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陈洁
近日发布的《2021中华遗嘱库白皮书》,在对已经入库的22万余份遗嘱进行分析后发现,支付宝、微信、QQ、游戏账号等虚拟财产已成为90后和00后遗嘱中常见的财产类型。
人们观念上的变化,与时代背景、社会环境、技术进步等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截至今年年初,全球的社交媒体用户高达46.2亿,相当于世界总人口的58.4%。
数字时代,数据与我们密不可分。但是,人过世之后这些可以“永存”的数据如何处置?它可以被继承吗?清明节前夕,数字遗产的话题引起我们新的思考。
云上见,
一种温暖的“时空伴随”
32岁的扬州基层公务员蔡骁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外形像钥匙的U盘。还没插入电脑,他又放了回去,迅速关上抽屉,长舒一口气。
“我妹妹情况特殊,人是一下子没的,家人情感上都接受不了。我赶到重庆,拿了她一些遗物回来,还拷了一些她存在百度云中的照片,但真的拿回来后,你根本不敢去看那些东西。”堂妹因车祸意外去世3年了,尽管蔡骁还是没有勇气打开那个U盘,但这份封存的“电子遗产”,对他们家庭来说是极为珍贵的纪念,那份不舍和疼痛都装在这个U盘里。
我们怎么怀念逝去的人?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方式。
出于疫情防控需要,今年清明期间,网上献花、线上寄语、隔屏代祭扫将成为主流。而“云祭扫”不光是将线下的祭扫方式复刻到线上,随着互联网和人类生活的深度融合,那些逝者生前的社交账号,也开始在精神层面慰藉着那些失去亲人的家人们。
故去好友的一次偶然“上线”,让在南京开摄影工作室的余立民吓了一跳。
那是南京在新一轮疫情中首个“零增长”的日子。春日正好的阳光,在核酸检测点排完队回家的人们,心情也轻松了许多。“这会儿做核酸的人不多,赶紧来!”余立民刚在小区业主群里发了条微信,就看见朋友圈有条新的点赞。他打开一看,没想到竟然是2018年去世的老林!
“他是摄影发烧友,从园林局退休才一年,就突发脑溢血走了……”
脑子一阵短路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试探性地发了条微信过去:“您,是他夫人吗?”
隔了很久,“老林”回复:“是的,他走了,把微信号留给了我。没事我就上来转转……”
几位共同的老友也不约而同讲起了这件事。大家都感慨,人到中年,开始经历一些生老病死,而“离开”的朋友,一直“活”在微信上。“只要不删,就好像还有一种联系。”对于老林的妻子来说,登上丈夫的微信账号,看看他的朋友们不断更新的朋友圈,有一种“牢牢抓紧点什么的感觉”。
不光是亲朋好友,数字遗产的互联网属性,让它在陌生人之间也传递着能量。
1982年出生的浙江姑娘熊顿,在患淋巴癌之后,以自身经历创作了幽默漫画《滚蛋吧肿瘤君!》,激励了很多人。她的最后一条微博停在了2012年11月15日中午11:41。
但打开熊顿微博目前已达12.5万的评论区,截至记者发稿时,最新的一条是今年3月31日发出,且几乎每天都会有人在这里留言。“不知不觉你走了十年了。”“最近真的好不顺呀,不过我知道,一切会好的,对不对?”“第一次留言是高考焦虑,然后考研焦虑,现在是毕业焦虑。”“最近好多病友都离开了,替我和他们打个招呼哦!”……虽然逝去已经十年了,但熊顿笑对人生、勇敢与病魔斗争的“向阳”的心态,还在通过“数字遗产”不断滋养着那些正遭遇同样困境的人们。
“当你看到‘纪念账号’曾经留下的话语,以及把这个账号当作‘树洞’、不断在下面‘盖楼’的感人画面——我想这无疑是逝者对生者的一种温暖的‘时空伴随’。”90后媒体人元芳说。
数字遗产,
不仅仅是个数字
