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1日,第六届贵州大曲杯·记忆里的味道——“梦·初心”征文大赛活动正式启动,来自社会各界的4026份投稿,让留在我们记忆里的味道,得以乘梦万里,与心相逢。
大赛最终评选出特等奖2名、一等奖3名、二等奖10名、三等奖30名,从今天起,茅台时空将特别推出为期十天的“梦·初心”专栏,每天刊登一篇获奖作品,共计十篇,与读者一同寻梦初心。
今天刊登的是特等奖作品《最初的过去》,作者宋尾,一名来自重庆的诗人、小说家。
最初的过去
我是个靠幻想为生的人,但常常被回忆伏击。很多曾以为深刻的波澜、人事,就像退潮后留在海滩上的水渍,很快便消失了,反而是那些毫不引人注意的平滑的沙砾,永久地储留下来,成为一面记忆的镜子,然后我可以看着我在其中出入。我沉迷于享受这种虚空。
对虚空的热爱是幼年就养成的。那时我并不知晓会走向一个更广阔的世界。我以为那条街就是世界本身。但正是它完成了对我的养育,确切地说,养育了我的虚空。
那是藏在城中心的一条背街,从20世纪50年代就在那儿,两排房舍笔直延伸,灰瓦顶高高低低仿似朴素的梦境。街宽三四米,家家门口栽植小树,只有巷口那颗槐树,高大威严,无可争议。四月,往往一场雨后,就像一种时间的馈赠——槐花骤然结满枝头,沉甸甸犹如白色的孕妇,异香流泻。
我家门前站着一排低矮的万年青,腼腆谨慎,挨着一丛寂静的栀子树。那是我每天清晨蹲着刷牙的地方,然而初冬时它们会忽然热烈起来,那甜丝丝的清香会从窗棂钻进我的梦里。在那年代,栀子花就是季节的讯息,从不讲究的母亲,也喜欢在鬓旁斜插一朵栀子。我知道有许多花既馥郁又端庄,但我只爱它,爱它俗气的美和香,爱它平易里的神秘,那种爱就像一个闹钟,在既定时刻将你唤醒。我一直认为,栀子花是穷人的香,它即是我们的故乡。
但那时我并不爱自己的家。我嫌恶家的味道:门口右侧是一个硕大的鸡笼,哪怕笼里几年没有一只鸡,它也一直卡在那儿,散发着浓郁的鸡屎味。别人家,很多已铺了水泥,我的家进去就是一股陈年的涩味和阴郁。其实土夯地面也没关系,关键它不平整,一坨一坨,黑疙瘩。屋子几乎所有地方都没空着,堆满杂物。人家院子栽植花草,我家的除杂草和无人打理的仙人掌,全是剩余木料、砖块、破碗、废轮毂、瓦罐、玻璃瓶,和一个巨大的褐色水缸。我祖母很固执,她认为东西只要存着总会有用的。我偷偷拎一袋废物扔出去作为抗议,第二天,它们就像长了腿似的,自己回来了。至少在初中以前,我从不邀请朋友来家。事实上在整个童年我只拥有过一个朋友,那条街上只有他对我友善,还送过我一个自制乒乓球拍。但很快他就迁居汉口,得知他离开的消息那刻,我哭了,心里就像有个抽水机一样要把我抽空。
我们那条街上孩子很多,可是几乎没人找我一起玩。漫长的童年里,我总是看着他们玩耍,或远远看他们摆弄新的玩具。我没有玩具,从来没有。曾经我最想拥有一副积木,但我没有,我学会了把自己当成积木。我的玩具是我自己。很多时候我坐在门槛上,什么也不干,就只是坐在那儿发呆,看着懒洋洋的阳光,心随着思绪慢慢漂浮,然后它们可以去任何可能的地方。我总有一种很空洞的感觉,就像在一个洞里滑行,那时我不知道这就是虚空。我祖父不喜欢我这样。他是一个退休码头搬运工,他常摇头说,这伢儿以后不会成器。
我们那条街背后是一所中学,它给了我不同寻常的满足。我注意到围墙边的垃圾堆,是看见有人从那里翻找并带走一些东西。确确实实,那是一座宝藏。废弃的纸、本子、书和笔,它们很多是可以再利用的。我怀着一种偷窃者的幸福和可怜的自尊相交织的心情,在垃圾堆里翻找,就像翻找自己的身体一样。没写完的练习本,橡皮头,铅笔,没有封皮的书,甚至还有钱——一共十七块钱,放在一个脱漆的铁文具盒里。
