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凯生谈德隆现状及重组可能性

　　华融资产管理公司负责人首次接受专访，谈德隆的现状及重组的可能性

　　□ 本刊记者 凌华薇 实习记者 尹世昌/文

　　2004年11月16日上午，处于西北边疆的乌鲁木齐市气温已近零度。华融资产管理公司派驻金新信托公司的停业整顿工作组一行人，急急赶往人民广场。他们是接到“告急电话” 后，专程来向聚集在那里的债权人进行解释工作的。

　　“你们(债权人)到哪里，我们就解释到那里。”一位工作组成员说。

　　又是一些持有金新信托集合资金计划的投资者，希望尽早取回他们早已到期的信托资金。华融派员组成的金新信托工作组百般说服之后，广场上的人群在中午时分逐渐散去。

　　在10月17日有关部门宣布对问题金融机构的个人债权进行收购之后，德隆债权人正在渐渐平复他们的激愤和惶恐。对于托管者华融而言，这是席不暇暖的两个月。仅金新信托停业整顿工作组一处，不到20名工作人员就先后接待投资者23000人次。

　　远在新疆昌吉的天山畜牧公司，16日当日也迎来了华融资产管理公司的“新成员”。为了协调几万名奶农、170多个奶站和德隆下属天山畜牧公司的应付款问题，维护当地社会稳定，维持企业正常运转，这是华融继金新信托停业整顿工作组、新疆德隆工作组、屯河集团工作组之后，专门成立的第四个新疆工作组——天山畜牧托管工作组。

　　这还只是华融自8月26日托管德隆以来派出的庞大托管队伍中的一个缩影。和德隆签署《资产托管协议》后，华融即成立了第一重组办公室，专门负责托管德隆工作。同时，结合德隆系资产分布情况，在20个办事处设立了第一重组工作组，并先后向德隆系有关企业派驻了金新信托停业整顿工作组，德恒、恒信、中富三个证券公司托管经营工作组，德隆国际、新疆德隆、新疆屯河三个资产托管经营工作组等，共七个专项工作组。同时，制定了一系列关于德隆风险处置的规章制度，开展了实业类资产的接收、清查和托管工作，对金融类机构实行了停业整顿和托管经营，金融机构的债权登记稳步开展。

　　11月22日，在北京白云路的华融资产管理公司总部，华融公司总裁杨凯生接受了《财经》杂志专访。他首次对外界讲解了华融托管德隆后的基本情况。

　　身为武汉大学经济学博士的杨凯生在华融总裁任上已有五年。在此期间，他以华融成功推出国内首次不良资产国际招标、不良资产处置准资产证券化等创新之举，赢得了较高的声誉，并以口才见称于业界。2004年9月，他被任命为工商银行副行长、党委副书记，目前仍兼任华融公司总裁一职。

　　今年8月，杨凯生受命托管德隆这一庞杂的金融产业帝国以来，已渐渐成为德隆的控制者唐氏兄弟之外，对德隆“迷宫”最熟悉的人。

　　“他们不应该、不可能剩下资产”

　　曾经显赫一时的德隆系旗下公司林立，股权关系盘根错节，资产负债状况一直云山雾罩。据不完全统计，仅德隆属下金融机构的债权人就遍布全国20个省区市。目前，该集团尚余多少资产，资产状况如何，显然是德隆的债权人最为关心的事情。

　　“按照德隆内部人员的说法，如果把德隆的所有公司写下来，一面墙可能都写不完。我们要根据理清单个法人关系的办法，把它梳理清楚。”杨凯生称，经过几个月的托管，华融对德隆系的资产情况已经初步做到心中有数。

　　据杨凯生介绍，德隆系的资产主要分为两大部分：一是实业企业，有200多家，行业从番茄酱、水泥到重型汽车、铁合金，不一而足；二是金融企业，德隆控股、参股了多家证券公司、租赁公司、信托公司、商业银行等等，是一个跨地区、跨产业的大型公司。

