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季节》：“打个响指吧，他说”
文/钟真
“让你难过的事情，有一天你会笑着说出来。”这是经典影片《肖申克的救赎》中的一句台词。国产电视剧《漫长的季节》，难过的事并非简单地“笑着说出来”，而是楔入诗句和歌曲，以“响指叙事”娓娓道来。
什么是“响指叙事”？大约是在笑着说出难过事情的时候，随手打个响指，随口吹个口哨，以肢体和声息，一切尽在不言中。
东北天凉好个秋，欲说还休。
命案的悬疑，悬疑的命运
十二集《漫长的季节》，跨越时空十八年，表面看，是眼下最热门的命案悬疑剧，内核里，却是时代命运的咏叹。
一个自幼丧失父母、割离亲情、被精神控制和身心奴役的女孩，成人后杀仇，又冒名隐匿，最终罪案昭彰。三个青春男女，一个无言受囚至死，一个响指悲绝双亲，一个断指亡命天涯。她和他们，再没有未来，厄运飘忽如此。
《漫长的季节》剧照，图源豆瓣
女孩凝固了诗人的响指，诗人也熄灭了母亲的生命之光，改写了父亲“整个响”的火车司机的命运。“响指”诗人王阳之死，回响不绝。
范伟饰演的王响，由开火车到开出租车，脱褪了劳模的荣光。他不再被喊，“王师傅‘整个响’”，余生再无妄想，只执拗于一洗儿子王阳的污名。虽晚景苦辛，困于季候，他却在温暖色调里，在委弃的轨道旁，在晚秋的庄稼地，心念尚存。
秦昊饰演的龚彪，一怒为红颜，一不忍而下岗。十八年心宽体胖，不缺的是年岁和脂肪，缺少的是胰岛素和人民币。彪子汗颜的一生，除了嘴上拿捏的“九十年代大学生的气质”外，再无所有。命运无常乍来，他对悲辛几无痛感，已然赤条条来去全无牵挂。
陈明昊饰演的马德胜，在他身上，观众最易感受“性格即命运”之警句的锋锐。一怒不制，一气不忍，再也不能快意惩恶。落寞、失意、孤独，却又万般不服与不甘的“马队”，头发日稀，血管渐堵，却执着蓄长发留胡须。他以半堵之脑、半语之言结案时，其悲辛之凄苦，其放下之畅快，令人动容。
至于潦倒落魄的“邢三儿”邢建春，终于佝偻了腰身。同为钢厂失业者，李巧云、黄丽茹等，也像响指，像口哨，应能召唤观众更多悲悯的注意。
王响、龚刚和马德胜性格各异，都可谓人性本善。但善人未必有良运。钢铁黑煤的火车，大行不拘细谨。它轰隆隆碾过轨道，再多共鸣的响指，都被它的“整个响”覆盖过了。
王响承接过的父亲的光荣和责任，也想要儿子王阳再承接。但命运如灵，沈默的命案悬或未悬，王、龚、马们的命运，势必高悬狐疑了。
不只盘点悬疑之命案，且逼视悬疑之命运，《漫长的季节》因此增加了叙事难度，也增强了剧作的品质高度。
一则响指叙事
用中指击打大拇指根部肌肉，使之产生震动发出的声响就叫响指。打个响指，或摆帅耍酷，或召唤注意、解释情绪，或用于表示顿悟，即表达灵机一动之欢欣等等。
《漫长的季节》里，其实没有这样一个“响指”。只有王阳的诗，“打个响指吧，他说。”
不过，导演和编剧，把“打个响指”的诗句融入剧情和台词，如音乐般表达节奏、韵律和特定情感，释解内容给荧屏面前尚不知情的人们。
“听见”或“看见”这些隐喻的“响指”，观众在悬疑的命案和悬疑的命运之间，自捻“共鸣”的响指。
由生命戛然而止的忧郁少年王阳创作，幽默悲情的老年王响朗诵的诗作《漫长的》是这样写的：
“打个响指吧，他说/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
“吹个口哨吧，我说/你来吹个斜斜的口哨/像一块铁然后是一枚针/磁极的弧线拂过绿玻璃。”
这响指的诗，在王阳正阳光帅气，诗作尚未命名时，被盛年王响以稍显浅薄的轻喜剧腔调念诵并试图修改过。当王阳已往，王响老迈迟缓，以喑哑的声气再度诵读《漫长的》时，哀伤如海云奔涌。
《漫长的季节》剧照，图源豆瓣
彪叔台词和东北式幽默
《漫长的季节》与《隐秘的角落》等剧作相比，更值得推崇的是台词设计，以及主要由对白凸显出的东北式幽默。
饰演王响的范伟，憨憨酸酸，爱“拽点文词”。“诗哩要合辙押韵”，为“打个响指吧”，押韵一句“吹起小喇叭”，还追加一句：“答滴答滴答。”十足的东北式幽默，又勾兑了“爹味”，遥遥指向“响指”诗后的跌宕。
许多台词对白，像幽默弹飞的响指，软化浓郁的哀伤。
“快把我熬成鹰了都！”“DAN是蛋，那是DNA！”“该吃吃该喝喝，啥事别往心里搁”……响亮的如“马龙德兰胜闪亮登场”；自嘲的如“开完火车开汽车，一辈子净玩轮子了”；意蕴苍茫的如“往前看，别回头”……
《漫长的季节》剧照，图源豆瓣
彪子的最后一夜，王响对彪子说：“咱命都给人定下来了。”彪子回道：“我咋不服呢？你叫他过来，我跟他好好唠唠！”
《漫长的季节》中，无数细碎生活场景里的对白，真切亲近，或让人快意感伤，或让人欲泪还笑。
飘舞的失意，诚挚的诗意
《漫长的季节》成为国产剧口碑高峰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它诚挚的诗意。
剧作中，三个失意男主人公的设定，乍看毫无美感。但恰在他们踉跄的形象和形体上，升腾起曼妙的诗意。
王、马、龚飙舞夜店的一场戏堪称经典。三个失意落魄者的人生癫狂，是悲辛中的高光时刻，人生得意尽欢。观众被积蓄的漫长情绪，随着张扬的舞姿和音乐而得以宣泄。出租车里，王响跟巧云的双向道白，也成为经典的诗意场景。这些消解失意、充满诗意的视听场景，也宛如“一个共情的响指”。
这些诗意的“响指”作为叙事因素，虚虚实实，似在似不在，成为典型的“辛氏语汇”。
季节漫长，唯有善良。
下雪了，大地上有废旧的轨道，有成熟待收割的庄稼，有必将流往海洋的小凉河，有不比泰坦尼克号船高的桥梁。有诗人说：“命运不是风来回吹，命运是大地，走到哪里你都在命中。”
曾叹息“命都给人定下来了”的王响和王响们，灵机一动，一弹响指，新希望般的思绪，便漫天飞舞。
穿过庄稼地，衰老的王响念白最后的台词：“向前看，别回头！”《再回首》的歌声如雪如风，飘舞回旋。
姜育恒的《再回首》跨过漫长的年代和季节，王响和王响们的背影，久久挥之不去。《再回首》笑口未启，已是泪眼蒙眬。片尾字幕、音乐，乃至空屏，都成为叙事里的数处响指，欲说还休。此刻，辛爽导演对荧屏空间和时间的利用到了极致，配乐编曲，音乐音响叙事也成为一大特色，该另有专文赏析。
再“打个响指吧”，口中是“别回头”，曲中是《再回首》。
剧照，图源豆瓣
监制：皮钧
终审：蔺玉红
审校：刘晓 刘博文
编辑：韩冬伊 黄莲蕊（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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