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财经意见领袖专栏作家 陈玉宇
欧美抗拒戴口罩这事，看似个小事情，却是个值得挖掘的大问题。
以前不知欧美人在这个问题上的宗教般的执着。这回领略了。近日看美国的新闻，CDC建议戴口罩。电视台一度全是关于此事的讨论。我记住的内容大概是：极端点的主持人，不断质问来宾，为什么以前说没必要戴，现在又说要戴？有的很emotional，在我们看来，很是属于mental disorder一类。
来宾呢，则不厌其烦重复一个观点。某某研究说有30%的人是无症状感染者，自己都可能不知道，戴口罩的目的主要是使得无症状感染者难以传染别人。一般来宾还会重复，戴口罩的重点不是为了防止自己被感染。
当然疫情初起，也看到“反口罩教”攻击戴口罩之华人，我当成各社会皆有的愚蠢恶徒流氓滋事而已。后来有更熟悉欧美的人士解释和部分合理化这种攻击。大约说是欧美”文明习惯”都不戴口罩，只有生病时候戴，因此，那些戴口罩华人估计是被当做得了新冠肺炎的人，引起攻击。这种解释，完全不能合理化其攻击。倒说明这种攻击是有目的地攻击病人，是野蛮人行径，不仅仅是小流氓的滋事。
接着回到戴口罩这个大问题。
美国CDC发表指导要戴。特朗普在新闻发布会上，介绍完这一信息，加了一句，我反正不准备戴。
这从上到下，关于戴口罩，好像其重要性攸关亡国灭种的感觉。前几日遇到同事，说孩子还在美国大学上网课，所在地区疫情很轻。最后补充了一句，娃也常室外活动，不戴口罩。这属于入乡随俗呢还是环境压力而
顺从（心理学家所说的conformity effect是也）？
记起我给孩子讲历史。清人入关，逼我华夏人剃发留辫子。以死抗争者，血溅汗青，至今令人唏嘘泪目。满清倾覆，共和政府要求剪辫子。华夏子民抗拒者，多有人在。那位鄙校的“”小脚和辫子”文化爱好者，因为这一坚持，青史留名呢。七岁的娃，对于留辫子剪辫子的循环，颇为不解甚至以为好笑。
欧美拒绝戴口罩的坚持精神，决绝态度，与上述剪辫子，保卫小脚，其力度不遑多让。当然，我不敢造次，欧美毕竟是开化的“文明人”。他们不戴口罩，一个流行的主流解释是，似乎有流行病学科学期刊论文证明健康人戴口罩没有用。没有用，就不戴。似乎合理，但也不全通，就算没用，戴个口罩跟要了命似的拒绝？
不过科学研究嘛，都非最后的真理。WHO主张戴口罩的专家，就指出有几篇影响因子更大的期刊论文认为戴口罩降低感染几率60%。作为微观计量的研究者，我是不大采信这些研究结论的。很明显，这几篇戴口罩的研究结论，没有共识，有的说有用，有的说没用。至于决策者如何利用这些科学研究结论，则是常识问题。
总之，我看到的是，欧美每个人戴不戴口罩，仿佛都要在灵魂深处，进行一番天人交战的挣扎，然后有的人决定戴了，不过还是很多人不戴，比如疫情期间纽约那些外送小哥没戴。
我的思维跳跃开来。似乎戴不戴口罩，确实是个大大大问题，是未解之谜嘛。至少对于古典经济学，对于行为经济学，对于心理学，对于历史心灵学等等，都很重要啊。有现成理论，请告诉我该如何理解欧美拒绝戴口罩这事。
欧美人拒绝戴口罩，我在一点上能理解，不方便。疫情以来，我出门需要戴口罩，虽然不舒服，小命要紧，不敢不戴。既然口罩不舒服，我就尽量少出门。但看起来欧美人不戴口罩还不是我日常常识所说的戴口罩不舒服的问题。
