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一位曾被拐卖的农村母亲在等待：儿子没找回，我不甘心

原标题：特稿｜一位曾被拐卖的农村母亲在等待：儿子没找回，我不甘心

张立花澎湃新闻记者张家然图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1994年春天，山东聊城临清市康庄镇张洼村的张立花收到了来自云南老家的电报，电报称抚养她长大的奶奶病危。目不识丁的张立花带着四岁的儿子毫不犹豫地坐上了去往云南的火车。

奶奶的丧事办完后，张立花带着儿子启程回山东。在楚雄前往昆明的火车上，张立花喝了一位“热心”人的水后昏迷，继而母子二人分别被拐卖到了不同的地方。

一个原本完整的农村家庭因此变得支零破碎。

张立花被卖到一个山区农村，一心想着逃走找儿子、回家，忍受猪狗不如的生活的同时，反复经历着逃跑、抓回、被打的噩梦体验；张立花的丈夫不仅要忙于生计、照顾两个女儿，而且多次去云南找寻妻子无果。

1998年夏天，张立花历经多次拐卖之后，终于得到了警方的帮助，回到了山东聊城。儿子丢了、四年多音信全无，回到村里的张立花并没有获得家人和村里人的理解，反而在“卖儿子”的流言蜚语中艰难度日。

而今，张立花的儿子依然没有音信，她随大女儿张凤芝一起在山东聊城茌平区生活，丈夫独自在临清农村务农，小女儿远在天津。7月21日，张立花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我曾无数次想到过死，但是想到孩子们，想到没找回来的儿子，我不甘心，想要活下去，等到他回来的那天。”

几年前，张立花辗转联系到了电影《失孤》原型人物郭刚堂，寻子过程得到了郭刚堂的不少帮助。郭刚堂近期找到儿子的消息让张立花更加坚信儿子能找回来，“郭大哥找到了，我孩子也快（找到）了！”

被拐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身体状况的恶化，很多记忆她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有些事情让她“想起来就害怕”。

“我出生于1970年，十六七岁就跟着孩子她爹来了（山东）。”张立花是云南大理人，父母去世的早，是爷爷奶奶把她拉扯大。她已经说不清楚当年到底是通过什么方式认识了大她十多岁的丈夫。

丈夫家的生活情况并不好，但是结婚后，全家人都待她很好。婚后不久，大女儿张凤芝于1987年出生了，两年后小女儿也出生了。

“当时村里很封建，必须要有儿子。1991年，儿子张合超出生了。”张立花称。

儿子出生后，张立花一家对当时的生活很是满意，夫妻二人的感情也很好。每年冬天农闲的时候，丈夫会带着妻子去云南探亲。

1994年春天，张立花收到了奶奶病危的电报。张立花带着四岁的儿子毫不犹豫地坐上了去往老家云南的火车。在那个交通极不方便的年代，张立花探亲的路程很周折，要倒几趟车。

张立花如愿送了奶奶最后一程，丧事办完后，她就带着儿子启程回山东。在楚雄前往昆明的火车上，车上人多、又不认路，还坐错了车，张立花在一位“热心”人的劝说下喝了对方提供的水，之后便陷入昏迷，继而母子失散，二人分别被拐卖到了不同的地方。

等到张立花醒来后，她已经被卖到了山区里。

“他们说话我也听不太懂，我求他们放了我，他们说是花钱买的不能放，他们买的时候并没有发现我儿子。”张立花回忆道。

后来，张立花曾多次尝试过逃跑，但是每次都被别人抓回来，抓回来就是无休止的挨打，“他们像养狗一样养着我，为了活着，猪粪、牛粪我都吃过”。

逃跑不成，张立花学会了顺从，给那家人做饭，和他们一起走亲戚、干农活、喂猪。她的表现得到了那家人的信任，她提议买一台电视机的想法得以实现，这样她就能更多地获取外面的信息，而周边的路她也能更加熟悉些。

有一天，张立花重拾逃跑的想法。

趁着那家人出去赶集的时候，她跑了出来，先是跑进玉米地里暂时躲起来，然后等着天黑后再赶路。在路上，她搭上了一辆拉猪的车，到了成都。

谁又能料到刚从苦海艰难逃出来的她又要陷入另一个困境呢？

“幺妹，你只要听我的话，我就帮你找孩子。”张立花已经忘记当时的很多细节，只记得是稀里糊涂地从成都被人带到了泸州，并且把她交给了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妇女，那位妇女总是这样劝说她。

“人贩子不会打你的，他们才不舍得呢，打坏了就不值钱了，他们不让睡觉，还会在你的伤口上撒盐。”张立花识破了那位妇女的谎言，其目的是希望她能顺从地被卖到下一户人家，无奈之下，她选择了自残，人贩子露出了狰狞的面目，穷尽各种手段折磨她。

