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接触《万里归途》这个项目时,饶晓志好奇的地方在于,一个外交人员,没有那么大的“武力值”,他是通过一个什么样的方式,能够把我们这么多的同胞,从那么一个战火纷飞的国度,带回到自己的祖国?
当决定要做这件事情以后,饶晓志及其团队就在做这件事情,做了大量的知识上补给,通过对诸多外交人员的采访,和追踪几次撤侨之后的报告文学,从海量的资料中去了解前线外交人员执行任务时的一些真实状况。
这些“真实”最终以《万里归途》的面貌呈现在国庆档的观众面前。
这个与众不同的撤侨故事,没有“神兵天降”,凭借着一本外交护照和自身的智慧、勇气与责任,外交人员宗大伟和成朗为成百上千名流离战乱的中国同胞疏通了一条条归途的通路。
外交人员不能动武,观影过程中的紧张感却被拉得不能再满。强烈的感官刺激来自于沉浸式的真实感。摄影机紧跟一中一青两位外交人员的视角“亲历”战乱发生的异国城镇,典型的非洲建筑和街道,纷杂的人群流离失所,尘土飞扬的朦胧中冷不丁的枪弹和随时交火的闯入者让每一个看似可以放松一下警惕的片刻都险象环生,战争的疯狂与残酷在导演凌厉的调度与剪辑之下总是以猝不及防的样貌被铺陈在观众眼前。
点映后,不少有过真实外交从业经历的外交人员都不吝称赞,他们在影片中看到自己真实的经历,看到身边工作伙伴的影子。
看过电影的人,很难不对其中身临其境的真实战场环境印象深刻,而在疫情之后才进入筹备,2022年4月才开机的这部影片,却是一部全程都在国内拍摄制作完成的电影。
从2021年勘景开始,美术组走遍全国,从海南、内蒙古、贵州,甘肃、宁夏等地多次堪景,寻找尽可能真实还原的可能性。“在国内拍摄,我们方方面面都需要还原真实性,我们就在条件上追求最大的可能性。把国内的场景、气候,甚至当时的植被情况,如何能够把国内的这些景儿拍得像国外。视效、美术,包括摄影,对于太阳的角度,甚至包括天气,我们都要去感受。”饶晓志回忆起影片在选景时的事无巨细。
1:1地为电影造出一座城,在工程最繁重的时候动用了差不多一千多人的美术置景组,单是建筑,就有七十多处。除了大的城市建筑,细节到集市上售卖的小商品的包装,地上飘过的报纸碎屑的内容,都属于这个生造出来的“努米亚共和国世界”。
直到电影如期上映,饶晓志都还觉得感慨,从筹备到上映的整个过程的顺利完成,仰赖于我们的电影工业各个环节精细和高效的配合。“这样一个电影是能够在我们自己的电影工业化进程上留下一个脚印的。”
从小剧场话剧起家的饶晓志,从小成本口碑之作《你好,疯子》起步自己的电影之路,《无名之辈》成就一段黑马佳话,《人潮汹涌》在春节档低位逆袭反转,此次挺进国庆档的《万里归途》自上映首日就票房口碑双双领跑。许多人说这是他的转型之作,在饶晓志看来,一路以来的创作路径并没有不同,他还是喜欢讲故事,讲那些普通人,他们有爱有怕,他们心里有光。
截至记者发稿,《万里归途》的票房已破4.5亿。在此之前,饶晓志接受澎湃记者专访,谈及一个导演眼中外交人员的光环与作为普通人的一面、极限操作下感受到电影工业的进步,以及强盛国力带来的底气和对和平的珍视。
最大的戏剧张力来自外交人员的光环和作为普通人的一面
澎湃新闻:这部电影和您过往作品的类型很不一样。接触这个项目之初的情形是什么样的?做体量那么大的项目会不会有顾虑?
