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斌:“大写”封神 “小写”人人

2020年09月28日09:31    作者:杨斌  

  意见领袖丨杨斌

  贡布里希在《艺术的故事》这本书导论的第一句,就给翻译们出了个难题——首字母大写的Art,和普普通通的artists。“其实没有艺术这回事,只有艺术家而已”——中文版用粗体标出了“艺术”,会让很多读者好奇这粗体的“艺术”究竟表征着什么特别的含义?两句话之后,作者说,“事实上,大写的艺术已经成为让人害怕的怪物和为人膜拜的偶像。”贡布里希所指的“大写”,已不是其字面含义——词汇的大小写之别(in capital letters or not),而是字母大写之后的词汇,固化为特殊的专属的字眼,变成某种“升格”。

  贡布里希的这一段话,我常作为一个讨论的素材分享给企业家和教育同行,藉此所提出的问题则是——在企业中,在学校中,在我们的工作和生活中,有什么字眼,是在脑子里或行为上被“大写”了起来、粗体了出来的,如同上述的“艺术”这个概念?以及,这样做之后,又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呢?

  一个大家常举到的例子是:创新。创新之于当下的重要性,已经到了“无创新,不企业”的地步。组织之间的较量,常以是否具有可持续的、有优势的创新力见高下。缺创新,想创新,但在现实中,为什么了解了、学习了更多企业创新典范案例的管理者,脑子里却反而多了许多自我过滤、自我贬抑的机制,更不敢将创新者这个称谓和自己联系在一起?恐怕他们心目当中的创新者,得像气定神闲的乔布斯那样,在看似不经意之间,说出一句,one more thing(还有件事儿),仿佛那才是“大写的”创新者必须得有的酷酷的样子。

  这当中,“大写”,确实要负上一定的责任。创新,被“大写”后,就昂扬地指向了那些惊天动地泣鬼神的大制作,一个行业从此翻篇(某某元年),一种模式后无来者(学我者卒),就非得是从零到一不可,重写规则,从头来过。尽管,身边真实活跃着的创新者,并不是舞台上的明星,不是一种专门的职业,不是企业当中的某些特定的岗位,更不局限在科技或者商业领域中。如果要追问,谁是创新者?答曰:就是你我凡人,只要从事创新。再问:那什么样才叫创新?再答:无他,挑战并升华现状,更好地满足需求。

  从这一层看法出发,artist没有如Art般“大写”,是很有意义的细节。类比地看,中文当中的艺术家一词,对应的该是大写后的Artist;而artist,不妨看作是艺术工作者,或者甚至,做着艺术(艺术地做着)的人,一种把艺术感和变得更美好的态度融入到日常工作和生活中的实践,这便不是某个限定的职业行当了。正所谓:小写就好,人人有为。

  而一旦成“家”,艺术家,教育家、哲学家、文学家、数学家、科学家、作家、战略家、企业家、政治家,就要被“大写”了起来;这样的话就得掂量着自己的分量,大多数人就自觉只能算是个工作者。问到一些博士候选人,你是学者吗?他或者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还是叫我学子吧;问我经济系的而立同事,你是经济学家(economist)吗?得到的回答是,经济学人(还是economist)可能更恰当?

  所以,这些个“家”,也包括学者、创新者,在人们心目中都是“大写的”,是高高的,仰望的,不可妄图的。如果这只是体现着尊重知识,尊重人才,那自然有积极的价值;但如果演变到,大写的神,跟小写的人人,二者之间产生出来一条让人望而却步的鸿沟,这个问题可就变得严肃起来了呢。这条鸿沟,我叫它“参与鸿沟”,也可以叫做是“贡献鸿沟”,沟的一边是“能者”,另一边则是不断发出啧啧赞叹却袖手旁观的“闲者”。沟的分别,存在人们心里,是感受,也是意愿;是知觉,也是行为;实实在在地影响到企业、组织、社会的整体活力、创造力、进步性。

