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侯元祥在青岛给人看癌症,村里人都笑了。”侯元祥的堂侄侯平,手抱膝盖说,侯元祥的父亲五六年也是患癌去世,“你说他的药管不管用?”。
与村里人的讥笑不同,在拥有1500万粉丝的大V吴鹏飞的视频里,侯元祥是六代行医、癌症治愈率超90%的“中华抗癌第一人”,是拒绝侵占秘方而被迫害的“神医”,是武当山药王谷抗癌村的总顾问。
“侯元祥英雄落难”的故事在吴鹏飞的账号里点击量过亿,然后被不少自媒体反复演绎,至今仍在收割流量。
村里人说,侯元祥祖辈里没有出过中医,他爷爷往下三代是石匠、木匠;他在村里小学教书到2000年左右,之后全家搬走,“突然有一天,听说成神医了”。
侯元祥的女婿说,没听侯元祥讲过“被迫害”“治愈率90%”等内容,“网上那些都是外人宣传的,药王谷的事他知道,没参与,也没干涉。”
侯元祥在供述中,称自己其实不会号脉,女儿曾利用他的半副药方制药,并寻找患者试药。
网络大V口中的“六代行医”
侯元祥的“神医”形象,是从网络大V吴鹏飞的口中“发扬光大”的。
吴鹏飞曾为侯元祥发布过300多期视频。这些视频中,“侯元祥家里六代行医,侯元祥本人行医30年,看过的癌症病人有万人以上,从未出现一起医患纠纷;侯元祥当过老师,有很高的悟性,在前辈、师傅的基础上,通过自己的创造产生了抗癌秘方,仅青岛当地有近百人的姓名、电话可查证”。
在另一期视频里,侯元祥则是治疗癌症20多年,收治病人3千多人,获得过众多民间机构颁发的荣誉;某民间机构调查十大民间中医的治癌效果,侯元祥以治愈1166人遥遥领先,是“中华抗癌第一人”;侯元祥亲口告诉吴鹏飞,他对癌症治愈率是90%,特殊情况下可达到百分之百,为了留有余地,吴鹏飞对外宣传的时候说治愈率是80%。
多期视频中,吴鹏飞称侯元祥是“百年一遇的国宝奇才”,曾救活一位患癌处级女干部,对方出资千万购买秘方被拒绝,放话要让侯元祥全家坐牢。“一审之后,这位女干部还托人带话,只要交出秘方,马上把他全家都放了。”
吴鹏飞称,自己接触过几十个“民间治癌大师”,很多人无法提供可查证的案例;侯元祥是少有折服他的,侯元祥的理论和方法让“治癌症就像治感冒一样”,一般三个月就见效,过程不痛苦。
2022年2月,侯元祥一家因生产和制作假药罪,先后被青岛市警方抓获。一审认定,侯元祥等6人从2011年至2022年累计通过假药牟利1436万元,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至11年不等。2023年8月,青岛市中级人民法院以一审判决“认定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裁定撤销原判,将该案发回重审。2024年10月底,该案二审,至今尚未宣判。两年多时间里,侯元祥大部分时间是在家里监视居住。
吴鹏飞则说,侯元祥在监视居住期间以德报怨,用医术折服了看守的民警,民警们介绍了17个(后改口为22个、24个)患癌的亲朋好友前来求医,都被治好了。其中一个患者,墓地都买好了,服用侯元祥的秘方药21天后康复了。
“侯元祥英雄落难”的故事,在多个社交平台广为传播。发回重审的消息传出,千百个社交账号欢呼,称“有人出手解救神医了”。
“秀才改大夫,钢刀切豆腐”
侯平是侯元祥的堂侄,他与侯元祥曾隔墙生活19年。最近两年,他总是在网上与侯元祥的铁粉掀起骂战,指责“六代行医”“行医30年”的说法是虚假宣传。
粉丝指责他是打压中医的坏分子,他以自己三个孩子的性命发誓,要求对方以同样程度的誓约证明自己的观点,对方不再回复。
侯平说,成为“神医”之前,侯元祥一直在村小学当民办教师,带过侯平3年课程。侯平的父亲和侯元祥是堂兄弟,“侯元祥的爷爷是石匠,他父亲是木匠,他弟弟也是木匠。我们家族,甚至整个村子往上数,就没出过中医。他是2000年之后离开村子,当时47岁上下。之前从没给人看过病,哪里来的行医30年?”
