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橙庄园里的马静芬:我曾经是小学里“最坏”的那个老师
8号楼工作室 王茜
12月的云南玉溪,寒意渐浓但阳光依然充沛。穿着花棉袄的马静芬坐在自家的小院里,伺弄着几盆花,屋里有两只小猫在玩耍。这是一个寻常的午后,但我们面对的这位女主人却有着太不寻常的人生。
今年3月,与命运较劲了一辈子的褚时健走了,留下了枝繁叶茂的褚橙庄园和与他携手走过几十载春秋的马静芬。传奇人物溘然长逝,褚橙去往何处?所有聚光灯都打在了这位身材瘦小,白发如霜而目光坚毅的87岁老太太身上。
是的,关于马静芬,所有的话题都绕不过褚时健,但如果用“伟大男人背后的女人”来概括她,既苍白也并不公正。
在与褚时健六十五年的婚姻中,马静芬大多数时间都在扮演着家庭妇女“褚马氏”的角色;褚橙声名远扬后,“褚马氏”才走上舞台成为了“马静芬”,被刻画为一位忍辱负重、伉俪情深的高龄创业者,与褚时健一同被称为“褚马二老”。
但人格的转变从来都不是一夜之间的。阅读马静芬,了解她的过去与现在,我们可以窥见这张和蔼的传统中国妇女的面容下,灵魂里那缕“不安分”的颜色是如何变得浓墨重彩。
小学里“最坏”的那个老师
出生在银行家的家庭里,马静芬幼时家境殷实,被佣人们称为“二小姐”。直到16岁,这位“二小姐”都在家里被富养着,书只读了三年,“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做”,就待嫁人。
但她瞧着整天只会打麻将的母亲,和关系疏远的父亲,觉得这种日子她并不喜欢。解放的消息传来,马静芬从家里偷偷跑了出去。家里人找她找了几个月毫无音信,却不知“二小姐”已经在云南新平参军。
这次“离经叛道”的逃跑,开启了马静芬从此跌宕起伏的人生。甚至,她和褚时健充满偶然性的相遇也与她的“任性”有关。
上世纪50年代,正逢土地改革,褚时健带队到马静芬退伍后任职老师的小学里开展整改,小学校长给褚时健介绍学校老师的情况,提到马静芬,很不客气的说了一句,“这是学校里‘最坏’的老师。”
褚时健听闻学校里有这样一位“坏”老师,就把马静芬的档案调出来细读,又参加了关于改造马静芬的小组讨论,于是两人在会上认识了。
为何成了“最坏”的老师?马静芬回忆道,她曾是学校文工团的成员,在一次活动前她身体不适,向校长请假看病,校长不同意,马静芬急了,“我就回答他,我说病死了你负不负责?你不让我去治病。校长没办法,说‘好吧,去吧’。”这件事让马静芬在校长眼里的形象大打折扣。但按照马静芬的说法,自己不是“坏”只是“太任性”。
褚时健也认为马静芬并不“坏”。不仅如此,通过观察,他还认为马静芬善于发言,口才不错。整改工作完成后,褚时健找马静芬谈话,把她留在了工作组。用当下的时髦语言来讲,二人其实算是 “办公室恋情”。
二十余岁的马静芬第一次感觉到了命运的不可言,明明是因为犯错误被改造,却遇见了自己的姻缘,“别的我没犯过什么错误,就犯了这么一个错误,就成了‘最坏’的那个老师,但是我也要感谢校长,让我认识了褚时健,如果不是他,褚时健也找不到我。”
然而,一场猛烈的暴风雨即将袭来。
婚后没几年,褚时健被划成了“右派”,很多人劝马静芬划清界限,与褚时健离婚。她再次“自作主张”,放弃工作,带着年幼的女儿跟随褚时健前往元江哈尼族彝族傣族自治县的农场接受改造,她的理由很简单,“我想着三个人在一起就是幸福嘛”。
在农场,马静芬度过了人生中最苦的日子:一家人住在简陋的村屋,要养猪、种菜、碾米,还要躲避蛇患。她至今记得,有天夜里发现有蛇进了屋,她抱起孩子往外跑,但转念一想,跑到哪里去?外面的蛇更厉害怎么办?她将孩子放回床,把蚊帐边缘卷紧,以防蛇钻进来。夜深了,孩子睡着了,马静芬睁着眼直至外出开会的褚时健回家。
“右派”这顶帽子褚时健一戴就是二十年,马静芬从没想过离开。老太太笑着说,“当时那种思想就是‘褚马氏’,怎么可以离婚呢。再一个,有孩子以后,觉得孩子太可怜,他划右派以后也觉得他可怜。”