张立花无数次想各种办法去寻死，但是一直没有实现。无数个深夜，她总会梦到孩子们向她大声喊“妈妈”，这支撑她苟活下来。

张合超澎湃新闻记者张家然翻拍

归来

在那个交通和通讯都不方便的年代，张立花没能回家，丈夫开始并没有察觉出问题。

“妈妈刚回云南后的那几个月，俺爸以为她好久没回去了，可能想在那边多待一段时间。”张立花的大女儿张凤芝称。

但是，过了春天，又过了夏天和秋天，张立花依然没有回来，她丈夫往云南发电报也没有得到回应。

1994年冬天，地里的粮食都收割完了，张立花的丈夫决定去寻找妻子和儿子。

“1994年我八岁，我当时清晰地记得，是在春节前，我爸爸带着我和妹妹，坐了很长时间的火车，到了妈妈的老家，但是太姥姥已经去世了，家里也没啥亲戚，根本没人知道妈妈去哪了，春节后，我们只能无功而返，没找到妈妈和弟弟让爸爸很心寒。”张凤芝称。

从云南回来后，张立花的丈夫只能独自扛起生活的重担，既要当爹又要当妈。两个女儿没有得到很好的呵护。

张立花走后，这个家庭引来了村里人的非议，给两个孩子幼小的心灵留下了很大的创伤。张凤芝说，“村里人都说妈妈不要我们了，我和妹妹是没有妈妈的孩子。”

两个孩子经历了四年妈妈“缺席”的日子后，张立花终于回来了。

1998年初，张立花被人贩子卖到了位于成都的一家舞厅，不久后随着成都市“扫黄”工作开展，这家舞厅被取缔，张立花被带到了成都双流的一处收容所里。

“当时我就感觉终于遇到好人了，从贼窝里摆脱了出来！”当地警方要求张立花汇报家庭情况，就这样，张立花和山东聊城的丈夫取得了联系。张立花的丈夫坐火车到了成都，见到了四年没见的妻子。

张立花很清楚儿子对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意味着什么，也做好了丈夫不接受自己的准备，警方也要求她对丈夫实事求是。她只把儿子丢了的事告诉了丈夫，但是并没有告诉他这四年自己被拐卖的经历。

“丢了就丢了，咱慢慢地找吧！”丈夫的话，让张立花心里舒服些了。

1998年夏天，张立花终于回到家了。两个可怜的孩子也见到了妈妈，“两个孩子太可怜了，都穿的破破烂烂的，老大脚丫子被钉子扎到了，走路一瘸一拐。”

张凤芝回忆，妈妈回来后，她和妹妹因为年纪小，反倒是有些疏远，“吃了那么多苦，见到妈妈的滋味很复杂”。

张凤芝在外的遭遇没有见证者，村里人议论纷纷。很多人都说是她把儿子卖掉了，更有甚者讹传她回来是为了要卖这俩女儿。

张立花的家人也听到了这些风言风语，开始没有在意，但是听到的谣传多了，总会受到影响。

“俺爸爸耳根子软，别人说啥他都信。那时候，他也会告诉我不要和妈妈单独在一起，担心村里人说的是真的。”张凤芝称。

这些议论让张立花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她在村里没有朋友，鲜少出门，也不凑热闹，每逢春节等传统节日，她经常一个人躲在厕所里哭，“我去过村头的河边，想过跳下去，但是又想想孩子，还是没能下定决心。”

她拼命地对两个孩子好，特别是小女儿。

张立花一家合影。受访者供图

患病

“你如果有文化，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在成都被抓时，一位民警曾这样跟张立花说，这句话也深深地烙在了她的心里。

她要让孩子们有文化，再苦再难也要让她们上学。

张立花回聊城的时候，张凤芝已经12岁了，小学快读完了，但是学习成绩并不好，后来勉强读完初中就外出打工了。张凤芝的妹妹相对好些，顺利读到了高中，张立花就认定小女儿是可以培养的苗子。

“我在外打工挣的钱，都会如数交给妈妈，妈妈用来花到妹妹身上，买各种营养品。”张凤芝回忆。

张凤芝清晰地记得，有一次妹妹放学回到家告诉妈妈：“妈妈，你不要再给我买那些奶粉了，我都给同学喝了”，而张凤芝从来都不知道妈妈买的那些营养品到底是什么味道。

后来，张凤芝妹妹第一年参加高考时，成绩并不理想，张立花坚持让她再复读一年。直到第三年参加高考，她才去大学就读。

“妹妹性格有些偏激，虽然妈妈疼她更多些，她和妈妈的关系并不好。”张凤芝说，在她们当地有个风俗，如果这个家里没有儿子，很多人家都不会选择娶这家的女儿，她和妹妹成家的时候都受了影响，并且妹妹一直觉得妈妈让她上学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让她长大后找弟弟。