“他家粪坑满了,喊学生去挑粪浇地,麦子熟了喊学生去割麦子。这是他那时候给我的印象,他跟医根本不沾边。”侯平说,侯元祥离开村子后几乎没再回去。
“他爸五六年前癌症去世的,你说那药有用么?村里人听说他在青岛给人治癌症,都笑了。我们村好几个癌症去世的,也没人找过他。”侯平手抱膝盖,撇着嘴苦笑说。
侯元祥的老家在临沂市沂水县北边,与淄博、潍坊交界。山坡上,是一片红瓦房,这里曾聚集着七八百户人家,大部分都姓侯。
侯清是侯元祥的发小,是一名持证医生。他前后考了8年,直到2004年才开始持证到医院开始临床实习。当时,侯元祥已经离开村庄。在此之前,侯清是侯元祥最愿意交谈的朋友。
“我十几岁开始在外边拜师学医,可能在他眼里也算文化人,所以愿意跟我聊天。从来没听他聊过医学相关话题,也没听他说过给人看病的事。”侯清说,对于侯元祥的医术来历、医术水平不作评价,但“一个方子治疗十几种癌症”,从他的专业水平来看是不可能的。因为不同病人、不同癌症的情况不同,同一种药对不同的人,可能产生不同的后果。
“我是不敢这样开药。饮料、衣服夸张宣传一下问题不大,药这种东西,差一分一厘都是要命的后果。”侯清说,中医行业里常说“秀才转大夫,如钢刀切豆腐”,意思是有文化有悟性的人学习中医,比普通人容易很多。 但侯元祥离开村子后,两人再没交流过,侯清也不知道侯元祥有什么际遇,怎么突然成了“治癌神医”。
不会号脉的“抗癌神医”
在一审判决中,侯元祥讲述了一个并不太神的故事。
1972年,侯元祥初中毕业,从某个二姥爷处获得治疗肿瘤的秘方,里边有5种药。他陆续往里边添加香菇、灵芝、虫草,自创了秘方。2012年前后,他在淄博与诊所合作,销售抗癌中药。
他的女儿侯静曾做过服装、餐饮等多种行业,曾在某中医大学完成函授本科。2018年,侯静前往青岛开诊所,侯元祥将抗癌秘方交给侯静,但隐瞒了两味药材成分。侯静利用这半副药方制药,并找患者试药和发动朋友推荐新患者。侯元祥则找人合作,希望将药方申请专利,一直没成功。
2019年,侯元祥将抗癌药方和另一个治疗心脏病的药方交给侯静。侯静通过药方制造药剂,侯元祥给药剂起名、定价,并追踪患者服药效果。他怕患者出现严重副作用、造成后果。后来,他开始在侯静的诊所坐诊。
判决书的陈述中,父女俩都没有执业医师资格证,对外自称侯教授。调查显示,其在网络上宣传的中国医学院教授、国际医学博士等都是假的。侯元祥承认,自己不会号脉。
2021年,侯元祥从一位老中医处听说,治疗慢性病都是以健脾为主。他将抗癌秘方药分为“抗癌1号”和“抗癌2号”,区别在于是否添加健脾丸,价格分别为1920元和4620元。
面对“销售假药牟利1436余万元”的认定,侯元祥辩称,他2019年以前卖的是小孩都能喝的保健品,2019年底才从师傅手中获赠抗癌秘方,此前的抗癌药品与自己无关,从没宣传过可以治疗癌症。
药方到底什么时候来的?他的师傅和二姥爷是谁?他如何学的医术?一审判决书未见内容。
判决书显示,侯元祥夫妻首次接受讯问后,连夜寻找搬家公司转移大量涉案药材,并逃遁失联。失联期间,侯元祥的外甥李帅以可以找人摆平为由,索要了250万元。警方抓获李帅时,还有249万元在床下塞着。侯元祥当庭表示,对外甥诈骗行为不谅解。