许多人会想象这段共度苦难的佳话背后,二人定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情景,事实并非如此。
马静芬与褚时健性格喜好截然不同,少不了龃龉,“他会做的我不会做,我喜欢的他讨厌”。文工团出来的马静芬爱好唱跳,但是褚时健不喜欢,于是她便不再跳舞唱歌。作为婚姻中更多是在服从的一方,“褚马氏”是她口中的“弱者”, “褚时健对我好,我就感觉好;对我不好,我就哭闹,觉得活着没意思。”
丈夫 师父 合伙人
结束右派生活后,褚家本该苦尽甘来,但福祸相依,命运再次向马静芬展现了它阴晴不定的一面。
1979年,褚时健从新平县戛洒糖厂调到玉溪卷烟厂任厂长,一家人生活迎来转机。十余年间,褚时健将这家濒临破产的小烟厂打造成为年缴税几百亿的红塔集团,他也一跃成为“中国烟草大王”。彼时儿女已成家,丈夫登上事业巅峰,应该是马静芬相对安乐的时光。然而1995年那起众所周知的案件,瞬间将这家人拖入深渊。
获悉女儿褚映群在狱中自杀身亡的消息,褚时健在时任云南省委书记令狐安家失控痛哭,认为是自己害了女儿。而彼时还是“褚马氏”的马静芬,和大多数平凡脆弱的母亲一样,想为悲剧寻找一个理由,一个出口,一个可能不存在的答案。“给她算的名字,名字没起好,映字群字我把所有字典都拿来计算,还是要走这条路,就是要早走”。
出于对女儿的愧疚,出狱后的褚时健和马静芬对外孙女任书逸关怀备至。两位古稀老人决意在哀牢山种冰糖橙创业,也与外孙女有关,马静芬早前接受采访时说,种橙是“因为要吃饭,要养活外孙女,不能坐吃山空。”
2002年,背负着1000万的借款,74岁的褚时健和70岁马静芬,在2400亩的荒山上种下了第一株冰糖橙。这是褚时健继红塔集团后的第二次创业,却是马静芬人生中真正的第一次创业:她带着只有几个人的销售团队,走南闯北,去全国各地的展销会上去卖橙子,最有名的故事莫过于她在昆明展销会上打出了印有“褚时健种的冰糖橙”的横幅,结果橙子被一抢而空。
不屈服于命运的创业故事让褚时健在企业家中被推崇备至,褚橙一时间成了家喻户晓的励志品牌。而作为丈夫的合伙人,马静芬也走向了台前,她开始有更多发声的场合,更多自己拿主意的时候,褚柑、褚酒、鲜花饼和褚橙庄园都有她的手笔在其中。
2014年褚橙庄园建成,在开业典礼大会上老太太宣布自己叫马静芬,告别了“褚马氏”,这一年她82岁。马静芬说褚老对她的做法有点不习惯,说马静芬这是要与他“比肩”。但在她眼里,褚时健是她的师父,她的经商本事都是褚时健教的。
“我不会做生意,不会做买卖,就是跟着他这些年听他说什么叫成本,什么叫利润,我才学会一点,所以他是我师父,我的一生是社会磨炼我,褚时建改造我。他不改造,我就是一个褚马氏嘛,只知道靠着丈夫找温暖,找不到就哭。”
创业者马静芬的“翅膀硬了”,有人将她与董明珠相提并论。每每马静芬走入会场,台下就会响起热烈的掌声。她拾起了当初褚时健看中的口才,在台上俨然就是一位经验老道的讲师,还时不时“抖包袱”,带动场内愉悦的气氛,游刃有余的样子,半点没有当初“褚马氏”的影子。
但当与我谈到老伴的突然离世时,“褚马氏”的温柔和脆弱又浮现了出来, “有很长一段时间,有事情要请教他,有事情要告诉他,一下子想起来人都走了,到哪里去找?”她常常会忘记褚时健已经不在人世,下意识的回头找老伴。
“我到他的墓上去做两个动作,一个是三鞠躬,敬了香以后一个三鞠躬,他是我老公,退后三步有个蒲团,我就磕三个头,他是我师父,本来夫妻不应该磕头的嘛,我是这样对他的,”马静芬说。
褚橙庄园里的“马先生”
褚时健走后,马静芬成为了褚橙的精神领袖,已然庞大的产业和复杂的家族关系都摆在她一人面前。
褚橙是不是一个家族企业?当然是的。这一点,马静芬也承认。既然是家族企业,就难免要面对所有家族企业都会遭遇的困境,如何平衡家族成员之间的利益?如何打破“不过三代”的宿命?
