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龙永图与巴尔舍夫斯基：并非仅仅因为承诺

　　

巴尔舍夫斯基与龙永图

　　并非仅仅因为承诺

　　——专访中国前入世谈判首席代表龙永图、前美国贸易谈判代表巴尔舍夫斯基

　　□本刊记者 张帆 发自北京

　　特派记者 楼夷 发自美国首都华盛顿

　　尽管离开入世的谈判桌已历时三年，他的身上依然洋溢着谈判者的气质——表情严肃，脸上鲜有笑容，言语抑扬顿挫，说到激动时，会用手指重重地叩击桌子。

　　北京已经寒意凛然。11月24日下午，在位于国贸中心24层的办公室，龙永图接受了《财经》的专访。他此时的身份是博鳌亚洲论坛秘书长，话题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关于中国入世”。

　　就在早前几天，在大洋彼岸的美国首都华盛顿。关于WTO(世界贸易组织)，关于中国，三年前同一话题的另一位权威级人物——巴尔舍夫斯基也向《财经》的记者敞开心扉。她现在的身份是华盛顿威尔逊国际中心公共政策高级学者。

　　2001年的这个季节乃至更早，在长达近十年的时间里，龙永图和巴尔舍夫斯基是谈判桌前交锋的对手。今天，他们都已经离开政界，转而投身于自己另一番事业天地。三年时光，惊鸿一瞥，忆起昔日之变幻风云，他们又会如何感喟，怎样评价？

　　北京龙永图——“最大意义在于建立了符合国际规范的市场经济体制”

　　《财经》：三年后回过头来看，加入WTO对中国到底有什么意义？

　　龙永图：说实话，当时我们参加谈判的人，没有一个预料到入世给中国经济带来的影响有那么巨大。中国入世最大的意义，在于建立了符合国际规范的市场经济体制，实行非歧视原则，建立一个公平竞争的平台，建立以法制为基础的市场经济。

　　最重要的是，入世使中国的经济建设和外部环境发生了很重要的变化。

　　最初中央认为，中国入世最重要的战略目标，是解决“中美无条件最惠国”待遇问题。过去每年1月到6月，美国从国会到舆论都是一片哗然。中国的贸易政策、人权、西藏、台湾问题，统统拿出来讨论。中美关系这两年比较平稳，入世肯定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至少每年美国人不再来折腾一次。有记者问我：中国入世有什么好处？我说就讲这个就够了。

　　另外，中国入世后这几年经济增长很快，GDP差不多增加了25％，外贸三年翻了一番。 这些方面入世都起了相当的作用。

　　华盛顿巴尔舍夫斯基——“许多重大的变化将在今年底发生”

　　《财经》：你如何评价中国在入世三年中的开放情况？

　　巴尔舍夫斯基：总的来说，在降低进口关税和消除非关税壁垒方面，中国做得非常好。但是在美国，有人担心中国在履行对服务业的开放承诺方面已经放慢了步伐，比如直销、保险和其他一些金融领域。

　　《财经》：今年是中国加入WTO 的第三年，到今年的12月11日，在很多产业的外资投资限制将被取消，比如保险、零售等，您认为这会带来什么样的冲击？

　　巴尔舍夫斯基：我认为中国在2004年底会进一步变化。比如说贸易权的放开，分销的放开等。当然，纺织品全球关税配额的取消也是非常重要的。许多重大的变化将在今年底发生。

　　纺织品关税配额一旦取消，美国担心中国会垄断美国的(纺织品)市场——受到损害的不仅是美国，还有其它将产品输入美国的国家。因此中国在享受纺织品配额取消的同时，必须保证在纺织品贸易中采用有效方式，避免过度地进口原材料，在与亚洲其他更穷的国家合作时，保证他们的产业不会受到过度的损害。

　　《财经》：那么其他国家有没有采取相应的措施，包括欧盟和贫困国家？

　　巴尔舍夫斯基：应该会。所有的国家都会采取有利于本国的措施。对各方来说，最好的办法是坐下来，与中国一起磋商，努力达成一个可行的协议来保护各方包括中国的利益。并不是说重新规定关税配额，而是应该寻求新的解决机制以保证纺织品和服装市场的有序发展，既谨慎地避免产品的倾销，也要保护中国的竞争能力。

　　《财经》：所以纺织品、家具和半导体成为贸易摩擦的主要目标，尤其在反倾销案件中？

　　巴尔舍夫斯基：是的。我预计至少在短期内这些保护措施都会集中在纺织品贸易上。

　　北京龙永图——“结论就是‘允许，但它不一定进来’”

　　《财经》：中国通过加入世贸，“以开放促改革”，哪些行业改革走得比较快？

　　龙永图：电信、汽车等行业都比较快。我们从来没有预计到这些市场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变得如此活跃。

　　《财经》：哪些行业前进的步伐比预期的要慢？

　　龙永图：银行业不如我们想像中那样“来势凶猛”。外资银行和保险公司不是来中国做慈善事业的，必须认为这个市场有利可图，才会进来建立合资企业。有人甚至说，中国入世以后，外资银行进入的速度反而放慢了。这表明，中国入世开放服务业并不是决定外资进入速度的惟一因素。

　　《财经》：我们注意到，铁路业、旅游业等开放的幅度不可谓不大，但外资进来的情况并不踊跃，这是什么原因？

　　龙永图：现在我们得出一个结论，就是“允许，但它不一定进来”。还有很多内外部条件决定他是否愿意来。实际上有些行业我们还鼓励他们多来。比如银行业引入外资，能对国有银行改革形成更多外部压力。