饶晓志:选题其实最初不是我选的,是郭帆导演曾经做过的选题。他们做了一些采访和资料的收集,但是那时候还没有形成故事。后来郭帆来找我,把这个选题推荐给我,说他觉得我挺适合的。我自己也去采访了亲历一线的外交人员,看过相关的报告文学,在这个过程中我被外交人员这一职业打动了。他们没有经过特殊的武力训练,他们是要靠沟通、智慧、勇气、责任心来做这件事情。我很想知道一个外交人员,他并没有那么大的武力值,他是通过一个什么样的方式,能够把我们这么多的同胞,从那么一个战火纷飞的国度,带回到我们自己的祖国。所以我觉得这会是一个很好的故事,也是一个值得被拍出来的故事。
虽然这次类型不一样、题材不一样,但是我们创作的本心都是一样的。因为我们还是从刻画“普通人”的人物形象入手,还是想把外交人员拉到普通人的角度。当然他们职业特殊,身份特殊,职责特殊,但实际上也是普通的人,跟我们一样,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不管是他们自己的生活当中,还是他们在面临危险、面临困难的时候,他们也会有脆弱或者是害怕的时候,这都是人的正常反应。
澎湃新闻:过去你的作品擅长的都是对小人物的刻画,比如《无名之辈》、《人潮汹涌》,但外交官在大家印象中本身就是带着职业光环的角色,这种“光环”会给创作过程带来什么?
饶晓志:对,你说的这种光环,恰恰是我一开始觉得感兴趣的地方。我们对外交官最初的认知确实更多来自新闻媒体上光鲜亮丽的形象,但其实一线的外交人员更多是普通人的形象,我反而觉得这种反差很有意思。现在的两个外交人员的形象,其实是糅合了许多现实中不同外交人员的经历和影子的。
澎湃新闻:过去也有一些撤侨题材的电影,基本上是从军人的视角展开的。从外交官的视角展开的故事,你觉得其中最大的戏剧张力是什么?
饶晓志:其实就是我所说的反差感。我们在别国的土地上是不能动用武器的,只能运用自己的沟通能力和智慧,迂回地在夹缝里求生存的把他们带回来。但他们会经历一些战争、饥荒,你能想到的痛苦,他们都在经历。就像今天一个领事发微博介绍到,最真实的撤侨就是外交人员在第一线去做这个工作的。
澎湃新闻:外交官不能动武,电影文戏也会比较多。在编织故事的时候怎么把它讲得更惊心动魄?创作过程中最费劲的部分是哪里?
饶晓志:从我接触这个项目开始,实际上我们推翻了很多版剧本,比如第一版的剧本其实只讲到了宗大伟一行人到了边境,和哈桑斗智斗勇,就是直到第一次打通一条外交通道。剧本到现在电影呈现的样子,实际中间有很多的变化、改动,数易其稿。寻找了不同的方向后,最后我们定了现在这个调子,就是对于中国人更心心念念的,我们基因里的东西,回家。
澎湃新闻;张译和王俊凯这一对“老带新”的人物设置,想要传达外交官怎样的形象和状态?
饶晓志:我觉得他们应该算是亦师亦友,也是互为因果。宗大伟是很有经验的外交人员,但同时他也处在某种意义上的中年危机里,所以他的性格特点就是嘴上不太饶人,但他其实非常有责任心,非常善良,也非常有同情心,有执行力。有一种人因为负责任而害怕去负责任。因为他自己是一个很负责任的人,所以他怕有责任担在自己身上。他可能表面上看上去觉得他不那么阳光,也没有那么正能量,但实际上他在做的事情,他在那里奉献,就是在那儿做好了牺牲一切的准备。
成朗很年轻,他具备外交人员所需要具备的素质,就像他介绍自己体能很好,说他还有急救证书,他还有冷静,他只不过他是缺少经验而已,他就像我们各行各业的一个新人,他具备这个行业的特点和素质,但是他还没有获得这个行业的经验和教训。他经历的越多,有可能他会像宗大伟一样,但是也有可能因为有了宗大伟,因为有了这一次的提醒,有可能会不像宗大伟一样,我觉得这就是普通故事的未完待续的迷人之处了。
我喜欢这样的组合,成朗就像是刚进外交部的宗大伟,但是宗大伟不希望成朗成为未来的宗大伟,所以这个是他们矛盾的所在。宗大伟莫名其妙有一种希望说你不要成为我,可是成朗说我就想成为你,这就是他们之间的矛盾。
讲述战争,是为了能够珍视和平
澎湃新闻:除了外交官这条线,华兴工人的故事也是一条线。这条线是不是也承载了你的一些想法,但是可能因为余留的空间不太够,在最终成片中就没有更多地去展现这些人?