一审期间,侯元祥家人曾联络数十名患者为他“喊冤”。南方周末记者曾联系网传名单中的31人,但只有3人接受了采访。
其中,宋某自称被医院“判了死刑”,接受侯元祥治疗后“7年了,没什么事”。侯元祥连夜潜逃时,宋某曾为他找仓库存放物品。宋某表示,更愿意相信网络上的“喊冤”视频。
受访者王某是替岳母向侯元祥求医,岳母服用秘方药后感觉“有劲”了,但受不了那个味道就停药了;最后一位受访者表示,他的爷爷曾服用秘方药,但两年前已经去世,“说不清是心态效果还是服药效果,有一段时间恢复得不错。”
判决书中,有40多个患者提供证言,曾找侯元祥就诊和买药,但证言未涉及治疗效果的评价。
患者提供的视频及聊天记录中,吴鹏飞和梅花灸传人王琴,曾在药王谷“中医馆”门口告诉患者“靶向药坏得很,把你阳气都弄没了”“西医就是把患者按在地上宰”。而侯元祥则亲口对多个病情恶化的患者说,“去医院检查”“要吃靶向药”“那就中西医结合吧,中西医不是一个路子”……
患者反馈药方无效被拉黑
在药王谷“中医馆”开业前后一个多月时间里,吴鹏飞多次宣传侯元祥,为诊所造势。
一位自称是“当地辅警”的丁先生讲述,患癌后经过多次化疗控制了病情,出于“想彻底断根”的目的,委托人找到侯元祥就诊和买药。
“我看到他跟我爱人发暧昧信息,其中一句是‘不要想多了,我们永远不会上床的,放心吧,我只是说说解闷’,其他的信息很快被撤回了。”丁先生在电话里骂了脏话,自此后不再找侯元祥了。
另一名患者家属的聊天记录中,“侯元祥”的微信账号在讨论病情之外,曾发布多条“越界”信息,比如“乖”“你一定要来”“来了打你屁股”。
患者王波的妹妹王晴和患者邓军都证实,侯元祥监视居住期间还接诊过他们。他们均是在药王谷治疗后病情加重,被药王谷人员带往青岛交给侯元祥面诊。服用侯元祥的秘方药一个多月后,王波去世,邓军癌细胞增大、转移。
他们当面添加了侯元祥的微信。聊天记录显示,侯元祥多次明确表示“药王谷打我的招牌”“他们不会治癌症”“借我的名声,骗子”“不要让药王谷知道”“药王谷与我没有关系”。
家属们陆续反馈,服用秘方药效果不佳,病情加重。联系的微信账号回复信息称,侯老的手机被没收,回复消息的是侯老女婿,“会想办法将手机偷偷送进去”。几天后,王晴和邓军再次反馈“更改后的药方无效果”,账号不再回复他们,并将王晴拉黑。
在一个11人组成的“青岛专案”群里,王晴看到侯元祥和薛姓徒弟都在其中,薛某为药王谷治疗成绩点赞,侯元祥发来照片和文字,称“每天磕头求医的人络绎不绝,只能推荐给药王谷”。
付松杰是侯元祥的女婿,也是6人中罪名、判罚最轻的,目前是唯一取保候审的。他说患者提供的聊天记录中,回复信息的人不是自己,“我没有我岳父的微信” 。
付松杰也不清楚侯元祥学医经历、秘方来源情况,“网上那些宣传都是别人宣传的,不是他说的。没听他说过被陷害、治愈率多少这些事。他知道药王谷开业、借他名义宣传,他不参与,也不干涉。”
记者询问,是否可以提供被治愈的患者名单供查证。付松杰表示,都提交给青岛警方了,家里没有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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