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欣海：朱鹮，从灭绝边缘重生的奇迹

　　新浪财经讯  主题为“和而不同，思想无界”的 CC讲坛第41期演讲于2021年2月6日在北京以网络线上直播方式举行。来自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副研究员李欣海出席并以《朱鹮，从灭绝边缘重生的奇迹》为题发表演讲。

　　以下为演讲全文：

　　朱鹮，是一种非常美丽的水鸟。早在6000多万年前，它就已经演化出来，它的拉丁名叫：Nipponia nippon，“nippon”是日本的意思，因为，最早的标本是在日本捕获。

　　上世纪，由于生境被破坏，它从朝鲜半岛，从俄罗斯都消失了。日本最后剩下五只朱鹮捕获起来进行人工繁殖，最后也失败了。

　　1978年，日本环境厅的长官来到中国，希望在中国找到朱鹮并加以保护。

　　中科院动物所刘荫增老师接受了这个任务，他根据朱鹮的历史分布，调查朱鹮在中国的可能存在点，历时三年，他走遍了五万多公里，结果一直没有找到。他不甘心，他决定复查那些比较偏远，环境变化比较小的地区。

　　1981年5月他来到（陕西）洋县，制作了很多幻灯片在放电影之前播放，希望大家提供线索。一天一个农民找到他说：“我们家那边就有朱鹮。”

　　刘荫增问道他们家是在山区，感觉并不可信，拿出一叠照片来让他指认。结果农民非常准确地把朱鹮从图片当中挑出来了。刘荫增马上跟着他翻山越岭，来到了当时的姚家沟村。

　　他们找了半天并没有找到，正在失望之余，忽然看见一只大鸟缓缓从头顶飞过，它那白里透红的羽毛清晰可见。“就是朱鹮，终于找到了！”刘荫增非常兴奋，他又非常纳闷：“朱鹮怎么跑到这么高的地方来了？”

　　朱鹮对生境比较挑剔。朱鹮需要在浅水湿地进行觅食，同时又需要在高大乔木上营巢和休息。这样的区域早就被人类占据了，朱鹮则适应了人类为主导的环境，成了伴人种，依靠人类的稻田和附近的湿地来生存。这种状况可能持续了上千年。上世纪中期，农业革命开始了，全球大量使用农药和化肥，大大提高了作物的产量，但是稻田里的鱼虾数量骤降，给朱鹮带来了灭顶之灾。

　　当时的姚家沟只有七户人家，他们家徒四壁，根本买不起农药和化肥，他们一直沿用传统的耕作方式，保留了一年一熟的冬水田，这冬水田成为朱鹮最后的庇护所。当年总共发现了两对朱鹮，其中一对有三个亚成体，总共七只。

　　那个农民叫何丑旦，刘荫增当时给他100块钱作为奖励。

　　发现朱鹮以后，洋县政府马上成立了朱鹮保护观察站，专职进行朱鹮的保护。当时正值改革开放，各种经济活动放开，但洋县政府狠心实行了非常严格的保护政策，在朱鹮活动的区域，严禁捕猎、严禁开荒、严禁砍伐、严禁使用农药化肥。农民的活动受到限制，他们感到非常纠结。刘荫增老师信心满满地告诉大家说，“保护朱鹮，洋县一定会得到回报的！”

　　当时朱鹮是世界上最濒危的鸟类，在“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的红色名录当中被列为极度濒危。

　　1984年中国发行了朱鹮邮票，后来又发行纪念币，各种保护措施让朱鹮成为名气极大的物种。

　　鹮类，总共有30种，遍及全球。鹮是典型的涉禽，有涉禽特有的长嘴、长脖子、长腿，鹮的特点是有长而下弯的喙，朱鹮的取食方式是用喙反复向下探插，感受震动，然后通过震动来定位鱼取食，这跟眼尖嘴利的白鹭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从小特别喜欢动物，迷恋《动物世界》，从山东大学生物系动物学专业毕业以后，来到青岛动物园工作。1992年到中科院动物所读研究生，我的课题是“濒危物种等级划分”，要进行种群生存力分析，作为“秦岭四宝”的朱鹮一直是我迷恋的对象。我1993年的时候决定要以朱鹮为研究对象，得到我的导师李典谟老师的大力支持。我研究朱鹮到现在为止已经二十七年了，与其说我努力研究朱鹮，争取为朱鹮的保护作出贡献，到不如说朱鹮成就了我，让我得了博士学位，走上了科学研究的道路。