饶晓志:我每次都会这样。从我自己的创作习惯上来讲,我是希望每一个角色——不只是主角——你现在看到的那些很小的、甚至都会把他们当成群演的一些角色去丰富地表现出来。
因为我希望我们救出去的不是一个数字,而是一个个鲜活的人。所以撤侨同胞的10人组里,大部分是我们话剧团演员。他们是进组最早的演员,我们还在筹备,他们就已经开始排练了。来了之后,我让他们自己去创作自己的角色和人物,叫什么名字、什么年龄都可以自己想,但是我们会给他一个框架。他们是务工人员,那么务工人员做什么工种,这些是演员来创作的。他们对我们的剧本帮助非常的大,而且他们对自己的人物塑造完全贴合着我们之前写下来的宗大伟成长的这些线索,他们在里头去找他们自己的空间来完成自己的表演,我给他们的任务他们完成得非常的好。我们有一个排练厅给他们去创作,然后为了感受这种徒步的感觉,他们就去徒步,到时候我们演出来的时候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包括通过他们排练那个负重前行的过程,我们的喘息程度是什么,我们负重之后的体验是怎样,这些笨办法,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反哺到我们创作上的方法。
其实在我们本来的拍摄素材中,他们都是很丰富的。确实是因为很多原因,包括篇幅,我们最后没能把他们完全展现出来。当我必须对长达两个小时的素材进行取舍时,肯定是有遗憾和可惜的。但从长篇的角度上来看,总体来讲有些该完成的部分我还是完成了,这些更小的角色也确实能在观众那儿留下鲜明、深刻的印象。
澎湃新闻:影片一个重要背景是国力的强盛。很多时候它也成为解决一些矛盾的关键因素。从创作上看,这个背景和出发点在电影的剧作里面发挥什么样的作用?
饶晓志:国力强盛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因为真实情况确实是这样,我国在海外的一些地区体现了很强的综合国力,他们当地人也很照顾我们。但反过来说,在真正战乱的时候,你不见得能够立刻获得安全感。我们也是在用世界某一地区的战乱来反衬我们国家的现世安好。
当然我们也删减了一些片段。比如说外交人员在发生战乱之后,他们是要游走于各派之间的。要尽力保护我们的同胞的生命安全是其一,其二是国家也有自己企业的利益,或者说在地方投资的利益,这些是需要外交人员去做更多的,只不过我们没有过多的着力在这些点上。
澎湃新闻:看完电影后真的会发自内心地感叹和平真的太重要了,感觉电影最后的落点和彩蛋也是回到这个出发点,可以谈谈拍完这个电影后给你的一些触动吗?
饶晓志:战争让一切变得很可怕,战争使一个国家迅速崩塌,使社会迅速不安定。在战争这种环境里,没有说谁保护谁才会牺牲,有可能你出个门就遭遇意外了,所以我们展示的那些战争场面、暴动场面,还有那种恐怖袭击的场面,其实都是为了讲述和平是真的值得珍惜的一件事情。
我们把战争拍得越惨烈,越能对比出我们的和平是来之不易和珍贵的,而且我们应该要坚持下去。电影最后的落点和彩蛋主要还是想传递那句老话:我们并非生活在一个和平的年代,只是生活在一个和平的国家。我们希望大家能够珍惜和平,珍惜现在的生活。有这样的用意,我们的电影才诞生。
海外故事,中国取景,极限操作成就工业化高峰
澎湃新闻:这次对海外战场环境的呈现是过去中国电影几乎没有的,怎样选择和实现这种对真实感的把握的?
饶晓志:我们把结构定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定好风格了,它就是那种纪实性的,就是带领式的。我们紧紧地把摄影机贴在演员的视角上,贴在演员的身边,跟着他们去穿越火线,穿越大自然的困难,由他们来带领我们去经历这一切。纪实风格意味着我们可以不站在战场的任何一方。我们是中立的,没有能力去干涉什么,只展现在这种战乱的夹缝里去求得生存的过程。
澎湃新闻:现在电影里这个非洲的城市几乎完全都是你们自己搭出来的,这个过程是怎样实现的?
