,未尝有不可对人言者耳。’”在大公无私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司马光看来,“养士”乃为国为民而“养贤”,小则利一国,大则利天下。像孟尝君之所谓“养士”,“招致诸侯游士”——多方吸纳人才还能说得过去;但是豢养“有罪亡人”——那不就是窝藏逃犯吗?这些人都是打击正法的对象。所以司马光才说,孟尝君的“养士”,乃“立私党”“张虚誉”“侮其君”“蠹其民”,就像《尚书·武成》所讲的商纣王(子受)那样,成为天下逃犯集聚的藏污纳垢之所。其实,司马光本是王安石的好友,但在“变法”的问题上存在根本分歧,彼此成为政治对立面。王安石《读孟尝君传》乃一时名文也,司马光自然是读过的。故在修撰《资治通鉴》时,有针对性地写下上述158个字,我拟为它取名《也说“养士”》。在《资治通鉴》中,每写到重大历史事件和重要文化伦理问题,司马光都会发表史臣之见解“臣光曰”,多为简短而精粹的论说范文。《古文观止》仅收入他的一篇文章《谏院题名记》,堂堂正论,直指人心,相信读者特别是从政者读后,都会惕然敬惧。我一直就奇怪,在“唐宋八大家”中,为什么没有司马君实一个席位呢?
第三人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北宋大文豪苏东坡,他写过一篇只有66个字的短章《孟尝君宾礼狗盗》:
孟尝君所宾礼者至于狗盗,皆以客礼食之,其取士亦陋矣。然微此二人,几不脱于死。当是时,虽道德礼义之士,无所用之。然道德礼义之士,当救之于未危,亦无用此士也。
苏东坡没有直接表态,不像安石和君实那样给孟尝君一个明确定性。不过从文章标题和内容论述,可以看出东坡对“孟尝君宾礼狗盗”,是持正面评价的,即“宾礼狗盗”有时也是需要的,而且是必要的。
东坡比安石小16岁,比君实小18岁,属于亦师亦友之间。三人作孟尝君同题文章,颇有些“打擂”的意味,然不失为一桩文坛佳话。王安石站位最“高”,说孟尝君是“鸡鸣狗盗之雄”;司马君实站位最“正”,说孟尝君是“奸人之雄”;而苏东坡站位最“实”,即遇到具体的“囚徒困境”难题,就问你怎么办?其实,东坡何尝不知“养客”之患!他在《游士失职之祸》一文讲到历代秀杰人物(智、勇、辩、力)的选拔方式:“三代以上出于学,战国至秦出于客,汉以后出于郡县,魏晋以来出于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于科举。”并举例:“春秋之末,至于战国,诸侯卿相,皆争养士自谋。越王勾践有君子六千人;魏无忌、齐田文、赵胜、黄歇、吕不韦皆有客三千人;而田文招致任侠奸人六万家于薛,齐稷下谈者亦千人;魏文侯、燕昭王、太子丹,皆致客无数;下至秦汉之间,张耳、陈余号多士,宾客厮养皆天下俊杰;而田横亦有士五百人。……此皆奸民蠹国者。”当时之大环境如此。就事论事,孟尝君该如何解决当下所遇到的“逃命”难题呢?若依安石所言,“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问题是,孟尝君遭难之时,这“一士”在哪里呢?“当是时,虽道德礼义之士,无所用之”。俗话说得好,站着说话不腰疼。还说,事后诸葛亮,事前猪一样。理论脱离了实际,唱高调是解决不了具体问题的。若按照君实所稽,“孟尝君招致诸侯游士及有罪亡人”——可是二位“鸡鸣”“狗盗”者,并没有过往犯罪记录,不归于“逋逃主、萃渊薮”之中;仅仅是技艺不够“高雅”而已,但却管用。若追究其盗窃狐白之裘,亦不过取之秦宫,用之秦姬,楚弓楚得,乃拔难救命之时,逼不得已而为之。这也正是东坡所说的“微此二人,几不脱于死”,孟尝君早已凉凉矣!
当然,在今天看来,文章最主要的价值在于其思想性和艺术性,不负责解决问题,也解决不了所有的现实问题。然而,文章并不排斥解决问题的用世功能。故作文之难,最难的是理论与实践相结合,最难能可贵的是解决实际问题。二位“鸡鸣”“狗盗”者并非文章家,却解决了孟尝君“要命”的大问题。故《史记·孟尝君列传》记述:“始孟尝君列此二人于宾客,宾客尽羞之。及孟尝君有秦难,卒此二人拔之。自是之后,客皆服。”也许读者诸君还记得选入中学语文课本的《冯谖客孟尝君》一文吧?该文选自《战国策·齐策》。其中“无能者”冯谖为孟尝君“市义”“凿窟”,带来了很好的社会效益和长远的政治效应,“孟尝君为相数十年,无纤介之祸者,冯谖之计也”。“养客”不是为供养那些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骂娘者;“养客”就是为了养一些预见问题,分析问题,最终能够真正解决问题的人物。俗话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又说,众人是圣人。还说,大匠无弃才。由此观之,以兼收并蓄之道——但必须剔除犯罪者——“养客”的孟尝君,庶几乎可以称得上“大匠”。
本文作者
李建永,笔名南牧马,杂文家,散文家,民俗文化学者。山西山阴人氏,现居北京,从业媒体,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杂文散文集《说江湖》《说风流》《母亲词典》《中国杂文·李建永集》《我从〈大地〉走来》《园有棘:李建永杂文自选集》等九部。
孺子牛副刊投稿邮箱:zgshb5@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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