　　《财经》：这是否表明“以开放促改革”的力度还不够大？您如何看开放与改革的关系？

　　龙永图：开放与改革是相辅相成的。可以以开放促改革，如果改革成功的话，则可引发更大的开放。银行业如果能继续深化改革，我相信开放也会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财经》：假如没有入世，中国改革的进程是否会比现在慢得多？

　　龙永图：肯定慢得多。很多东西都是逼出来的，如果不作承诺，根本没有时间表。比如电信行业的改革也是谈判的压力下才展开的。外贸经营权，如果没有承诺，可能至今仍需商务部审批。中国入世后外贸大幅增长，相当大的原因是放开了外贸经营权，降低了企业做外贸的成本。

　　华盛顿巴尔舍夫斯基——“美国一直关注中国农产品承诺的履行情况”

　　《财经》：目前中美贸易关系中最重要的问题有哪些？

　　巴尔舍夫斯基：对美国政府来说，在与中国的双边贸易中，最大的问题是知识产权保护、纺织品贸易、农产品贸易以及中国经济的全面开放。

　　我认为中国在保护知识产权问题上已经做了很大的努力，不过，中国政府也承认执行起来是相当困难的。美国和欧盟都非常关注这个问题。中国政府应在保护知识产权上尽更大的努力，在某些领域，比如软件、音像业要加重执行的力度。

　　《财经》：农业贸易问题是怎么回事？

　　巴尔舍夫斯基：在美国有这样一种观点，认为中国没有完全履行入世时在农业方面的承诺。中国在履行农产品贸易关税配额体系的承诺方面已经放慢步伐。美国人担心中国现在并没有完全允许美国的农产品自由出口到中国。我认为中国政府已经做出很大的努力，但美国期待中国充分履行在农产品方面的承诺。

　　《财经》：特别是在美国的农产品贸易出现了逆差的时候。

　　巴尔舍夫斯基：这种状况是非同寻常的。美国进口的农产品比出口多，出现了一点贸易逆差。这在美国的农民和布什政府看来，是一种糟糕的趋势。因此中国是否完全履行了开放农产品贸易的承诺，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北京龙永图——“这是寻求共赢的而不是制造对抗的年代”

　　《财经》：三年过渡期结束后，中国哪些行业将受到比较大的挑战？

　　龙永图：我们只有几个行业有五年过渡期，还有一部分是三年过渡期，很多则没有过渡期。总的来说，我们当时作出的承诺是相对保守的，因此我认为压力并不很大。很多行业提前实施了开放。

　　压力比较大的可能来自一些软的方面，比如保护知识产权；比如贸易政策的统一实施，现在全国仍有很多地方保护主义，阻碍中国形成统一的大市场。现在搞“9+2”、“长三角”、“珠三角”等，都是为了克服地方保护主义障碍。

　　《财经》：对于新一轮的多哈谈判，您有什么建议？

　　龙永图：我认为，要对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代表的观念进行更新，否则多哈会谈不能前进。许多发展中代表认为让步越少越好，保护越多越好，关税越高越好，这就维护了国家利益。其实这是从根本上损害国家利益。

　　这是一个寻求共赢的年代，不是一个制造对抗的年代。如果我们能在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当中寻求某种平衡点，中国的作用就大了。

　　《财经》：全部过渡期结束以后，您对中国的改革开放有何期待？

　　龙永图：中国改革开放是一个命题，是一个持续不断的精神。我希望不要把入世看做是一张蓝图，完成了承诺，就当完成了改革开放。中国应该甩开入世时间表来看什么对中国是最有利的。核心问题是，不要将入世协议完成看成是中国改革开放阶段性的结束，这只是一个更开放的开始。

　　华盛顿巴尔舍夫斯基——“中国对世贸的承诺是根据改革进程确定的”

　　《财经》：回到中国入世时所作的承诺，在中国有这样一种声音，认为中国其实可以比现实开放得更多，入世承诺有时候阻碍了改革。您赞同这个说法吗？

　　巴尔舍夫斯基：不。中国对世贸的承诺是根据本国的经济改革进程来确定的。加入WTO并不是要在经济上动摇这个国家的实力，而是要促进这个国家可以承受的经济改革。我相信，中国的领导人也是这么看的。有时候这些承诺看起来是保守了，但有时候又会变得过于大胆了，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达成了某种平衡，这造就了我们今天所看见的、繁荣的中国经济。

　　《财经》：那么，加入WTO 的协议是开放的底线吗？

　　巴尔舍夫斯基：世贸的承诺只是一个最低要求。我想世界上很多团体都欢迎中国能够做得更多。但是中国对这些承诺的履行是值得称道的，并且开放也对改革产生了影响。现在中国的经济制度与十年前相比应该有根本上的变化。

　　2001年12月11日，随着议定书正式生效，中国成为WTO的第143个成员。

　　2005年即将来临，这可谓中国入世“三年过渡期”后的“第一道坎”。中国将进一步履行哪些承诺？相关行业又面临怎样的挑战？

　　“中国一谈到WTO，就举一反三。不但政府举一反三，企业、老百姓也举一反三，把一切事情放到WTO这个筐子里，这样影响就以几何速度变得越来越大。正因为我们对中国入世进行了广泛的宣传，对市场经济的基本原则也作了广泛的宣传，才使入世的意义变得如此重大。”龙永图滔滔不绝的论说犹然在耳。

　　入世为中国已经带来什么，还将带来什么，是见仁见智的事情。老百姓的感觉可能是汽车降价，另一方面，也有人认为入世带来了很多过去没有的麻烦。

　　但是，中国的大门已经彻底打开；在中国，变革发生了，无可逆转。

　　既然要以谈判推动改革开放，就应该以一种积极的态度来对待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