张凤芝在选择婚姻时，不想再在当地被人指指点点，远嫁到了聊城市茌平区。幸运的是，丈夫对她很好，也能体会她难处，两人婚后育有两个孩子，张立花也跟他们一起居住。

生活本来可以相对平静下来了，可是病魔又突袭了这个家庭。

2013年，张立花查出患有直肠癌，必须马上手术，否则只有三个月寿命。张凤芝陪着妈妈把手术做完了。术后，张立花需要每天挂着一个粪便造口袋。她十分懊恼，觉得“丢了孩子就够让人笑话的了，现在成了这样更让人笑话了”。

刚做完手术后，张立花开始发烧，医生说不能使用药物退烧，只能物理退烧，张凤芝就一遍遍地给她擦身体，擦了一夜，她的体温终于正常了。负责诊疗的医生告诉张立花，他从医三十多年，很少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能做到像张凤芝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母亲，“为了孩子，你也得好好活下来。”

更不幸的是，张凤芝生完孩子两个月后，也确诊了直肠癌，“我当时拒绝手术，一是没钱，二是感觉生活真的没什么希望了！”

张立花因为寻子认识了郭刚堂。无路可走之际，她给郭刚堂打了一个电话，把女儿不想做手术的事儿告诉了他，请他能不能想想办法。

郭刚堂出面，去医院找张凤芝谈了一次，成功说服了她。张凤芝现在想来说，“得亏当时没寻短见，否则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张立花住院一个多月时间，小女儿远在天津工作，并没有回来探望过。后来，小女儿查出了肠息肉，怪罪母亲“遗传”，母女关系更加僵化。

张立花和丈夫、女儿张凤芝的合影。受访者供图

寻子

为了缓和张立花母女之间的僵硬关系，郭刚堂也曾做出过努力。

2020年，郭刚堂向张立花推荐了重庆卫视的《谢谢你来了》节目组，希望母女俩能够舍弃隔阂，共坐一堂，重修母女亲情。

“一开始，妹妹是同意参加这个节目的，但是等到人家节目组的人都到济南了，妹妹又拒绝了，最后只能让我代替妹妹参加。”张凤芝称。

借助这个节目，张凤芝和张立花母女俩说了不少真心话。张立花也是在这个节目上，第一次向外界讲述了她被拐卖的经历。

“因为妈妈从来不说她那四年都经历了什么，所以我以前总觉得，妈妈不会卖弟弟的，可能是把弟弟弄丢了，不敢回来，在外头找了四年弟弟。”张凤芝说。

不过张立花的讲述没有换来理解。她丈夫看这期节目后身体不适，住了一周的院，家人觉得她“太脏了”。村里人则更加议论纷纷。

不过，郭刚堂和张凤芝选择相信张立花。

郭刚堂给张立花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只有一只手的人去一户人家乞讨，这户人家并没有直接给其饭食，而是让其用一只手搬砖劳作后换取食物，告诉他天无绝人之路、自力更生的道理。

“这个妈妈特别不容易，而且这个家特别坚强，她们用柔弱的身躯应对命运给的一次又一次的不幸。”近日，郭刚堂这样告诉澎湃新闻。

张立花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儿子。前些年的一场暴雨，把张立花老家的房子毁了，关于儿子的资料只剩下随身携带的一张照片。

刚回来那几年，张立花夫妇就在聊城附近找，但是一点线索都没有。后来，她去公安部门抽血，留下了DNA信息。而今，她身体不好，也没办法出去找，只能寄希望于公安部门的“打拐DNA系统”。

近期，公安部技术比对会战专班发现线索后下发指令，山东、河南、山西等地公安机关密切协作、扎实工作，成功找回电影《失孤》的被拐儿童原型郭新振，郭新振就是郭刚堂找了24年的儿子。

“做父母的，只希望孩子过得好就行，所以郭大哥做的很对，尊重孩子的想法。”郭刚堂找到儿子的事儿给了张立花极大的鼓舞，她这样说。

张凤芝认为，那些拐卖人口的人都应该“千刀万剐”，“俺们找孩子经历的苦没人能够有切身体会，如果没有这些坏人，我们全家得多幸福呀！”

经历了这么多，张立花和张凤芝更坚定了找到张合超的信心。她们很担心张合超也遗传了母亲的肠疾，希望尽快找到他，让他赶紧去做个肠镜。

谈及妹妹，张凤芝和母亲都没有奢求，只是希望她能过得好。

“如果真能找到弟弟，我们没有别的奢望，一家人能坐在一起吃个团圆饭就好了，大家都放下隔阂，像一家人一样聚在一起。”张凤芝说到这里，满眼泪水。

张立花和女儿张凤芝参加节目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