贸易为何有助于和平
支配人类历史和现实的就三种逻辑:第一种是市场的逻辑;第二种是强盗的逻辑;第三种是信仰的逻辑。
市场的逻辑是通过利人而利己,相互合作,创造财富。
强盗的逻辑是通过损人而利己,相互伤害,掠夺财富。
这两种逻辑背后的思维是不一样的。市场逻辑背后是正和博弈的思维,相信财富是创造出来的,人与人之间彼此合作,可以实现双赢,双方都可以生活得更好。强盗逻辑背后是零和博弈的思维,甚至负和博弈思维,相信财富是一个固定的量,你过得好,一定是因为我受到了伤害,反过来,我要过得好,一定得伤害你。[i]
信仰的逻辑是认为自己的信念是唯一正确的,试图在思想上征服他人,甚至不惜使用武力。人与人之间的好多冲突,不是利益冲突,而是信仰冲突。人类历史上的许多灾难是信仰冲突导致的。我这里讲的“信仰”是广义的,包括宗教信仰、民族主义、意识形态、价值观等。下面,我用 “价值观”一词概括之。
信仰的逻辑究竟是在创造财富,还是在毁灭财富?依赖于你相信什么,不相信什么。比如说,如果你相信市场的逻辑,那人类就变得更和平;如果你相信强盗的逻辑,世界就变得更为冲突。
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一直是强盗逻辑主导的,只有到近代才逐步走向市场逻辑。这种转变与全球化、特别是贸易带来的好处有关。
亚当·斯密为市场的逻辑提供了道德基础。亚当·斯密之前,追求个人利益就被认为是不道德的。亚当·斯密颠覆这个传统观念。他证明,自利本身并不是不道德的;相反,在市场经济下,自利之心正是利他之行的主要驱动力。这是因为,在自由交易中,利己必须先利人,任何人不可能通过损人而利己。市场的逻辑不仅可以改变了人们实现财欲的方式,而且使得人们可以用财欲替代权欲,从而用合作替代征服。当人们可以通过交换而获得财富时(市场的逻辑),就没有必要用武力掠夺财富(强盗的逻辑)。
市场的逻辑不仅适用于人与人之间,也适用于国与国之间。贸易使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变得更为相互依赖,也更可能和平相处。“贸易和平论”比较早的提出者是法国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他说:“商业的自然作用就是导致和平。彼此从事贸易的两个国家变得相互依赖:如果一个国家从买进中获利,另一国则从卖出中获利;所有的联合都是基于互相需要。”[ii]
在贸易关系中,卖方不希望与买方所在的国家打仗,买方也不希望与卖方所在的国家打仗。所以商品和军队之间存在着替代关系。孟德斯鸠的密友让-弗朗索瓦·梅隆说:“一个国家的征服精神和商业精神是相互排斥的。”[iii]十九世纪法国自由主义经济学家巴斯夏说:“当商品不越过国界的时候,军队就会越过国界;当商品越过国界的时候,军队就不会越过国界。”[iv]
除了“贸易和平论”,启蒙思想家也提出了“民主和平论”。康德就认为,战争的收益归统治者,而战争的成本由普通老百姓承担,所以只有统治者有兴趣打仗。民主有助于世界和平,因为民主政府为发动战争而筹集经费、招募士兵等行为会受到选民的约束,所以发动战争的可能性更小。[v]
过去二三十年,一些学者对贸易、民主与战争的关系做了计量研究。2001年,美国政治学家布鲁斯·鲁塞特和约翰·奥尼尔出版了一本书,分析了1816年-2001年间2300次国家之间的军事冲突。[vi]他们得到如下三个结论:
(1)民主国家更少介入战争。当对抗的两国中一方不是民主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专制政权时,发生战争的概率比平均水平高出一倍;当两个国家都是民主国家的时候,发生冲突的概率减少50%。
(2)贸易因素加进来后,冲突的可能性进一步下降。将民主、相对军力、大国地位、经济增长将作为控制变量,他们发现,贸易依存度高的国家卷入军事冲突的可能性更小;一个向全球开放的国家更少倾向于使用武力。
(3)民主和平只在两个国家都是民主政体时才有效,而贸易和平即使在只有一方是市场经济国家时仍然有效。这意味着贸易对和平的贡献比民主更大。
企业家的利益超越国界
企业家是做什么的?企业家是做贸易的。企业家是市场逻辑的践行者,过去500年的全球化,很大程度上是企业家精神作用的结果,每一条国际贸易之路,都是企业家开凿的。企业家不仅想赚钱,也想征服世界,有建立商业帝国的梦想。但他们不是用暴力征服,而是用更好的服务,更廉价、更高质量的产品征服消费者。征服消费者就是让消费者生活得更幸福,而不是用暴力让消费者感到恐惧。这是商业帝国与传统帝国的不同。
马克思就曾讲过,资本家没有祖国。哪里能赚钱,哪里就是他们的家。换言之,企业家的利益是超越国界、超越宗教、超越民族的。当然,马克思也讲过,工人阶级没有祖国。但这句话的真实性没有被证实。
正因为如此,企业家是一种和平的力量。当两个国家发生冲突的时候,商人群体往往都是缓冲剂,他们的实用主义哲学可以化解好多冲突。
我们知道,中国2001年加入WTO之前,美国国会每年都要对是否继续给予中国“最惠国待遇”进行审查,每次审查之前,许多美国大企业为中国游说,而美国的工会组织总是持反对态度。
1925年五卅运动期间,国人抵制外国银行,发生挤兑,但一些中国的银行和钱庄暗中接济英、日资银行,帮助他们渡过难关。
类似地,1989年夏天,香港一些居民挤兑中国银行香港分行,但汇丰银行、渣打银行等外国银行提供资金给中国银行,保证中国银行不被挤兑垮。