“如果有一天我意外离开这个世界,我会留下哪些遗产?银行卡里的余额、房贷,一堆没有剪完的片子,还是再也不会更新的仅三天可见的朋友圈?”担心在网络上经营多年的账号,会因为自己的意外离去得不到妥善处理,B站知名UP主、“当下频道”的主创走进了中华遗嘱库。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将数字财产写进遗嘱。中华遗嘱库日前发布《2021中华遗嘱库白皮书》,首次公布了00后遗嘱数据:2020—2021年的立遗嘱人群中,00后较上一年增长14.42%。遗嘱财产以银行存款为主,虚拟财产的处置占比为17.3%。
中华遗嘱库管委会主任陈凯介绍,截至2021年12月31日,中华遗嘱库共计收到445份遗嘱内容涉及“虚拟财产”,“与其他年龄段的人群不同,支付宝、微信、QQ、游戏账号、淘宝网店等虚拟财产是90后、00后遗嘱中常见的财产类型。”而随着手机移动支付比重逐渐上升,通过立遗嘱来解决虚拟财产的转让和继承成为了中青年群体最关注的问题之一。
但进入实操环节,人们才发现,转让、继承虚拟遗产,远比想象中的复杂。
什么是数字遗产?对于这个信息社会的产物,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公布的《数字遗产章程》定义:“互联网上的数字文化遗产,即以互联网为承载形态的文字作品、资料、图片和影音,形成了一种文化传承的遗产。”
遗物整理师西卡在整理了数字遗产后发现,这是一个庞大的信息体系,包括货币(微信、支付宝等账户里的钱)、虚拟货币(游戏币、Q币、比特币等)、隐私(电子相册、电子邮箱)、自传(各大社交平台的账户)、数字痕迹(逝者的ID等在互联网留下的信息)等至少五大类。
6年前,有人就提出过这样一个问题,“我支付宝有7万多元,微信有2万多元,如果我哪天意外去世,这些钱会怎么处理?”这个话题引发热议。但实际上,支付宝、微信钱包里的钱属于用户个人财产,只是暂时存放在第三方账户中,如同存在银行里一样,亲属如要提取,提供死亡证明和相关资料,提出申请即可,并无太多疑议,反而是如何处理社交网络的账号仍然比较模糊。
能检索到的数字遗产第一案发生在2004年。美国男子艾斯沃斯在伊拉克执行任务时不幸身亡,他的父母希望能够得到已逝孩子的电子邮箱账号密码来检查邮件,从而制作出更完整的家庭纪念册。然而,雅虎拒绝了这份请求,理由是“保护用户隐私”——尽管“用户”已然离世。诉诸法庭之后,最终的判决为:不提供密码,但会将邮件内容刻录在一张光盘上,送给当事人的父母。
在中国,近年来也出现了相关案例。2011年,辽宁的王女士因为丈夫在一场车祸中不幸丧生,希望腾讯能提供丈夫的QQ密码,以从中获取与两人相关的信件和照片留念。但腾讯的回应是,要拿到密码,只能通过“找回被盗号码”的方式进行操作。
对此,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国浩律师(南京)事务所律师徐棣枫表示,对于社交网站上的账号,不能理解成银行账户等财产上的账号,“比如说某个邮箱的账号,他只是平台给你提供了一个服务而已。在创建账号的时候,你们会签署协议。人去世之后,这些账号怎样处理,能不能继承,需要看当初你们是如何约定的。”
记者浏览了一些头部社交网站,在人们注册时往往忽略并选择直接同意的软件用户协议中,有个关键约定——账号的所有权归平台企业,用户仅限自己使用,不得出售、转让、继承等。
“数字遗产还是个新兴事物,去年1月起生效的《民法典》虽然将虚拟财产纳入了法律保护范围,但还没有具体化的条款,目前研究数字财产权的相关法律制度尚不健全。”徐棣枫教授同时特别强调,不同于物理空间,在广阔的虚拟空间里面,如果不建立非常严格的规则的话,风险会非常大。一个账号、一个信箱,如果去世了被继承,从常识来讲可能真会出现一些问题。比如继承了一个人的工作信箱后,对方还在向这个邮箱发商业交易的邮件,或许会引发纠纷。“而数字财产不仅包括财产权的部分,也包括人身权的部分,如果可以转让、继承,可能会违反这个人生前的隐私权利和死后的隐私利益。因此,数字遗产背后,是必须严肃对待的技术与伦理问题。”
继承遗产,
如何面对“数字的我”
据最新的全球数字报告显示,截至今年1月,全球有46.2亿社交媒体用户,这个数字相当于世界总人口的58.4%。过去12个月,全球社交媒体用户增长了10%以上,新增了4.24亿新用户,相当于平均每天有超过100万新用户。一般的全球互联网用户现在每天花费近7个小时在网络上,而在全部上网时间中,社交媒体平均每天会占据我们2小时27分钟,占总上网时间的35%。