饶晓志:我们是虚构了一个叫努米亚共和国的地区,需要有一个地区的完整设定。所以我们除了要模拟国旗国徽,道具方面细到地上的宣传单、餐巾纸的包装、钞票上的图案这些符号化的东西,全部都需要一个完整的设计,是需要细细去打磨的。
从搭建的角度来说,因为我们是在国内取景,所以我们不得不搭。不能让大家看出来它是在国内拍的,我们只能尽最大的努力。我们提前一年,也就是2021年开始勘景。全国的很多地方都去过,海南、内蒙古、贵州,甘肃、宁夏,北京周边也去过。堪景很多次,而且在我参加堪景之前,美术组就已经在全国到处看了。对于太阳的角度,植被情况,甚至包括天气,我们都要去感受,能够把国内的这些景儿拍得像国外,不光是1:1的非洲小城,还有边境口岸,那个时候在冬天最冷的时候,我们的水泥浇进去,水泥刚开始混,就冻上了,就得用烧开的水去混水泥,所以都非常难。那个时候宁夏的气温很低,没法打地基什么的,土都敲不开,土都是冻土,所以对我们整个搭建工作都非常有影响。
澎湃新闻:战争场面的拍摄,这次有比较特殊的拍摄方式吗?
饶晓志:我们大部分时间是用3台机器。当我们拍战争场面的时候,希望有更多的机位,摄像机数量变成有5、6、7台的时候,在我的面前就会有很多台监视器,我像个导播,脑袋要扭来扭去地看,也是一次比较独特的体验。
澎湃新闻:我注意到这个片子其实是今年4月才开机,但到上映的时候看起来完全是一个需要更长制作周期的很大体量的商业片,是怎么在短时间内达到这样的完成度?
饶晓志: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达到现在的完成度,首先就是个挑战。这样的极限操作并达到整个电影的完成度,我觉得是可以代表中国目前在这种题材上工业化的程度,是我们电影工业化进程上的一个脚印。
过去我们老是说电影工业化,它实际上是说在这样的项目里面,我们各个部门协作的情况。比如说像这一次美术部门和特效部门、视效部门的配合就非常重要,因为我们不可能完全搭出一座城,你在电影里看到的城市场景,很多也是特效制作出来的。当战争打响后,那些硝烟滚滚的大全景的城市,其实外面就是一块绿布,这种场面是气氛上的加持去实现的,这又是跟美术息息相关的。所以这一次所谓的电影工业化的高峰,我觉得是从各个部门分工明确,相互信任,协作创作的这一方面来讲的。
从小成本到大制作,从容面对更多可能性
澎湃新闻:在之前的采访中,你说这次也是对自己导演能力的一个全面提升,想听你具体谈谈。
饶晓志:大场面的拍摄对我来说肯定是挑战。比如说我们这个电影很特殊的地方在于,它单场戏里三、五个人的戏的场面是很少的。大部分不是群戏,就是动辄上百人的群众场面。而且我们又是要一直在公路上走的,一路在换不同的场景。我们又想要纪实风格,还原当地烟火气,而这些东西的还原坦白说是很难的。我们花费了很大力气去做到这些。
我觉得是越来越从容。从《人潮汹涌》开始,我就觉得自己更加从容了。虽然这次很多人都跟我说,我这次的类型跟以前不一样,好像对我是个挑战,但实际上我并没有什么惶恐或者慌乱。虽然说整个创作过程称不上一帆风顺,但只是说我的心态上,我没有什么特别大的起伏波澜。
澎湃新闻:从一开始小剧场起家,到现在成为高产的、能够兼具作者和类型表达的职业导演,也不是一个“无名之辈”了,这个成长路径是在你自己的职业规划当中的吗?这一路走过来,觉得自己有哪些变化和没有改变的地方?
饶晓志:自己年轻的时候、在小剧场的时候,我没办法说自己有什么职业规划,因为那个时候有戏接,还要生活,非常短视,养活自己最重要,能吃上饭就不错了。当初我开始拍电影,拍完第一部赔钱,也没有选择。只有一点,就是我觉得自己还是比较喜欢讲故事,我只是希望能够讲故事,这个冲动现在还是一直都在。
在这个前提下,我并不会受到类型的束缚。我也可能会去拍武侠片,会去拍科幻片。但对我来讲,重要的不是题材或者类型本身,是我想到在别人那里没看到过的故事,这个东西让我在往前走。但坦白说,大的一个职业规划,比如说我要在几年内实现什么样的制作级别,这些确实没有想好。我在拍《人潮汹涌》前,我也没有想到请得到华哥。对于我个人,我甚至想去演戏,但是没几个人找我去演戏。我只有职业爱好,但没法谈成计划,所以我觉得都得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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