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风流一代》入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最早一批观看此片的观众就给出两极评价。
11月22日,贾樟柯新作《风流一代》全国公映。它以一个普通女性从千禧年代开始直到今天的情感历程,映照中国过去20年的社会变迁。
关于何为“风流一代”,贾樟柯解释,它来源于一首流行于上世纪80年代的诗《风流歌》。这首诗里写:“风流哟,风流,什么是风流?我心中的情思像三春的绿柳。”在贾樟柯早期电影《站台》中,赵涛饰演的尹瑞娟曾经朗诵过这首诗。
“这首诗写的就是风华正茂的一代人,衍生出风流一代这个名词。它指的是在变革中出生、成长的人,渴望更多个人自由、不安定的一代人。”贾樟柯说。
整部影片中,20年的时间跨度,从一个城市流转到另一个:大同、奉节、珠海。时空的帷幕不断变幻,赵涛饰演的主人公巧巧始终沉默,不发一言。直到影片的最后,一个下雪的冬夜,大同的街道上,中年的巧巧穿着荧光运动服,戴着口罩,投入夜跑的人群中,喊出一声:“呵!”
在《风流一代》上海路演场,贾樟柯说,他希望电影不仅能够给经历过千禧年代的人带来一些共鸣,也能够给出生在千禧年代、对电影最开始的部分还没有记忆的观众带来一些补充,“在你的人生刚刚开始的时候,世界的样貌是怎样的”。
持续20年的拍摄
《风流一代》创作始于2001年,最初的名字叫《拿数码摄影机的人》。千禧年,数码摄影机刚刚开始流行,轻便灵活的机器可以帮助贾樟柯拍摄他最想拍的一种电影,拿着摄影机直接进入生活,不需要确定人物关系和剧情走向,而是在现实的场景中一边游历,一边捕捉,纪录片和剧情片的工作同时进行。
“从今天看向2001年,那似乎是一个有些混乱的年代,但充满了生机与活力。变革正在加速,经济正在发展,许多新事物出现,比如手机和互联网的普及。”贾樟柯说,那个时代非常吸引他,于是用两三年的时间辗转北京、大同等几个城市拍摄。
过去20年,贾樟柯拍了许多电影,《任逍遥》《世界》《三峡好人》《天注定》《山河故人》……这部《拿数码摄影机的人》断断续续地进行着:“这个电影本来该结束了,但总觉得找不到一个结束的理由,似乎一切才刚刚开始。”直到疫情的时候,他感到一切是静止、有序的,但人们非常孤独,“科技增速飞快。每天的新闻都是关于人工智能、生物工程、无人驾驶,就像千禧年一样,又一个新的时代将要来临”。贾樟柯觉得,这个电影该结束了。
于是,他在2022年拍摄了当代的影像,与此前积累的影像素材,剪辑成了《风流一代》。在他看来,这部电影不应该只停留在过去,“应该是站在今天,看我们如何从千禧年代,那样一个有活力的、人与人之间充满宽容度、人可以有许多尝试和可能性的社会一步步走到今天,从互联网社会迈进人工智能时代”。
由于影片拍摄于不同年代,使用各种不同器材,最早是DV拍摄,中间是胶片摄影,最后有VR设备等,还有一些静态照片。因此影片名为《拿数码摄影机的人》不再合适,更贴合主人公成长历史的《风流一代》成了新片名。影片的英文片名“Caught by the Tides”,暗示了“风流一代”的另一层含义:被浪潮所困。
影片的主人公巧巧和斌哥是贾樟柯影片中经常出现的人物,在《任逍遥》《江湖儿女》中出现过这两个角色。《风流一代》中有贾樟柯此前拍摄其他作品如《三峡好人》《任逍遥》《山河故人》时的影像素材,正是这些对过去作品素材的使用引发了一些批评。
今年5月,《风流一代》入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最早一批观看此片的观众就给出两极评价。有观众不留情面地指出,贾樟柯拍《风流一代》,就像做饭不看菜谱要什么,只看冰箱剩什么。