我还捡到一条狗,它的眼瞎了一只。不知为什么它一直跟着我,或许是我希望它跟着我。毕竟,我太需要玩伴了。它跟我回了家,但它身上浓烈的腥味使我难以与它亲近。而我因为它,在街上遭受了无尽嘲笑,脆弱的心因而更加破损。独眼狗——这就是它的名字。我想怜悯它,又不敢靠近它,我也嫌恶它老是紧紧跟着我。它在街上没有存在太久,却遭受了太多轻视、棒打、逗耍、驱赶。那年冬天我放学回来,发现它被祖父和父亲合力打死了,倒吊在后院。他们解释说,要是把它平放在地上它就会复活。那晚我偷偷去看它,它倒悬在院子里,蓝幽幽的月光下,影子格外凄长。回到床上,我为它祈祷,那时我完全不晓得人世之艰难,在心里对它说:别恨我,来生托人身吧。
那时我最喜欢夏天。因为可以不用听父亲醉后的嘶吼,也可以忘记这个酒鬼的暴怒以及碗碟碎裂的声响。因为,我会睡在户外。
黄昏后,大人们次第提着水桶出来,用木瓢将水一遍遍浇向门口,热气哗地升腾起来,夹杂着呛鼻的尘烟。入夜后,男人们将竹床擎在后肩,从堂屋挪移出来,妇女们执湿帕子将竹床一顿揉搓。老人们三三两两,摇着蒲扇,坐在靠椅和小凳上;随后是孩子们——比如我,穿个裤衩,顶着湿漉漉的头发,竭力躲避母亲手里难闻的痱子粉。竹床将一条街连贯起来,我们就像躺在船上,而船在一条河流之上。这时男人们开始摆龙门阵,有的嗓门大,炮仗连天,有的坐在暗处,只有唇间烟头明灭;妇女们有的还在屋内忙碌,有的则在竹床旁燃香薰虫。我是如此喜欢这种时刻,因为,故事就要开始了。
街上总有那么些人,可以将一件平平淡淡的事讲得惊心动魄。每个夜晚都有新的故事。我最早的文学教育便来自这样的夏夜,远眺无边无际的星穹,竖起耳朵偷听。我们家惟一会讲故事的人是祖母。她给我讲的惟一一个故事是道谜题:两弟兄,并倒睡,一个亮肚子一个亮背。你猜是什么?
到九十年代初,我上初中了,石灰坑突兀地出现在街上,越挖越多。邻居们纷纷拆老屋,改建新楼。我被强烈感染着。我无数次抱怨、央求,渴望自己家也能变个模样,干干净净,亮亮堂堂。一天,我放学回来,惊愕地看见,我家的瓦被掀了一半,像个宽鼻孔兽,豁着大嘴,一些光亮从嘴里面拥挤出来,笔直升入天空。我的瞳孔里除了震惊,更多是难以言喻的兴奋。
我亢奋地喊朋友们来帮忙,谭义和李亚雄,后来严志红也来了。我买了一条没过滤嘴的常德烟,夹在胳肢下,给见着的每个人散发。谭义说,隔壁花鼓剧团下面挖出了不少坛坛罐罐,全是金银古钱。他拿一把铁锹挖了一米多深,只刨出几枚土瓷碎片。李亚雄瘦得像黑猴,递几片砖就要歇一会。我舅舅说,谭义最勤快,亚雄这家伙最懒。他看着远远蹲着的严志红,一句不说,只摇了摇头。新旧交替其实不难,几个月后,新房终于艰难地竖立在原先的地面上,只建了一层,没挂灰,地没平,总之新房子远不像想象那样,它同样让我难堪。甚至比没建更难堪。因为没钱,它这样停滞了四五年,连扇完整窗户都没有。
然而,事物在被我们移除后便无法再回来,哪怕是为我长久憎恶的。如今我怀念的反而是那间被替换的已不复存在的老屋,和老屋里被我嫌弃的许多细节。这说明世间让我们失望的期待是如何之多。但是,从未被我期待过的另一些东西,不知不觉在那儿已经产生了。
我常常想,如果没有遭受过那种独孤和贫厄,没有那种对虚空的迷恋,我不大可能在以后成为一个诗人,我也不会被別人的生命所攥住、吸引,然后从故事里走向他人。有位朋友评论我的小说:过去从未过去,它甚至还没有开始。太对了。是过去和现在合而成我,但也是过去使我成为了现在的我。最初的过去。
此刻我站在数十年后回首的时候,那种命运感便从记忆里绷紧了它的绳索。比如谭义、亚雄和严志红,想到这些消失在时间里的老朋友时,记忆中的瓦房便慢慢从老街的黑暗中伸直腰躯——那儿存储着生命中最不可言说的味道:潮湿、神秘、叵测、轮回、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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