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年前的一天,15岁的牛杰出了校园,进了一家理发店。
“你给我来一平头。”他对理发师说完,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服气。那是高一开学第一天,课还没来得及上,牛杰就被老师叫出去批评。
他就读的呼和浩特市第一中学(以下简称“呼市一中”)当时规定,男生头发的长度应在一个成年人手掌的厚度之内——当老师的手插入男生的头发里,手指应当清楚地显露出来,不能被头发掩住。
牛杰把剪发的不情愿写成了一段说唱歌词,带到百年校庆的舞台上。演出视频很多年后在网络走红,如今,牛杰已在母校任教。
“本来初中以前,我还非常单纯,根本不知头发长短有正确错误之分。来到一中第一天,我就犯了错误!”画面里的少年手舞足蹈,跟着节奏呐喊,“理发师立马把我摁倒,张口就问洗染烫,还是多抹点发胶……她说像你这样的帅哥,剃它实在显老!”台下响起一片欢呼声。
之后,这段词转向后半段:“学校不这样管理,那一定马上乱套。”有人在视频下方评论:“怪不得你留校了。”他被呼市一中选聘为副校长后,更有人调侃。
牛杰总在解释,他不叛逆,认为“激烈的对抗没有意义”。小学开学第一天,他拒绝被罚站,走回家又被母亲送回了学校。他的同桌弓志勇说,高中3年,他从来没见牛杰跟谁红过脸。“他比较早熟,有自己的思想,会把事儿放在心里头,下次再研究。”
“我当时想得很简单,纠结它干吗,这3年是为了纠结头发而奋斗,还是为了考上大学而奋斗?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父母这么多年寄予的希望,不就是考个好大学吗?”10月25日,牛杰刚刚结束一场会议,穿着一件公务员风格的灰色夹克衫,坐在餐厅里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回忆他高中时的想法——要先适应游戏规则,有了能力,才能改变。
20年过去,他的相貌变化不大,体重也没有增长。108斤的身体缩在板正的夹克里,仍微驼着背,跟当时站在舞台上一个样。他后来一直留着“平头”。
在回应备受关注的说唱视频之前,妻子先去给他采买了一批衣服。因为形象问题,他曾被领导和同事多次善意提醒——拥有几十万社交媒体粉丝的牛校长,现在代表着老师的形象、一中的形象,甚至整个呼市教育界的形象,不可太随意。他去北京出差,刚吃过饭下楼,就有路人朝他挥手:“我刷到过你的视频!”
对牛杰来说,个性总有腾挪的空间,头发再短也是活的。
读小学时,每当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开始播放相声节目,他就拿出英语课上发的磁带,放进自带录音功能的收音机,把马三立和侯宝林的表演转录进去,一盘一盘写上标签,珍藏起来。那是他“曲苑杂坛”式人生的开端,参照父亲买的《中小学生相声选》,他五年级就能给全校同学说相声。
牛杰读高三时又把《哈利·波特》全集读了一遍,听摇滚乐演唱会。整个学生时代,他从来没当过班干部,通常在一旁扮演出谋划策的“第三号人物”,比如为出黑板报提供创意之类。“我很享受这种做法。”他说。他喜欢在自己自由的空间里做些事情,也做得不错。
“第三号人物”牛杰到呼和浩特市的几所中学应聘过,起初不大顺利,最终被母校录取。除了带3个班的语文课,他也经常参与年级组织的德育活动——因为年级长就是他曾经的班主任,知道他“鬼点子多”。
他把《哈利·波特》电影片段剪成招生宣传片,给学校设计文创产品,创排校史话剧,帮老校长准备发言稿,在PPT里把校长的头像安到钢铁侠的身体上。为这些活动,牛杰花费很多精力。他从来没当过班主任,也担心自己管不住学生。
成为副校长之后,板正的夹克衫没有影响他在学校里拎着公文包拍摄滑稽的“摔倒”视频,也不影响他换上长袍说相声、给学生表演节目。毕业季拍合影的间隙,他西装笔挺,举着维持秩序的喇叭,却又开始表演模仿秀:“回收废手机,清洗油烟机,修理煤气灶……”
运动会闭幕式,学生们顶着大太阳坐在操场上,他上台讲话,先问“晒不”,说自己把一页半的稿子改到了一页,又改短了些。有人评论,能不能先说“亲爱的各位同学”,再说老师、领导。
“学生的自主性越来越强,提出来的要求、想法越来越多,从学校管理者的角度,又要保证安全、稳定、规范化管理。”他说,仍有很多难以平衡的问题。
“追求发型的个性是对的,我也是赞同的。”为此,他做过一些努力。现在学校对学生发型仍有规定,但老师只是目测,不会伸手去检查了。“再那样弄,学生会觉得受到侮辱。”