  我总结过有益于创新的三种组织氛围,分别是:没大没小、没对没错、没皮没脸,都跟“大写”有关。如果说创新需要平等包容勇敢,“大写”与“家”,则相当程度上是在无声有效地创造出不平等、反包容、自菲薄的紧张气氛。当然,不只是组织,也包括更大范围的社会,同样存在这种可能。这里,我绝不是要否认人和人之间天赋与能力的差异,也不想无视或抹去卓尔超群者的独特贡献,只是痛感对当今的创新已成一大障碍的“众人蜷伏”,其成因常常就是“大写”封神。正规、职业、高大上、无不胜,“大写的”歌利亚让“小写的”大卫不敢不愿不能站出来。

  反过来,“小写”又彰显着什么?人人有责、人人可能、人人用心。彼此平视的“小写”文化中,尊重的是“authority of ideas”(思想之力量)而不是“ideas of authorities”(权威的意见) ,这让众享众创成为可能,这让尚不成熟的、背离主流的歧见异识能有机会带来范式转变,创造出更好的未来。“小写”的人人不是“大写”的“家”们的粉丝,“小写”反对所谓“脑残粉”存在的正当性。小写起来,人站起来,而“人”若是站了起来,“家”就没有那么高大了。人人本色地我讲我心,比聆听技巧纯熟的演说家更来劲;人人打心眼里爱智慧,比学出来个哲学家还要紧。

  作为一个课堂上的老师,是要时时警醒自己是否被“大写”起来的。大学老师要有意识地解构从小就强化的“这是我们老师说的”的信念,甚至挑战好学生们笔记不辍实录老师每一句话的习惯,让自主的学习和自由的探索能真正发生。就像是《死亡诗社》里基廷老师带着大家撕去教科书中的标准公式的场景,这里的“撕书”,是个跳脱大写、释放自我的努力。

  在管理案例的讨论中,我还发现,在人们的意识里,决策者,也是个“大写”的角色。为什么很多同学不愿意将自己代入到决策者的角色中,一方面是我们的主流文化中,决策一般地被狭隘地理解为事关全局影响长远的决定、选择——“拿大主意”,另一方面也部分地反映出他们(也就是我们)不太愿意承受(面对)因为自己所做出的决策而产生的各种后果。事实上,决策不分大小,很多事后发现影响很大很严重的决策,当时看起来只是一个小的、局部的、具体的选择。在许多伦理选择中,人们不是有意作恶,而是一步一步地由“缓缓递进的滑坡”而堕落的。让决策者的角色变“小写”,是让人人都觉知到并担当起自己作为决策者的责任,而非将决策一味推脱给大人物,或归罪到自己无法控制的外部力量。

  以有限与无限游戏之别而论,“大写”起来的那一刻,你就承认了并服从于界限,原本的无限游戏就消失了,你成为了一个有限游戏的参与者。“大写”树立起了圭臬,未来要不停地训练,以熟练地符合圭臬的脚本规范;“小写”则揭示越来越丰富的可能性,小写的人要接受教育为未来的惊奇做好准备,教育引导人走向不断的自我发现。《乐队的夏天》中“你这算不上摇滚”的评语,也许正背离着摇滚的无限与无畏。还没能年轻就已经“老”了,是培训的胜利和教育的落败。已然是“神一般的存在”,让“家”们无法屈尊、冒险再去体味“创新-失败-再创新”的痛苦与欢欣。“家”们是强大的,周围的人得服从,自审并收回反对,遵循“家”们的意愿行事。厉害的是:有限游戏的所有限制,其实都是自我限制,来自于“大写”,来自于你认了他们为“家”,而把自己的可能性丢下。

  再回到贡布里希开篇的这一句,作为一个战略思维训练,或是企业务虚会上的破冰议题,想想你的企业组织还有你自己,有什么是被“大写”了起来的,让人人敬畏而不前,让创新发展如此困难?年龄还不大仍在蜕变中的企业,还活蹦乱跳超越“昨我”的企业家,就(被)出了一本本精装的传奇故事书,从旁观察,我常有审慎的忧虑。

  警惕“大写”封神,那是走向封闭的开始;小写以立“人”,而共同努力,创造无限。

  本文首发于光明日报客户端

  (本文作者介绍: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教授、领导力研究中心主任)

责任编辑:张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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