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6日,著名演员赵有亮在日本东京逝世,享年78岁。从艺四十多年,赵有亮曾先后在中国儿童艺术剧院、中央实验话剧院工作,并曾出任中国国家话剧院首任院长。然而在公众视野当中,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赵有亮在一系列电视剧中塑造的知识分子形象则更为清晰可感,令人久久难以忘怀。
中国国家话剧院院长田沁鑫发文悼念:“赵有亮院长是一位杰出的表演艺术家,同时也是一位非常优秀的艺术管理者。在中国的话剧舞台上、在影视剧里,赵有亮院长以其儒雅的形象、精湛的演技塑造了一个又一个经典角色。他在电视剧《故土》里塑造的甘于奉献的医生白天明,在电视剧《秋白之死》中塑造的我党早期领导人瞿秋白,在电视剧《孽债》里塑造的云南回沪知青、杂志社编辑沈若尘,在电影《美丽上海》中扮演的隐忍坚强的大哥,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纵览赵有亮的演艺人生,上海电影家协会副主席、上海戏剧学院教授石川认为主要体现在两点:一是在80年代初期的电视荧屏上重新定义了中国知识分子形象;二是生动演绎了上海好男人形象。
生活中口吃谦逊 镜头前洒脱自如
赵有亮去世后,知名编剧、剧评人李龙吟个人公众号“散人乱弹”发文追悼。文中回顾,1984年,上海电视台郭信玲导演筹拍电视剧《故土》,因为故事发生在北京,导演希望多用北京的演员。“我当时给导演打下手,帮她找演员。因为刚看过赵有亮演的电影《都市里的村庄》,印象非常好,表演松弛,人物很内敛,符合剧中白天明性格。我就想到了他。”
李龙吟通过自己在中央实验话剧院兄长的关系,联系到时任中国儿童艺术剧院副院长的赵有亮。“第一次同赵老师电话,我就惊着了,当时他家里还没电话,是在公共电话里接的。他已经看过剧本,也希望出演白天明,但我们之间交流,他几乎每句话都结巴,可没想到的是我领他第一次同导演见面,他突然就不结巴了,甚至还能和导演用上海话交流。”
《故土》开拍后,赵有亮当时正在中国儿童艺术剧院演出话剧《保尔·柯察金》中的保尔,戏很重。每天晚上演出结束赶到《故土》剧组排练,第二天上午拍电视剧,下午赶去剧场演话剧。李龙吟回忆说,赵有亮在剧组一点没有官架子,“每天及时赶到现场,收工时,总是帮着舞美部门拿东西,弄得我们这些年轻人也都跟着学。我在戏里也有个角色,有场戏要揪着赵老师打,我还真怕到了现场进不了情景,没想到试戏时赵老师一副甘愿被打的样子,一下子就把我拉进戏里。”
“但他身上也有知识分子的尊严,讲究戏比天大。当时有领导来剧组探班,餐叙时有人起哄让他表演个节目,哪怕说句台词也行。赵老师当时脸就红了,说,‘吃饭就好好吃,这不是堂会。我——不演。’后来架不住有人再三劝说,他把饭盒往桌上一摔,‘我那是角色,是个人物,要认真准备才能演,随便来一句?你当是耍猴儿呢?’”李龙吟回忆说,这是唯一一次在剧组看到赵有亮发火。
“我愿我的门前,有棵美丽的枫树……”伴随着那首令人耳熟能详的主题歌《我愿》,电视剧《故土》在1984年开播后红遍全国,中央电视台也立刻引进播出。这部戏得到了当年的飞天奖和金鹰奖,男主角赵有亮也因此一炮而红。
上海电影家协会副主席、上海戏剧学院教授石川接受澎湃新闻记者采访时也提到该剧。“《故土》改编自苏叔阳的中篇小说,小说本身就很轰动,改编成电视剧后也一度在文艺界引发了争论。之前‘文革’时期,知识分子的形象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在影视作品中也经常作为‘问题人物’出现,总说他们两面三刀,对革命不忠诚,立场不坚定。赵有亮饰演的白天明,在荧屏上立住了一位新时期知识分子的正面形象,展现了一代知识分子朴素的爱国情怀。而这又特别符合80年代初的社会氛围,当时拨乱反正、改革开放、向科学进军,很多时代的任务摆在人们眼前,知识分子阶层也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历史定位,他们也是劳动人民,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