当然,现实中的企业家是有祖国的。不论他们的商业利益如何超越国界,也不论他们在血缘上、文化上、法律上属于哪个国家,甚至不论他们自己是否认同所属国家的意识形态、法律和政策,他们总会被身份化为某个特定国家的企业家,而非一般意义上的企业家。如果两个国家之间的价值观不同,特别是处于敌对状态时,企业家可能陷入“里外不是人”的尴尬境地,即便他们只做“在商言商”的事情。如果大部分人相信强盗逻辑,市场逻辑就很难成功。在民族国家时代,民族主义信仰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它会影响消费者的行为,从而影响企业家的选择。民族主义本质上是一种强盗逻辑。
此外,大部分企业家也是有信仰的。不同的企业家有不一样的信仰。如果你的信仰和国家信仰发生冲突,你的经营活动不可能不受到负面影响。价值观的冲突可能毁掉一个企业,甚至一个产业。对此,企业家往往无能为力。
中美两国的价值观冲突
无论一国之内,还是国家之间,价值观的冲突会给企业家带来很大的挑战,这种挑战可能源自政府,也可能是来自民间。这几年一些韩国企业、日本企业、美国企业在中国遇到的问题,以及一些中国企业在美国遇到的麻烦,都与国家之间的价值观冲突有关。这一点尤其值得当今的企业家重视。
中国和美国之间一直存在着严重的价值观冲突。但在改革开放以来的头30年,这种冲突没有给中国企业家带来多大的困惑。为什么?因为美国政界、学界、企业界都认为,中国的市场化改革一定会导致中国的政治体制、价值观念向美国靠拢,所以他们把给中国提供技术、在中国投资和为中国培养人才当作改变中国的手段,乐此不疲。
但这只是美国人的一厢情愿。现在双方已经认识到,在可预见的将来,没有任何一方的价值观会向另一方靠拢。美国不可能改变中国,中国也不可能改变美国。
更为麻烦的是,过去只是中国担心美国和平演变中国,现在由于中国变得强大起来,美国似乎也开始担心中国和平演变美国。因此,未来几十年,价值观的冲突将成为两国冲突的主要来源,也是两国企业家面临的共同挑战。
企业家未来在国际贸易中面临的挑战要比原来大得多的多。特别是由于整个产业链相互依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时候你做任何生意都像是在布满地雷的地上行走,什么时候踩到雷你不知道,稍不注意就粉身碎骨。
或者说像宵禁的夜晚出门,经常会被问到“口令”,不知道口令或者说错口令就会受到惩罚。也很像单位里两个一把手矛盾很大,你跟谁?跟了这个,那个不高兴;跟了那个,这个不高兴;两个都不跟,两个都不高兴,你就无所适从。
这是美国企业家、中国企业家,以及其他国家的企业家下一步面临的巨大挑战。以后会有更多的物资、技术、客户受到管制。过去能买到的东西以后不一定能买到,过去能做的生意今后不一定能做。实体名单会越来越多,进出国门将越来越难。你能卖给谁、不能卖给谁,不再是你的产品质量和客户说了算,而是政府说了算。
过去美国制裁华为、中兴,是借口他们跟伊朗做生意。未来惩罚某个企业,可能只是因为他们把产品卖给了中国某个地区。美国企业也有可能为此受到惩罚。同样,中国企业也可能因为把产品卖给美国企业而遭到惩罚。
即使政府不惩罚,受民族主义支配的普通大众也会惩罚。企业家必须认识到,民族主义未来在中国企业家中造成的挑战会很大。在民族主义盛行的时代,在国与国之间发生冲突时,一个普通的商业实践可能被指责是“卖国”行为。企业家可能会因为无意间说了一句政治不正确的“错话”,或者商业广告中写错了一个字,全民共讨之,生产的产品受到抵制。
当然,正如我在前面所指出的,贸易是一种和平的力量。市场的逻辑是人类价值观演化和趋同的重要驱动力。作为市场逻辑的实践者,企业家在化解价值观冲突方面是可以有所作为的,也应该有所作为。历史上,企业家既是财富的创造者,也是观念的革新者;许多传统价值观的突破正是企业家群体努力的结果。我相信,只要企业家群体能坚持不懈地践行市场的逻辑,人类就有走向和谐大同的希望。
本文选自作者《重新理解企业家精神》第16章,理想国/西北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
[i] 关于市场的逻辑和强盗的逻辑的更详细讨论,参阅张维迎《市场的逻辑》(第三版)导论,理想国/西北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
[ii] 转引自阿尔伯特·赫希曼《欲望与利益:资本主义胜利之前的政治争论》第74页,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iii] 转引自同上。
[iv] 转引自Michael Shermer. 2015. The Moral Arc: How Science and Reason Lead Humanity toward Truth, Justice and Freedom. 第126页. New York: Henry Holt and Company.
[v] Immanuel Kant. 1983(1795). “The Permanent Peace: A Philosophical Sketch.” In Ted Humphrey (trans.) Permanent Peace and other Essays. Indianapolis: Hackett.
[vi] B. Russel and J. Oneal. 2001. Triangulating Peace: Democracy, Interdependence and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New York: Nort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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