社会禁忌吗？比如类似于中国男人不愿意戴绿帽子。欧美如何形成了这样的社会文化禁忌呢？孤陋寡闻，不知为何成了禁忌。我一度感觉欧美戴口罩的禁忌强度大于中国男人戴顶绿帽子。你瞧意大利那个议员，因为戴了口罩去议会，被嘲笑得像小学生教室里的玩闹一幕，议员政治家，面对衮衮诸公，竟然恼了，怒摔麦克风。这怎么看怎么不像文明世界啊，要不文明世界定义该变变了。其实，若是有科学论文证明戴绿帽子能防新冠病毒，也许不需要论文，只是像某研究所发个双黄连能杀冠状病毒，我猜，大部分男人们都会勇敢地戴上绿帽子。这是一种理性的权衡取舍，戴个绿帽子的心里成本，与万一真能防病毒的收益比较起来，何去何从？显然戴啊。由一夜抢完双黄连可知将是满街都是绿帽子。
由此可见，欧美不戴口罩，如果是禁忌，其禁忌的力度远超中国的绿帽子禁忌。
欧美这群家伙不戴口罩这事，越琢磨越复杂啊。真是难为我了。历史发生学看呢，口罩这玩意儿似乎不是天朝发明的。闹不好是伟大的大英帝国十七八世纪推动城市卫生运动发明推广的吧。不太知道，静候方家指点。比较可以肯定的是，近代晚期，才被我天朝文明人士引入。我小时候见到风沙天，戴口罩的人，明显衣着华鲜，高人一等，心里很是默默羡慕。前一阵子，读1918年大感冒的材料，各种历史照片，满目都是口罩。甚至有报道，某人拒绝戴口罩并袭击警察而被击毙云云。
由此看来欧美人不戴口罩，看来也不是啥老传统，不是他们的祖制。当然，欧美人善于数典忘祖，这倒不奇怪。
然则，欧美人士对戴口罩这么大的心理障碍，究竟该做何解？真是不想我还明白点，越想越茫然。
社会规范，social norm，如同开车左行或右行，大家协调到一种不戴口罩的均衡。这个理论弱点在于，左行右行，关系重大，所以很快在外力比如法规推动下选择了一个均衡，否则常常相撞，就算没汽车，相撞也影响行走速度。戴口罩有那么严重成本吗，有必要协调到一个均衡上吗？自然点，难道不是想戴的戴，不想戴的不戴，为啥要瞅着不顺眼呢？应该是个混合均衡嘛。
这便是文化的奇妙充满伟力之处。文化的研究，很少进展，是因为文化这个概念包罗万象，人们不知文化究竟所指何物，只能大概了然。这里姑且用之。西人抗拒口罩，与流传一千余年中国女子裹小脚的现象有颇多相似之处。裹小脚残害身体，竟然形成牢不可破长达千年的小脚文化。在此文化下，个人抗争，终为悲剧，所以遵奉顺从则是明智之举。用经济学帝国主义的腔调，这是一种稳定的均衡，所有人都裹脚的均衡。一直到民国，政府外力推动，big bang，此千年小脚文化几十年时间土崩瓦解，成为历史灰尘。
影响人们行为的力量，文化与经济算计二者也。多数时候文化力量甚至大于经济的算计考量。文化有的成分，很硬核，千年不易。也有些文化的成分，迅疾变化，数十年间天翻地覆。诸位年纪稍长者，体味一下七十年代末之文化，比如价值态度信念与今日中国之文化，大不同啊。
历史上看，有漫长的时期，一切平静如水，文化殊少变化。有的时期，为期甚短，老文化诸元素分崩离析，新文化元素，茁壮滋长起来。新旧交锋，弥漫于政府公共事务和个人生活之中。
有一些貌似固若金汤的文化教条，是一种稳定均衡。但是可以在巨大事件冲击下，一朝瓦解。
现在，正是这样的时刻吧。
(本文作者介绍：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经济学教授，北京大学经济政策研究所所长)
责任编辑：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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