“那个年代,除了《故土》,还有潘虹、达式常出演的电影《人到中年》等一批作品,为展现知识阶层的风貌确立了一个新的基调,他们又重新回到了人民群众当中来。同时,除了展现无私奉献的家国情怀,这些作品中的爱情故事也开始令人向往。《故土》里的爱情纠葛,表现出知识阶层正直、温柔、浪漫的一面,这肯定不同于之前英雄人物的情感世界。”石川说。
对于80后观众而言,赵有亮的荧屏形象早已定格为1988年同名电视剧中的“好爸爸,坏爸爸”。中国电影家协会副主席、导演尹力同澎湃新闻记者回忆道,“1988年,拍摄电视剧《好爸爸,坏爸爸》,我是第一次当导演。六集电视剧,六个相对独立的小故事,我当时看剧本的时候,谁来演爸爸?第一个就想到了赵有亮老师,他身上的那种温柔和儒雅太贴合人物了。戏里更是把一名知识分子在家里手忙脚乱,不善持家展现得令人捧腹。而对孩子呢,又疼爱又管教,演得特别丝丝入扣,鲜活生动。赵老师在生活中有口吃的毛病,但只要站在镜头前,一喊预备开始,他就像换了一个人,台词也好,表演也好,都是教科书级的。”
戏路单一、塑造精到的“海派男人”
赵有亮出生在上海,1966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后,1968年被分配到北京中国儿童艺术剧院工作。尽管在上世纪80年代多部影视剧中都是以北方知识分子的形象出现,进入90年代后,赵有亮回到上海先后拍摄了电视剧《孽债》(1994)和《夺子战争》(1997)。其中,《孽债》根据作家叶辛的同名小说改编,该剧讲述了五个孩子从西双版纳到上海寻找自己亲生父母、多年前返回上海的知青的经历。值得一提的是,两部电视剧在上海当地首播时都采用的是沪语版本。
1992年,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改革目标的确立,上海市浦东新区也在当年设立。“80年代看深圳、90年代看上海。”石川说,“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中期是上海最憋屈的十年,不管是解放前还是解放后的三十年,上海都是共和国的骄子,但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人们都是在看深圳,看广东,上海逐渐被抛到了后面,当时的上海人下深圳、闯海南、出国热,社会上那种焦躁的情绪也渐染进影视作品,最典型的是电影《股疯》,人们挤公交去上交所。随着浦东大开发,上海当时处在重新出发的前夕。”
在石川看来,“电视剧《故土》还没有很强的地域性,是对整个中国知识分子形象的一种隐喻。《孽债》的地域指向性则很明确,而且在反映这种焦躁情绪的处理上也比较含蓄理性——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小到一个家庭,大到一座城市都是如此。‘文革’期间上海知青支边插队,留在当地的孩子,长大后找来了上海,这是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而如何处理好个人历史的“孽债”,同样也在比附一座城市该如何甩掉包袱,轻装上阵。“过去有句话,‘放下包袱,开动机器’,‘文革’结束后我们也在提团结一致向前看。这些话不仅体现了人生哲理,也是社会积蓄力量重新出发的必然逻辑,并且在文艺作品中以人物命运、人物遭遇的方式展现出来。”