他和分管德育的领导一起去北京的中学参观,感叹:“咱们还是管得多了,放手得少了。”他希望下一步能引导学生做些事情,“包括学校的管理、政策的听证会,学生觉得不对,就商量出来一个方案来参与到改变的过程中。这是国家育人的大趋势。”
为了多听学生的意见,牛杰去原本冷清的学校贴吧发帖子,又把学生组织到一起,买零食,让他们谈对学校的看法。有人说,活动课被占,娱乐的时间太少。他去沟通,把每周五的活动课保留下来。
呼市一中现在有几十个兴趣社团,还有说唱社——那是真正的说唱,牛杰当时的表演只能算配乐版相声。新冠疫情期间,他指导学生用说唱形式讲出在家上网课的困境——结尾也圆回来了。后来有学生真的签约厂牌成了说唱歌手,牛杰收到演出的邀请票。
“很多同学从小被学校、被老师、被家长挤压,探索这个世界的机会很少。”他说,如今在课堂上,很想找到什么东西带动学生的劲头。“给他们描摹一个(好玩的事情)、讲我的说法,他们是能接受的,就是看着没那么激动,没觉得那个东西很刺激,没有向往和憧憬。”牛杰说,学生普遍很聪明,却很迷茫。
他多次提到休息娱乐和自主发展的重要性:“人生如长跑,起步忌冲刺。提前开学就是抢跑,运动场上这种行为是要惩罚的。”“玩物丧志这个词是有问题的,喜欢一个东西,为它努力,去钻研它,这多好,这不值得赞扬吗?”
如果在自己的语文课上发现有学生读课外书,打断之前,牛杰多少会感到欣慰。他主张阅读的自由,有一次参加学校直播活动,他对家长说,要给孩子自由选择书目、自由生长的空间。
小学时他读作家郑渊洁写的书,对里面的话深以为然。他把这些书借给表弟,结果被家人送了回来,“说一天到晚看这些跟老师家长作对”。
牛杰的父母不限制他玩儿,甚至创造条件帮他玩儿——在期末考试前一天带他去看电影,骑上自行车满城给他找《新白娘子传奇》片尾曲的磁带,在下岗后开的毛线铺里给他放摇滚乐。他们愿意花钱让孩子玩儿,牛杰是班里为数不多有MP3播放器的学生,小学同学马艳昕至今记得去牛杰家看“什么是电脑”的情景。
作为副校长的牛杰没有失去“玩儿心”。呼市一中是所百年老校,地处老城区,以治校严格著称。“公众会有一些刻板印象。”牛杰说,他希望重新打造一中的“人设”,让市民看到一个有文化内涵、丰富活泼的一中。他把学校举办成人礼的活动视频发到网上,结果还是有人问:“今年高考成绩如何?600分以上的有几个?”
家长们看重高分学生的数量。牛杰负责学校的招生工作,妻子白路娟有一次说他“简直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牛杰的同学马艳昕不理解:“大家对这些学校基本上有定位,什么成绩能去哪个学校,是比较分明的,我觉得招生就按常规的工作去办就好。”
牛杰不认同。站在地铁上谈招生的问题,他总是忍不住松开扶手。在他看来,个体的进步空间更重要,实际上,以入学时和高考后的全市排名为参考,他认为学生们进入一中后的提升都很大,他想让儿子以后也读一中。
“我非常认可他的教育观念,但是我做不到。”妻子白路娟说,她还是常常为辅导孩子作业生气。儿子似乎继承了父亲的性格特质,太活跃,写不了一会儿就要分享这个、谈谈那个。这时候就换牛杰上,他会说:“不用太着急,孩子已经很好了。”
他想让儿子像他小时候那样多读书,但这名小学二年级学生写完作业已经晚上9点多了,他已经戴上了眼镜,眼睛需要休息。晚上,牛杰有时会主动把音响拧开,3个人在家里跟着音乐连蹦带跳,或者他突然拿出电影票,“我们去看电影”。
今年6月,他牵头为1100多名毕业生策划惊喜,请来乐队演出,买了1500多根荧光棒、1200份毕业蛋糕和伴手礼,召集高一高二学生喊楼,组织了50多辆老师的车,在晚自习结束后打开车灯,为学生“照亮前方的路”。
呼市一中又上了社交平台的热搜榜。宣传是牛副校长的主管业务之一。他认为,走红是能“有更大的平台让更多人关注教育,理解教育”。
活动视频的评论区里有人留言:“好好抓抓教学吧。”
学校用官方账号作出了回复:“你好好工作吧,别刷手机了。”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杜佳冰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4年11月13日 06 版
原标题:他有一截自由生长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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