　　研究朱鹮，感受到朱鹮很多未解之谜，朱鹮为什么就濒危了？朱鹮作为水鸟为什么在山区被发现，大大出乎刘荫增的意料？朱鹮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生境？朱鹮和人到底什么样的关系，是怕人还是亲近人？

　　朱鹮的退缩是有一个历史过程的。现在通过保护，它们已经建立了各个种群。朱鹮的巢在秦岭南坡的林地零散地分布，但是这些巢都非常接近山谷里的河流。

　　我们研究发现朱鹮以前曾经离人非常近，但是随着农药化肥的大量使用，它离人越来越远，直到1981年残存在非常偏远的洋县山区，那里人口非常少。

　　生境选择是我研究最多的。生境选择的因子包括温度、湿度、降水、海拔、坡度、坡向、人类干扰等等。我们发现河流和稻田对于朱鹮来说是最最重要的，它们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了人类干扰、温度、湿度、地形、地貌这些因素，而且这种重要性在过去四十年保持不变，远远大于其他的因子。

　　稻田和河流是两种类型的湿地，它们对朱鹮的作用不是相加的关系，而是相乘的关系，相加的关系是表示两者可以相互代替，相乘则表示它们缺一不可，不能相互代替。

　　稻田里食物最丰富，是朱鹮繁殖期的觅食地，繁殖期后，稻子也长高了，朱鹮也进不去了，这时候大鸟带着小鸟到了河流密布的汉中盆地去。

　　任何一个区域，河流的面积乘上稻田的面积，才是朱鹮最适宜的，越大，朱鹮的数量越多。这两项的乘积，在统计学上是一个交互作用项。交互作用是非常普遍的一种现象，以前人们都是用简单的一个乘积来代表，并不能区分稻田和河流到底谁重要。我设计出来了“分数指数交互作用”模型，可以精确地计算两个变量在交互作用中的贡献，我们发现稻田的作用是远远大于河流的作用的。

　　我们观察朱鹮，看朱鹮的生境选择是以人类的视角，朱鹮到底用什么样的视角去进行它的生境选择呢？

　　我们从大尺度的山谷、中尺度的山坡，小尺度的营巢树来进行分析，每个尺度都有不同的变量，我们分析的方法是通过不同的样方大小来实现的。

　　在样方大小为1的时候，跟蓝色的河流没有交叉，湿地指数为0；样方大小为9的时候，它可以有一点点交叉，湿地指数为11%；继续放大，样方大小为25的时候，湿地指数升高到16%。

　　我们跨越了从很小到很大的梯度，发现朱鹮对湿地的要求是非常普遍的，从小尺度到大尺度都非常需要湿地，但对林地是完全不一样的，它只在小尺度上需要一棵树，而不需要大尺度上的一个林子。

　　朱鹮的竞争是非常有意思的。鸟类的幼鸟竞争一般来说都比较激烈，像有一种黑雕，它幼鸟中的老大总是要啄死老二、像鸡类有固定的啄击顺序、像雀形目，比如说麻雀，它们通过相互挤占进行竞争。朱鹮的幼鸟竞争分三个阶段，在很小的时候它非常弱小，并不相互打来打去；在中间阶段它们会相互攻击；到最后阶段非常有意思，它们会建立着轮流竞争的轮流攻击，轮流觅食的机制，当一个个体站起来的时候，另外一个个体马上屈服，不相互攻击，我们看到个头大的老大，面对老二站起来求食的时候，它反而表示屈服，我们感到匪夷所思。

　　动物之间的竞争一般来说是丛林规则，谁强谁占优，但是朱鹮发展出来了貌似人类的道德，让它们有了轮流竞争的机会，这还是非常罕见的，朱鹮的竞争是为了获取食物，我们发现朱鹮老大、老二在获取食物的量上是非常均衡的。朱鹮的繁殖率，根据统计数据是78%，远远高于其他物种，其他一般在50%左右。