当年有很多类似的影视作品,石川举例说,比如1992年李少红执导的《四十不惑》,包括2014年王小帅执导的《闯入者》。“都展现了一种历史对现实的强行介入,你过去的经历和生活并不是如烟往事。《四十不惑》里李雪健、宋丹丹饰演夫妻,面对东北插队时留下的孩子,最后选择了退一步海阔天空。这其实都体现了人到中年后,想后半辈子过得好,必须把前半生的问题处理好,而最终解决的方式无外乎都是妥协。”石川说。
“历史遗留问题很难处理,尤其孩子是自己的骨血,是活生生的生命,而回到城市的知青很多都已经再次成家,面对如此人性的拷问,这个话题尖锐而敏感,所以必须要让人性中宽容、豁达、谅解的一面释放出来。赵有亮饰演的《法制与生活》杂志编辑沈若尘,恰恰就扮演了这样的角色。他的女儿从云南来上海寻亲,赵有亮在众人当中起到了调和鼎鼐的作用。严晓频饰演他的妻子,并不十分谅解他,处处得理不饶人。沈若尘唯有唯唯诺诺,夹着尾巴做人,把现实生活中的冲突烈度降到最低,展现出一个男人巨大的隐忍和耐心,来化解家庭内部新产生的问题。可以说沈若尘就是当时的荧屏暖男,非常成功地塑造了一名海派丈夫,上海父亲的形象。”
在石川看来,《孽债》的成功,赵有亮所饰演的沈若尘,对于彼时社会上矮化上海男人的风气是一次有力的回击。“随着八九十年代上海在经济地位上的跌落,文化领域出现一个趋向,就是通过矮化上海男人,进而刻板化这座城市的性格。当年不少综艺节目的小品中,北方演员说话尖声细气,好像这就是上海男人了?文化领域亟需出现另一种声音,赵有亮可能是在无意识当中成了这座城市新的形象代言,上海人并不重利轻义,而是讲究契约精神,尽管有委屈但依旧在面对生活的现实困顿,并且积极寻求解决之道。”赵有亮表演的成功之处还在于他可以展现懦弱,但却不令人生厌,观众会体谅他在受夹板气、左右为难,而不会怒其不争。
“黄蜀芹导演当年肯定也有相当的文化自觉,她也意识到当时上海整座城市正在转向,才会接手这部电视剧。”石川提出《孽债》的一大创新便是敢于让演员们在片中说上海话,“剧情里,那群来到上海找父母的孩子们来自云南,面对新的环境本就无所适从。这些小演员当时也不懂上海话,而饰演父母的演员大都是上海人,片中孩子们看着长辈间讲上海话,加剧了他们对这座城市的陌生感和不适,而这就是导演要的效果。我记得当时赵有亮、王英华、金鑫这些上海男演员分别饰演了不同阶层的父亲形象,他们在片场用沪语念台词,现场云南来的孩子们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自然而然就表现出了内心的紧张和不安,不停地问大人‘他们在说什么’。所以根本不用他们去演,角色应有的情绪张力自然就有了。过往,影视剧中只有领袖才可以说方言以体现人物个性,《孽债》很早就注意到方言也是一种表意手段,可以帮助演员进入角色,塑造人物。”
在银幕和荧屏上饰演了一辈子的知识分子形象,赵有亮的戏路一直相对固定。“包括他在电视剧《秋白之死》里演先烈瞿秋白,也是展现了人物儒雅高贵的风采。现在一说是不是好演员,好像戏路宽是必要条件,其实也不一定。‘话剧皇帝’石挥说过,一个演员并不是什么角色都能演,他只能去找适合自己的角色。石挥演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得心应手,让他去演大学教授、军事指挥员就不合适。赵有亮也是,他戏路并不宽,形象永远就那样,有点邋里邋遢,头发乱乱的,背有点驼,总是一副彬彬有礼、含胸低首很谦卑的样子,差不多都是跟他自己气质形象相对吻合的角色,戏路不能算宽,但他绝对是个好演员,每个角色都能拿捏得很精准。”石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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