褚家曾经传出过“内斗”的声音,褚时健和马静芬就外孙女夫妇任书逸、李亚鑫和儿子褚一斌谁来接班的问题产生过极大分歧,但近年“八卦”已逐渐平息。褚一斌担任了云南褚氏果业股份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孙女褚楚开始涉足营销管理;同时,任书逸、李亚鑫也在山上有自己褚橙产业——云南实建果业有限公司,仍共同拥有“褚橙”商标。各个基地之间是独立核算,“谁做的好是市场说了算。”马静芬说。
不过,她也坦言,纷争并未彻底消失,“(纷争)不是很小,而是很多。现在虽然已经继承下来,老头子也走了,但还是有很多问题要慢慢逐步解决。”什么问题呢? “(家庭成员)有的时候不想到一起,你想你的,我想我的。”
作为褚家当前的“话事人”,马静芬并不是一个好说话的长辈形象。侄女马佳是与马静芬关系最密切的晚辈之一,但总是在公开场合被她批评缺少磨炼,私下里也被常常训话;对办事不利的亲属,马静芬并不手软,“这些人(在褚橙工作的亲属)你说他们都是非常优秀的吗?不是,有一个已经出了问题我开除掉了”。
在提到开除一事的时候,坐我面前的马静芬就是一位企业家的姿态。除了处理家族企业事务时显露出的冷静果断,老太太的商业思维,也一如当年她抛出印有“褚时健种的冰糖橙”的横幅那样活络。
我初次见她时,她正在出席名为“哀牢山丛林探索·褚橙之路”的企业家徒步活动的开营仪式。徒步营计划五天四夜穿越哀牢山雨林,重走茶马古道,报名费用万余元每人。这是马佳管理的褚橙庄园褚马学院筹办的商业活动,不过活动的提议者是马静芬,活动的合作方“徒步中国第一人”雷殿生,也是马静芬主动结识后达成的合作共识。我问老太太,这是否会成为庄园的新项目,她说,“应该会”。
马老太太在台上给下面的企业家打气,传授年轻时翻山越岭走访村镇的徒步经验,还不时拿自己开个玩笑,引得台下笑声一片。听众们纷纷拿出手机拍摄马静芬的讲话,神态就如同当下年轻人机场追星一样虔诚。
活动结束,马静芬在众人的簇拥下上车,一位男士站在车窗外向她问候,说自己今年又买了褚橙,橙子比往年更甜,马老面露微笑的听着他说,不时答上两句,就像是在聊家事。我得知,这位男士是以前红塔集团的员工,特地过来见马静芬。
“现在有人叫我企业家,也有人叫我马先生,我很高兴,但我没有骄傲,我不敢骄傲,我有什么本钱值得骄傲?我就读了三年书,其他都是混饭吃,也没吃到多少。”马静芬平静的对我说。外界的赞扬恭维也好,质疑否定也罢,对老太太而言,都不及褚橙庄园的泥巴实在。
马静芬喜欢抄写,随身都会带一个笔记本,专门用于抄写典籍名句,里面有一段话她曾经在2018年的某次峰会上讲过:“磨难只是黎明前的黑暗,磨难可以洗涤你的灵魂,磨炼你的意志,坚定你的决心,也可以丰富你的阅历坚持你的理想,造就你的成功,在弱者眼里磨难是一种受罪,在强者心中磨难是一笔财富。”
或许对于你我而言,这是段再普通不过的“鸡汤文”。但是印上了这位耄耋老人沟壑纵横的指纹后,这些文字更像是充满了救赎意味的经文。
在离开玉溪的车上,司机放着伍佰的《晚风》,粗糙的嗓音唱着熟悉的歌词“慢慢吹,轻轻送,人生路,你就走。”我又想起了马静芬饱经风霜的脸,从“褚马氏”到“马静芬”,她走了接近一个世纪,并且还将继续走下去。
责任编辑:张国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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