　　此前，德隆的控制者唐氏兄弟曾多次对外界表示，德隆的产业价值数百亿，但一直无从证实。经过华融的调查发现，德隆的实业部分总资产确有200多亿元，不过，“简单说一个企业的资产总量没多大意义。”

　　杨凯生称，账面价值与实际价值往往差别很大，首先要考虑其负债率，看究竟有多少权益。目前德隆200多家实业企业经营情况参差不齐，有的能维持经营，有的资不抵债，有的则经营困难。对于华融来说，首先要分析单个企业的净资产、经营状况等等，从而决定哪些企业要继续经营，哪些企业有重组的价值，哪些则要适时退出市场。

　　德隆自2002年开始着手推行了一项计划，即大量设立表面上看来与德隆没有股权关系的“壳公司”，并把大量资产转移到这些“壳公司”及私人手中。由于“壳公司”并没有严谨的法律概念，对于华融而言，如何对其进行梳理和追查，是一个相当棘手的难题。

　　据杨凯生称，华融发现德隆设立的壳公司有几十家之多，“虽说资产清理工作很复杂，但是我们认为必须把这个搞明白。我们会一层一层剥开梳理清楚，是投资关系就是投资关系，是借贷关系就是借贷关系，是母子关系就是母子关系，是兄弟关系就是兄弟关系。”

　　对于德隆非金融部分净资产的规模，杨表示，以净资产计算存在着多种口径，有的口径统计可能是负数。那么全部清偿处理后，德隆自身还能有剩余资产吗？“从现在的情况看，他们不应该、不可能剩下资产。”杨凯生说。

　　对于德隆事件的定性，外界久有争议——德隆发展至目前的地步，究竟是无心之过还是有意为之？杨凯生表示，华融是接受有关部门委托对德隆进行托管，或者进行停业整顿，涉及有关人员特别是高管人员如何定性问题，有关部门正在查处，最后一定会拿出意见给社会一个交待。

　　不过从专业的角度，杨凯生向记者分析了导致德隆失败的两个原因。

　　首先是违规违法经营所致。尤其是在德隆参股、控股的一些金融机构里面表现得更为充分。在银监会关于金新信托停业整顿，证监会关于德恒、恒信、中富三家证券公司托管经营的公告中，都提到了这些公司因严重的违法违规，必须停业整顿或托管经营。不惟如此，德隆的实业企业也具有许多企业的通病，如存在虚假注册投资、企业逃废债等情况。

　　另一个原因则是经营发展战略问题，“急剧膨胀，以为做大了就能做强；以为在股票市场上进行炒作，就算是懂得资本运作、实现产融结合了，这属于经营战略、发展思路上有问题。”杨凯生说。

　　参悟“市场化重组”

　　自今年4月德隆风险暴露以来，“市场化重组”成为风靡一时的提法。这与此前简单的行政接管和行政关闭相比，无疑是一个重大进步。但由于中国还没有破产重整法，如何进行市场化重组，局外人多不甚了了。

　　杨凯生对此进行了详细阐述。他先向记者强调了华融承担托管工作的法律依据：其一，新疆德隆、德隆国际和屯河集团分别与华融签署了资产托管协议，一次性将其拥有处分权的所有财产交给华融托管；其二，华融托管经营证券公司，对信托公司实施停业整顿，是接受证监会、银监会的委托，是监管当局处置高风险金融机构的一种方式。

　　“市场化重组的含义，是说重组过程不是简单的拉郎配，不是行政捏合式，而是要引入投资者来发现和决定德隆是否有重组价值。”杨凯生称，“华融进去参与重组，不应承受损失，这也是市场化的应有之意。”

　　“重组成功与否，并不完全取决于我们。”杨凯生解释，这实际上取决于两个条件：首先要看有没有外部投资者对德隆的资产有重组的兴趣和意愿；其次，取决于原债权人，特别是机构债权人能够承受损失的程度。如果债权人坚持不肯削债，又没有外部投资者接盘，重组就不会成功。