　　朱鹮这种竞争非常仪式化。朱鹮初飞以后，还要花一段时间跟着亲鸟学习觅食，这时候亲鸟显著降低了喂食的频率，小鸟太饿了，求食又求不到的话，还会触发它的攻击行为打一圈，跟它窝里的行为是完全一样的。

　　朱鹮亲鸟在小鸟长大的时候狠心舍弃，绝对不拖泥带水，在朱鹮的家庭里从来没有啃老族，没有巨婴，我想这一点人类应该向朱鹮学习，孩子大了，该放飞就放飞。

　　朱鹮的繁殖行为也是千篇一律，没有任何变化，非常仪式化。

　　朱鹮和人的关系非常复杂，一方面人类占据了它的生境，导致了它的濒危；另一方面朱鹮适应了人类为主导的环境，成为了伴人种。朱鹮究竟怕不怕人，我们做了个实验。我们发现朱鹮对农民的活动有很高的容忍性，在农民离得很近的时候它也不飞，我们即使穿上农民的衣服去接近朱鹮的时候，朱鹮远远就飞走了。朱鹮非常聪明，它们对真正的威胁有很密切的感觉，所以朱鹮还是非常适合有人存在的这种环境，这是它恢复的一个原因。

　　中国人口多发展快，对自然资源的要求非常高，压力很大。中国在全球率先实现了生态红线的政策。生态红线是生物保护的最后底线。我们因为有朱鹮大量的数据支持，我们利用朱鹮的数据设计、划定朱鹮保护红线，我们用这个方法也划定其他濒危动物保护的红线。

　　朱鹮保护的成功是保护区人员兢兢业业，努力工作的结果。他们进行了人工投食，用了各种措施防止蛇上树，建立了人工种群，进行了野外放飞。

　　蛇，是朱鹮最大的天敌，蛇对朱鹮的捕食经常发生。朱鹮的营巢树下都有一层白白的粪便，蛇会循着粪的腥味找到这里，然后爬上树去攻击蛇蛋和小鸟。保护人员进行了各种各样的保护措施，比如说在树上蒙上白铁皮并涂上黄油，这样蛇就上不去树了，有时候观察的时候，看见蛇正在树上攻击小鸟，人就会直接干预把蛇赶走。

　　尽管蛇对朱鹮的捕杀经常发生，但是它并没有阻止朱鹮种群恢复的过程，到了2000年，朱鹮的状态已经由“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的极度濒危，降为濒危了。

　　现在通过再引入工程，朱鹮已经成功的在日本、在朝鲜建立了种群，并在中国各地建立了多个种群。朱鹮多个种群能确保朱鹮在一个种群面临灾害的时候，整个种群不至于受到灭绝的风险，做动保护就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面。

　　随着生境的改善，朱鹮的繁殖地逐渐从海拔1200米山区逐渐下降，到1999年已经下降到海拔800米的区域，现在几乎遍及海拔400米的汉中盆地。

　　朱鹮的巢在秦岭南坡的恢复也不是一帆风顺的，也有繁殖失败，个体死亡的案例，但是并没有阻止朱鹮的巢以洋县为中心，向四周逐步扩散。

　　朱鹮现在已经达到了5000余只，但是并没有摆脱濒危的风险。因为现在的种群是高度纯和、遗传多样性很低，他们几乎都是三叉河这一对双亲的后代。朱鹮现在是高度近交，但不衰退。朱鹮因为遗传多样性很低，可能对某种疾病比较敏感，一旦发病，整个种群马上崩溃。人类在感染新冠肺炎病毒的时候，临床症状差别很大，因为人的遗传多样性很高。朱鹮需要以比较大的种群数量，经过长时间的突变的积累，才能得到足够的遗传多样性，应对未来的各种变化。

　　现在我们发现朱鹮一些行为上的变化，比如说以前朱鹮都是单独营巢占领整个繁殖地，但是现在发现有好几对朱鹮在一棵树上营巢，在育幼期它们和平共处，这种行为上的变化，可能是基因突变导致的，当然这也是保护力度增强的一个结果。