11月24日,在库布里克书店和播客咸柠七举办的《风流一代》映后谈上,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陆晔认为,冰箱里有什么菜做什么,这事儿并不简单。“冰箱里有什么,基本上说明了你是个怎样的人,从什么样的年代过来,也说明了你把菜放进冰箱时,你的状态,你的选择。”
影片记录了三峡大坝工程的迁徙和自然景观。贾樟柯说,他第一次去奉节的时候被震撼:“中国画,唐诗里呈现的那种自然景观,山河之壮美,我站在山巅上看夔门的时候,觉得可能跟李白看到的东西是一样的,特别的怀古。另外一方面,三峡工程以来,人造的景观在迅速消失,一个新的县城在成长,人世间发生巨大变化的时候,山河不动声色。这样的场景非常吸引我。”
普通人的脸
《风流一代》的开头,是一群在房间里唱歌闲聊的妇女,她们互相推搡着、起哄着,表情亲密而羞涩。镜头次第略过每一张面孔,记录下她们歌唱时的情态,朴素而动人的歌声。从黄梅戏《天仙配》到流行歌曲《别问我是谁》,在她们各自拿手曲目中,看见当时普通女性的娱乐生活和她们追求的精神世界。那是2001年的大同,最普通的一群人真实生活的碎片。当时31岁贾樟柯,选择将她们作为自己镜头的主角。
陆晔认为,这是贾樟柯影片的重要部分,这一片段并不意在表现“过去比现在更好”,“那个时候其实没有太多选择和娱乐,最后那个女孩唱的那首歌关于情爱,是一个更私人化的东西”。在她看来,当中国电影在观念上有了巨大进步的时候,看见来时的路,特别重要,“在当时的大同,这样一个并非最时髦的地方,看看当时的年轻人在做什么,再想想今天的我们,是否还有这样的心态去接受这样的变革”。
关于贾樟柯作品始终关注的普通人生活,他自己这样解释:“这是本能的选择。我在大杂院中长大,有七八户人家,有工人、农民、教师、军人、警察。我从小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当我成为一个有机会表达和创作作品的人的时候,这是我很难背叛和离开的一群人。所以一直在拍。”
影片中的斌哥,从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变成面目沧桑的老人,最后偏瘫着拄拐回到大同,鞋带散了都没法独立系好。巧巧也步入了中年,在一家超市做称重员。由于影片拍摄跨度之长,斌哥和巧巧的饰演者李竺斌和赵涛也与角色同步变老。
在陆晔看来,影片的结尾很有力量:“巧巧的状态,有一种来自女性的韧性,是对这20年中国社会变迁的解释。她没有被生活完全打败,还是如此认真地投入跑步的洪流,在时代当中,依然是她自己。”斌哥和巧巧的故事不是个体的命运,“对于每一个普通人来说,我们可能会往上走,也可能会随时滑落,就在这样的潮水当中。贾樟柯一以贯之地将他的注意力放到普通人身上。”
“如果不是因为大的时代,我们没有今天,如果不是大的时代,我们可能也不只是今天。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在时代的潮流里头,除了随波逐流,真的没有选择。”陆晔说,“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时代给了每一个个体超出所能承受的部分,我们也只能把它扛下来。”
导演郑大圣看完《风流一代》后,感慨良多:“影片中故事片的部分像某种非虚构,纪录片的素材非常动人。借由贾樟柯电影中的男女主人公的历程,我们又一次如此具体地经过时代。”他说,“我们爱看他们的面孔、他们的情状,在将近四分之一的世纪以后,借由这样的镜头回望,它或许是一个告别,也或许是一个果断的了结。我们看到最后有人被搁浅在岸上,有人继续在向前奔跑,因此我们也期待通过贾樟柯电影宇宙当中的男女,继续经过时间,经过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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