　　“华融在其中不过是做一个组织、策划工作。即使我们认为重组成功对债权人是有利的，但并不是所有债权人都会作出和我们一样的理性判断。”杨凯生如此给华融定位。

　　目前，德隆系实业企业的14家贷款行已成立债权人委员会以统一行动，并聘请了工商东亚证券有限公司为顾问。但个人和机构负债亦达200多亿元的金融机构，尚未有进一步的方案，对此杨凯生表示：“个人债权的收购办法已经清楚，重组过程中，我们将和机构债权人进行讨论并征求其意见。”

　　对于德隆这个庞然大物，是实施整体重组还是分块重组，一直是人们关注的焦点。对此，杨凯生非常肯定：“整体重组很困难，因为内容过于庞杂。我判断不会有理智的投资者来进行整体重组，而针对局部有条件的企业进行重组是可能的。”

　　由是，华融在整个资产处置过程中，将根据单个独立法人的情况来分别进行处理。杨凯生再次强调了重组工作的两个原则：一是要依法合规地进行，第二要根据市场化原则进行。经过清理审计，重组、关闭、清算都有可能。

　　不过，倘若实行分块重组计划，仍然存在着诸多隐含的问题，诸如通过单个企业破产逃避债务的情况——毕竟德隆复杂的股权关系很难理顺。这种情况，按照国际惯例，对拥有复杂结构的集团公司，重组方一般会按照“刺破公司面纱原则”进行处理(指法院为了实现公平正义的目的，在具体案例中漠视(Disregard)或忽视(Ignore)公司的法人人格，责令股东或公司的内部人员对公司债权人直接承担责任——编者注)，将其所涉及的全部资产负债作为一个整体进行处置。然而这种做法在中国现行法律条件下尚无依据。

　　虽然华融的托管工作还处在清理、审计资产的阶段，但有关“华融公司是否会贱卖资产”的疑问，已在德隆原高层一些人士中产生。毕竟，资产处置的结果直接决定了德隆自身权益的剩余情况，而且也关乎到德隆原高管人员责任的大小。

　　对此，杨凯生予以了澄清：“第一，到目前为止，华融还没有处置一笔资产，谈不上贱卖不贱卖的问题；第二，不能过分听信一些人强调德隆原有资产如何值钱。如果他们的资产真那么值钱的话，为何落到被托管的地步？这个必须要搞清楚，德隆如果有钱，就必须拿出来老老实实地偿还银行100多亿元的贷款，偿还证券公司的客户保证金和委托理财这么大的窟窿——如果有钱不拿出来，这不是隐匿了资产吗？”

　　在华融进入前后，德隆原高层也曾提出详细的重组方案，并将准备偿债。对此杨凯生表示，“任何人提出重组方案，我们都是欢迎的，我们愿意认真研究，但是必须切实可行，不要把它描绘得光辉灿烂却又遥不可及，那样是没有意义的。”

　　对于今后的资产处置，杨凯生表示，华融将严格遵循市场原则：“第一，债权人已经蒙受了巨大的损失，德隆破产抑或重组都不能一拖再拖，而是应该在预定时间内完成；第二，最终处置的价格取决于市场，价高者得，处置价格不可能是卖主自己单方面异想天开的估价。”

　　“托管和转型是两回事”

　　自华融始，以资产管理公司对问题金融机构实施托管已渐渐成为一种模式。然而关于资产管理公司的角色冲突问题，外界多有质疑：在托管德隆的过程中，华融既受德隆委托，又接受监管部门委托，而华融自身又面临着业务转型的需求，如何保证华融在重组中保持中立者的姿态，不越俎代庖甚至亲自出面重组德隆？