　　朱鹮命运的改变，实际上改变的不仅仅是朱鹮，洋县的人民，他们的命运也发生了改变，他们为了朱鹮的保护作出了巨大的奉献和牺牲。在洋县马畅镇高堡村高宝善家，他一直住土坯房，他的孩子要把土坯房改建成大房子，他们按照村子的规划，要把房前的大榆树给砍掉，结果发现大榆树上朱鹮已经做窝了，还正在孵卵，他们决定不能影响这对朱鹮的繁殖，放弃了改建旧房，老人接近90岁了，搬到孩子家去住。

　　洋县县城北边的纸坊乡草坝村，是朱鹮从高海拔到低海拔区域落脚的第一个点，这个村实际上在汉中盆地，地势低平，农田很多，但是县里不让使用农药化肥，他们产能受到影响。从2009年开始，他们组织合作社，然后生产有机的香稻和黄金梨，他们创造了“朱鹮湖”的品牌，现在他们的人均产值达到1.5万。

　　四十年前刘荫增说“保护朱鹮，一定会使洋县得到回报”，现在这句话得到了验证。当时洋县实行严格的“四不”政策，为洋县储备了充分的绿色能量，洋县大力发展有机农业，现在有机农产品的品牌有15大类、81个品种、年产值11亿元。当初为了保护朱鹮，为洋县留下了绿水青山，现在为洋县人民赢得了金山银山。

　　当年的一幅情景深入我心，农民在前面插秧，朱鹮在后面跟着。农人走一步，朱鹮跟一步，非常的和谐。

　　有一副情景是我心中的梦想，老农、黄牛、朱鹮，它们和谐的在田间。这幅照片就是我当初拍摄的，非常可惜，当时有一个黄狗在边上晃来晃去，一直没有去打扰朱鹮，但是我没有把黄狗拍上去，这非常可惜。小桥流水人家，朱鹮黄狗鸡鸭，是我梦中的梦想，现在差不多就实现了。

　　朱鹮保护现在这么成功，特别感谢刘荫增老师，在当初朱鹮就要灭绝的时候，他发现了朱鹮，开始了朱鹮的保护历史；特别感谢洋县政府，特别感谢洋县朱鹮保护区，他们尊重了朱鹮的自然规律，进行了卓有成效的保护；我尤其感谢那些洋县的老乡，当年他们家徒四壁，但是他们舍不得去捕猎朱鹮去吃一顿肉，舍不得去捅他们院子里朱鹮的窝去吃鸟蛋，他们认为朱鹮是吉祥鸟。没有这些朴实的农民，朱鹮肯定会只能成为传说。

　　朱鹮的适应力很强，它适应了人类为主导的环境，朱鹮有非常优良的幼鸟竞争机制，它的繁殖成功率非常高，朱鹮还在人类改善生境以后，又能从高海拔的区域回到它最适宜的生境，适应非常快。但是适应力这么强的物种，也经不起人类的肆意妄为。人就是自然的一份子，人要尊重自然，要敬畏自然，才能和身边这些可爱的动物长期和谐的生存下去。谢谢大家。

　　提问互动环节

　　问：

　　有一个问题想问您，所有的这些亲人的野生动物还能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就意味着我们所处的生存的环境就是很好？假设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它没有了，离开我们了，是不是就意味着我们出现问题了？也许我们并不知道我们哪出现问题了，可是那些不会说话的动物，可能知道？

　　答：

　　我非常同意您的观点。动物跟人在一起，它能适应环境，是它们聪明的表现。人在地球上不过1万多年，但人类对地球的改变非常的巨大。很多动物适应力非常强，它适应了人类的环境，但是人类又发生改变了，比如对于朱鹮，人类大量使用农药化肥，它作为伴人种，马上就面临巨大的灾害，它就衰退了，严重的衰退几乎灭绝。所以很多动物如果伴人，它很好，说明人这个环境还是不错的。如果它突然发生改变，就像指示性物种一样，就说明人类的环境，人可能还没有感觉到，但人的环境已经出现问题了，这时候我们必须警惕，现在没有问题，以后会有问题的。人是地球非常脆弱的生态系统一部分，人不能过度地干预地球的自然状态，这样人类才能作为一个物种长期的生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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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梁斌 SF0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