我们的生活已经离不开互联网了,数字遗产显然是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在豆瓣上写下的观影感悟、在微信里收藏的文章、在网易云音乐里写下的评论,这些点滴不仅是个体生命的痕迹,也是一代人的智识凝聚,是最鲜活最“现场”的时代肖像。
很多平台都已经行动起来。为了防止账号长时间不用被处理掉,新浪微博专门设置了“逝者账号”——在这一状态下,账号不能登录、不能新发内容、不能删除内容、不能更改状态。而B站也在取得直系亲属确认和同意后,为不幸离开人世的B站用户设置“纪念账号”并加以保护,“他们和我们曾经存在于同一个世界,曾经看过同样的风景,为同样的事物欣喜或悲伤。”去年6月,苹果在全球开发者大会上公开其“数字遗产计划”。该项服务将允许用户在生前指定数字遗产联系人,一旦确认离世,该联系人可以申请访问逝者的照片、信息、备忘录、通讯录、文档等数字遗产。去年11月,腾讯也更新了自己的隐私条款,维护逝者近亲属的权利。
对于数字遗产的继承,也有网友认为不必过于关注。
有人调侃说,别担心太多,网站未必活得过你。从早年的MSN、西祠胡同的没落来看,聊天网站和社交媒体的更新速度非常快。过去一个七位数的QQ号要卖几万块钱,如今花几百块钱就能拥有了;而那些动辄需要花费几万块氪金的手游,没多久也就没人玩了。
有网友坚决不赞成数字遗产的继承,说如果自己的社交账号被继承的话,那么将是一场大型的“社死现场”。
新浪微博曾就“数字遗产”问题做过一个万人参与的问卷调查,对于“你去世后,是否愿意让家人看到你的社交账号内容”的问题,16.8%的受访网民表示“愿意”,83.2%表示“不愿意”。对此,蔡骁认为,网络空间应该去保存那些对于人类社会有意义的东西,对于后人们有用的内容。而不必去保存那些仅仅用于娱乐的数据或是无意义的社交信息。他表示,自己哪一天离开这个世界,会选择在死亡前注销自己所有的社交网络账号,“日剧《人生删除事务所》中,在委托人死后,就有专业承接人为其删除电脑、手机中的电子数据。”
“说到数字遗产,我想到以前在文章里面读到的一段很美的话,它讲的是对人类大脑记忆的看法:大脑是我们身体里最珍贵而隐秘的角落——人只有薄薄的一层当下,其余全是漫长的记忆,我们一生中所珍视的事物都在那团柔软蓬松的粉棕色里。也因此,无论是向大脑获取或输入信息都需要非常审慎,无论何种情况下,人都应当有随时退出信息共享、保留私密神经数据的能力和权利。”元芳认为,这段话对我们看待数字遗产很有启发。我们在社交平台上留下的一切,无疑是珍贵的,但“我”愿不愿意信息共享、以何种程度、向多大范围进行信息共享,可能是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
网络作家江南曾在小说中提出过“三次死亡”的说法:人会死三次,第一次是他断气的时候,从生物学上他死了;第二次是他下葬的时候,人们来参加他的葬礼,怀念他的一生,然后在社会上他死了,不再会有他的位置;第三次是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把他忘记的时候,那时候他才真正死了。
而到了数字时代,每个人或许都有两个自我:物理的和数据的。
数据庞大、脆弱却又可永存。当我们的“肉身”离开了之后,我们究竟该封存一个什么样的“数字化的我”“电子版的我”?也许,我们更应该关注的是如何活好当下的自我,强健自己的体魄,塑造自己的人格,做一个积极进取、奋斗乐观、友善有爱、对社会有贡献的人,希望有一天,当人们打开那个数字化的你,发现这是一个多么有趣的灵魂。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逝者亲人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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