　　“华融在整个重组里面实际上没有任何一己私利。”杨凯生坦言，华融公司确实面临业务转型的问题，将转向一个商业化运作的金融机构，一个具有投资银行色彩、以处置不良资产为主业的金融机构。“但是我们不认为，惟有托管经营了德隆之后我们才能实现这种转变，我们也不认为，我们一定要通过拥有德隆现有的金融机构，我们才能实现这种转变。”杨凯生说，“这是两回事”。

　　“华融肯定会坚持公开、公平、公正的原则来处置资产，推进重组。”杨凯生在采访中还特别提到了广东国际信托投资公司和粤海企业集团的重组经验，称此次华融吸取各方经验，将依靠中介机构力量、按照充分节约重组成本的原则来开展工作。目前华融已经聘请了多家中介机构对相关金融机构、实业企业进行审计；也聘请了律师事务所参与对相关法律问题的判断和分析；如果重组的话，重组协议的起草、签署过程，律师事务所肯定要参加，“中介机构是我们处置过程中十分重要的力量”。

　　杨凯生称，华融的做法体现了两个原则：第一，处置每笔资产都要实现价值最大化；第二，处置实业企业的过程中，尽量保持企业正常运转，尽量避免工人下岗，尽量避免给上游原材料提供者例如农户带来困难。到目前为止，华融已向德隆旗下的相关企业发放了5亿元的过桥贷款，以维持其正常运转。“我们希望能够重组成功，这样各方的损失可能是最小的。”

　　“当然也不排除重组不成功的可能。不过这也是无奈之举。我们会尽量扮演好我们的角色，会尽力而为。”杨凯生说。

　　在如此复杂艰辛、旷日持久的重组过程中，一家国有金融公司如何能够有效地激励、监控员工？对此，杨凯生表示，“激励当然是一个企业管理的重要手段。但是恐怕一个企业真正要做好，仅仅靠所谓的激励还是不行的。”

　　在华融各个托管部门，包括员工的出差标准、禁止员工买卖德隆系股票等诸多细节，都有着具体的规定。“这就是我们华融的最大特点，特别讲究规范化。”杨凯生称。

　　“我们知道德隆资产的处理，社会公众会很关注，监管部门会很关注，媒体也会很关注。”杨凯生说，“所以我们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情，都要经得起历史检验。”

　　本刊记者胡涛涛对此文亦有贡献

　　资料

　　“德隆事件”大事记

　　2004年4月14日，著名的德隆系股票湘火炬(资讯 行情 论坛)、合金投资(资讯 行情 论坛)和屯河股份首度全面跌停。德隆系股票的跌势起于2003年8月，“三驾马车”一改连续多年的上涨，开始了漫漫阴跌。

　　2004年4月上旬，德隆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将其所持上市公司的所有法人股全部质押给地处新疆的各家银行。其他各地企业和银行纷纷起诉德隆、四处保全资产。而德隆开展一系列资产转让行动，将德隆非上市部分资产回填到德隆控制的五家上市公司中。

　　5月底，唐万新失踪。

　　6月初德隆的14家贷款银行组成债权人委员会，并聘请工商东亚为财务顾问。

　　7月18日，唐万新从境外归来，并与留守的德隆团队出具了一份《市场化解决德隆问题的整体方案》，要求以德隆为主体进行重组并获得再贷款。

　　8月26日，华融资产管理公司与新疆德隆、德隆国际、屯河集团签订了资产托管协议，这三家公司将其拥有的全部资产不可撤回的全权托管给华融方。随后华融组成托管组进驻。

　　8月30日，华融接受银监会委托组成了停业整顿工作小组进驻金新信托，从9月15日到11月15日期间进行债权登记(现延长至12月15日)。

　　9月4日 华融接受中国证监会委托对德恒证券、恒信证券、中富证券进行托管经营。

　　10月17日，新华社播发《有关部门就个人债权及客户证券交易结算资金公告做出解释》。

　　11月5日，央行、财政部、银监会、证监会联合发布《个人债权及客户证券交易结算资金收购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